第22章 別逼著我說(2)
有人在彈琴,還是誰放了唱片?
她甩了下頭。
溫潤的珍珠都生了寒意,冰似的碰著她的肌膚……她摸著自己的額頭。額頭倒是滾燙的。
輕快的音樂,細碎的舞步,歡愉的笑聲……一點一點的朝她圍攏過來似的,於是她慢慢旋轉著,靠著腳步的移動,讓自己在這大廳裏看清楚盡量多的地方,來確認,這些都是幻覺。
可這裏,就在這裏,簡直分明就是她第一次跳舞的地方。
她站住了。
心跳、耳熱。
她冰涼的手慌忙握住燥熱的麵頰,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怎麽可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想要跳舞?!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穩穩的、重重的。
每一下,都似乎恰好與她的心跳節拍相合,於是她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那腳步聲究竟從哪裏來,她辨不出,但隻見這大廳裏的燈光,是逐漸的暗下來。似乎他每踏出一個腳印,就踩碎了一團光。
她緩緩的回過身來。深邃而昏暗的長廊裏,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朝她移動過來。
“陶驤。”她不由自主的念出了這兩個字。
已經多年沒有念,這兩個字卻沒有生鏽。
就像他的人,也已經多年沒有見,再見,愈見英氣勃發。
她的目光定定的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襯衫是停在了她麵前三尺遠的地方……雪白的襯衫,襯衫上的紐扣,被什麽人縫的拙劣,歪歪扭扭的……她想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卻沒有動一下。
目光慢慢的上移……他鬆開的領口、白皙的肌膚、硬實的喉結、方正的下巴……青虛虛的……嘴唇……緊緊的抿著,唇上有細細的紋路……鼻子,挺直的鼻子……他的在燈下顯得極富光澤的短發,硬硬的、密密的鋼針一般。
白發更多了……他是少白頭。從她第一次仔細的看他的發,就有零星的星光,在暗夜閃爍似的。
“看著我的眼睛,和我說話。”陶驤開口。
她果然看著他的眼睛了。
兩道劍眉之下,是一對極漂亮的眼睛。不大,也不小。瞳仁是深褐色的,但是在沉思或者暴怒的時候,卻會呈現出可怕的墨黑來。而此刻他微微眯了眼,她看不出他的情緒。但她知道他也在專注的看著她,用他那對褐色的眼睛。
“你……竟派人綁架我?”她問。
她的身子仿佛被凍住了。還好聲音並沒有。
她還能說話。在對著他的時刻。
陶驤轉了身。
她清楚的看到他嘴角微微的下沉。不知是笑還是什麽,總之在這一刻他那張平靜的臉上出現了表情,而且他不想讓她看到。他掏出了煙,火柴一劃便點上,一縷青煙慢慢騰起,罩在他的頭頂……她克製不住的咳了兩下。又兩下。
她深吸著氣,阻止自己咳嗽。
他回頭,看著她,反問:“不然,你預備什麽時候見我?”
她這一身晚裝打扮,本該高貴優雅……其實還算是高貴優雅的,即使在如此被動的情況下。是的這個女人,總有那麽一股子倔勁兒……到目前為止,他也隻是見過那麽一兩次,她亂了方寸。
“嗯?”他見她不語,坐下來。
屋子裏很熱。
她很怕冷。很怕冷的她,此時額上都冒了汗。
“好……好,好,這個,我先不和你說,可是陶驤你竟然用囡囡來……”她說著,身子都顫了。耳邊的珍珠墜子亂晃,“來騙我。”
陶驤看著她。
在明亮的燈光下,珠光映著她的麵孔,美到刺目。
“那又怎樣?”他問。
“你卑鄙!”靜漪罵道。
陶驤笑了出來,指著自己身邊的位子,說:“坐。”
“陶驤!”靜漪斷喝。
她不是第一次罵他卑鄙,就像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其實她拿他毫無辦法。
她最重要的牽絆在他手上,他知道的很清楚。於是他就像貓戲耗子,在等著這樣的一幕上演,也許還有更多的折磨在後麵,她了解他的個性……她咬緊牙關,盯著靜默下來抽著煙的陶驤。
“我同你講,我要囡囡。”她說。
陶驤長吐了一口煙。
“陶驤,我要囡囡跟我走……”她又說。遂心那可愛的小臉兒在她麵前晃,似乎是半透明的,她從那小臉後看到陶驤……她的五髒六腑都在疼。但她忍著,清晰的再一次說:“我要囡囡回到我身邊,陶驤。”
煙蒂被摁在煙灰缸裏,最後一縷青煙直線騰起。
“你說什麽?”陶驤眯著眼,問。
靜漪咬牙。
她抬手掩了掩唇。
一點金光劃過……她攥了手指。
“這些年打仗打的多,炮震的耳朵不太好了。你大聲的、清清楚楚的再說一遍,你要怎麽著?”陶驤直視靜漪的眼睛。
靜漪向他走近些,對著他說:“陶驤,我要帶走囡囡。”
幾乎是頃刻之間,她手腕子被鐵鉗似的火熱的手抓住,一把摁在了沙發上,他灼熱的呼吸就在她臉側,她一聲驚叫被硬生生的吞了下去,因為她看到了他冷森森的眸子。
“帶走?”他問。
“對,我回來就是要帶囡囡走的。”她仍然堅持著說下去。手腕子被陶驤攥的生疼,她動也動不得,也根本不想再動,此時她隻想把自己要說的統統說出來,其他的,她不在乎。“陶驤,你答應過我的……囡囡在你身邊,如果她在你身邊,有一天……你答應過我把她還給我。而且你待她……你待她……”她幾乎說不下去。
“我待她怎樣?”陶驤陰惻惻的問。
“你都不想看到她,為什麽還要留著她?”她終於說出來。
麵前陶驤的麵容蒙上了一層水霧似的,她知道自己再說下去,恐怕是忍不住要流淚了。
“我不記得答應過你這樣的要求。程靜漪,囡囡姓陶,是我陶驤的女兒,你在走出陶家大門的那一天,就不再是她母親。”陶驤一字一句的說完,鬆開了手。
“你怎麽沒有答應過?怎麽沒有?”靜漪她強忍著內心翻江倒海的苦痛,緊咬牙關。這樣冰凍般的時間過去了幾秒鍾,她才說:“你不能這麽說話,陶驤。我是囡囡的母親,就算我離開陶家離開你,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陶驤冷漠的望著她。
“再說,你要再婚了不是麽?”靜漪問。
陶驤坐端正了,點燃了另一支煙。
但他沒有吸煙,任香煙燃燒著。
“這跟你沒關係。”他慢吞吞的說。
“對,跟我沒關係。但是跟囡囡有關係。”靜漪抱著手肘。在這闊朗空洞的大廳裏,她隻覺得冷風肆虐。“囡囡是個敏感的孩子……況且時局不穩,我不希望囡囡還留在這裏……”
“這更不需要你操心。我女兒,我自會護她周全。”陶驤朝後一仰,靠在沙發背上。
他隨手關掉了落地燈,於是他的四周,暗下來。
靜漪望著陶驤所在的位置,暗影裏一點熒光,火紅。
“你既然打了這樣的主意,也別怪我……就算是與你對簿公堂,也要爭回囡囡的監護權。陶驤,我不想事情變的這麽難看……我也不妄想你理解我的處境和心情,但是你既自詡為一個愛女兒的父親,總該知道什麽對她來說才是最好。”她對著黑暗,清晰的說著她要說的話。胸口就像是被暫時掏空了的洞穴。她紋絲不動的站著,似乎此刻一動,那洞穴裏的回音會出賣她心底隱藏的的那些秘密。於是她隻盯著那點火紅,久久的。
那點火紅似逐漸的向她靠過來,灼的她眼睛疼了,她後退一步。
陶驤的沉默,開始讓她焦躁。
他慣用沉默對待她。在他怒火中燒的時候,更是如此。
她太了解陶驤。也就太了解自己的處境。
“你說話啊……”她能感覺到自己身體裏那些忍耐不住的情緒,“你說話,陶驤!”
“我有話問你。”陶驤說。
靜漪等著他的下文。
陶驤卻有那麽一忽兒不出聲,隻是抽著煙。
她默默的望著他,除了手在小幅度的擺動,他人幾乎是定住了的。
“那個孩子……後來怎麽樣了?”他問。
靜漪像被雷轟了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炸了開來。
她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兩步。
孩子……孩子……她跟他要遂心,他呢……他要的不止是遂心。
她的眼裏湧出來淚水。
淚水是滾燙的,洪水一般,隻是澆不滅滾滾的熱浪。
熱浪中的陶驤是如此的清寒。
在無數次的午夜夢回中,陶驤的麵容都如此清寒……他清寒的麵容、冰冷的語調,在重複著說程靜漪你別對我笑,你一對我笑,我就知道你又算計我了……他到最後,不再相信她。
她拿著那一紙離婚協議書,那上麵有他簽章。
她從未見他將字寫成那樣的工楷,也從未見過他用那樣的印章,鮮紅的一枚,血肉刻成似的……又像是錐子,直刺進心底,讓她疼到麻木。她用同樣的工楷,簽下自己的姓名,就像她當初,曾那樣端莊的站在他的身邊,起初並未想過天長地久,總歸後來也期盼過細水長流……
她聽到他問:“到現在了,你還想騙我?”
“不,不會了。”靜漪說著,對陶驤笑了一下。她就想笑一下。
她笑的有些艱難,而且連呼吸都有些艱難起來。
四周是如此的熱,熱的她已經忘記此時正值隆冬。
她又仿佛回到了那個熱的離奇的夏天,那個所有的事情肇始的夏天……
那時候她還年少,對未來有無限憧憬,還有綺色的夢。也並不知道自己,會將別人的人生,也翻個個兒。
天氣熱的像蒸籠,秋薇坐在趙府東花園的一張石凳上,仰頭看著葡萄架上那累累的青葡萄,手裏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天兒真夠熱的,扇出來的是熱風,知了叫聲響的也刺耳。秋薇昏昏然的,幾乎要睡過去……吱吱扭扭的一陣聲響,越來越近,她忽然驚醒,急忙站起來,一看,果然一台小轎已經進了園子。
“姑太太。”秋薇跑過去行禮,大聲叫道。兩個婆子抬著竹矯,轎上一把陽傘,傘底坐著一位富態的中年貴婦。正是這家的女主人,趙太太程芳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