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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們什麽人(1)

  老李推了一下,說:“這位兄弟,我們拿程先生薪水呢,伺候程先生應當的。再說程先生都說了不歡迎你們,我知道你們什麽人啊……”


  程僖嘿嘿一笑,“我們什麽人?”


  “是啊,你們到底什麽人?”老李也笑著,“不管你們什麽人,我也隻聽程先生的。”


  “嘿!”程僖硬是將封套塞到老李手裏,幫著他關了大門。然後隔著大門,說:“老哥,聽我的,以後見麵的日子多著呢……走了。”


  老李急忙的推拒,待他重新出了門,隻見程僖已經帶人上了車,轎車揚長而去,堆積如山的禮物照舊擺在那裏。老李跺了跺腳,少不得叫家裏的聽差出來,同他一樣一樣的搬進去。來人將禮單也一並給他了,他核對完畢,將禮單和封套都放在了客廳裏看報紙的程靜漪麵前。


  靜漪單抽了禮單過來,掃著上麵的東西,說:“還是那麽個脾氣,給親妹子送東西,也丁是丁、卯是卯……難為他如今也得管那麽一大攤子人和事。”


  老李低著頭等在那裏。


  靜漪將封套往前推了推,說:“既是給你的,你就收了吧。”


  “程先生,這太多了些。”老李老實的說。


  靜漪笑了,說:“那就交給李嬸。讓她裁度著,給大夥兒改善下夥食。如今物價飛漲,菜和肉一日三個價兒,她的菜金也捉襟見肘。去吧,不早了,下去歇著吧。”


  “是,謝謝先生。”老李收了錢,看看女主人臉色,又請示:“那日後他們還來呢?”


  “下不為例。”靜漪重新打開了報紙。


  老李退下去了。


  靜漪翻看著今天的報紙,頭版上,金融巨子程之慎的半身照片赫然在目。


  她禁不住嘴角一牽,露出一絲笑來。以前在上海念書,打開報紙時常見到的倒是父親的消息。那時節也要冠上什麽財經名人、金融巨子的名號。父親隻是不屑一顧。說這些報紙搞的噱頭最是要不得也信不得……看來時代真是變了。


  她端詳著照片中的程之慎,油墨有些重,之慎的眉眼麵目濃處太濃、黑乎乎一團,並不清楚,倒覺得之慎樣子嚴肅刻板,其實之慎極俊俏……她合上報紙,揉著眉心。


  也許即便是見了麵,她也快要認不出她的九哥來了吧。


  自鳴鍾敲了十一下。


  該去休息了,她毫無睡意。


  近來她也許添了神經衰弱的毛病。忙到很晚上床去,仍然很難入睡;時常半夜裏醒來,便睜眼到天亮……有時候是被遙遠的槍聲驚醒的。槍聲明明很遠,聽到卻總覺得近在咫尺。租界裏相對於外麵還是安寧些,但畢竟上海已經不是早年的上海,動蕩的氣息越來越濃鬱,租界又能安穩到幾時呢……她由此想著自己回來的目的,就更睡不著了。


  她上了樓。


  修改好的禮服下午已經送過來,就掛在衣架上。禮服看上去華麗而又不失文雅。


  她再覺得無所謂,也不能不承認這是件美好的衣服。尤其當它被穿起來的時候。即便隻是短短的幾分鍾,也好像被賦予了生命一般,容光煥發。


  無暇表姐畢竟是了解她的。


  無暇在送她這件禮服的時候說,第一眼看到這件禮服就覺得她穿一定好看,因為她總記得當年穿著跳舞衣的那個小表妹,有多麽的美麗……無暇表姐說漪兒,真想再看你跳舞。你滿十八歲第一次去舞會,是我和無垢帶你進場的,還記得嘛,孔家的舞會?那鋪滿大馬士革玫瑰的跳舞大廳?那晚的你,多美。我還以為我的小妹妹,是隻會讀書的小書呆,社交舞不過是當做功課和運動,誰成想呢……漪兒,再跳舞吧。


  跳舞,跳舞,跳舞……


  她脫了鞋子,在地毯上繞著衣架走了兩圈,伸腳踩進那對晚裝鞋子裏。


  一、二、三、四……她默念著節拍,輕輕的,旋轉著。


  她有點兒眩暈。坐到窗前的長凳上,拍拍胸口。若此時有鏡子,她定然看得到自己滿麵紅暈的樣子,若深夜裏悄然綻放的大馬士革紅玫瑰似的,嬌豔欲滴……不,無暇記錯了。那晚孔家舞會,舞廳裏鋪滿的不是大馬士革玫瑰。沒有一朵玫瑰花,沒有。所有的大馬士革玫瑰都被孔遠遒送給了無垢表姐……是梔子花。


  滿眼都是象牙白色的梔子花。


  整個大廳裏氤氳著梔子花的香氣。


  讓人迷醉……


  靜漪伏在床上,仿佛被溫柔的梔子花香包裹了……四周裙袂飄飄,讓梔子花海微波蕩漾……她歎息著,隻覺得整個人有些昏沉沉的,有誰牽著她的手、帶著她走下舞池……身後有銀鈴般的笑聲,叮鈴鈴作響……卻漸漸響的刺耳。


  “程先生!程先生!”近在咫尺的急促呼喚。


  靜漪睜開眼,猛的坐起來,臥室門還在響。


  她下去開了門,李嬸等在門外。


  靜漪按了下額頭,問:“什麽事?”


  天剛蒙蒙亮,還不是起床的時候。但也許是醫院有什麽急事。


  “程先生,電話。”李嬸說。


  “誰打來的?”靜漪問。


  “圖公館。”李嬸回答。


  靜漪立時清醒了大半。


  她急忙推開了與臥室相連的書房門,進去抓起桌上的電話聽筒,將插銷撥開,說:“我是程靜漪。”她轉身背對著門口,一頭亂糟糟的長發垂下去,額上淨是汗。


  遂心,還是秋薇?

  沒有人回答她,聽筒裏很嘈雜,顯然那邊已經亂作一團。


  “喂?喂?”她對著話筒喊話,仍然沒有人回答。


  她回身開門,叫過李嬸來說:“備車。”


  “是,先生。”李嬸去了。


  靜漪返回房內,迅速的換了出門的衣服,拎上她的備用藥箱便下樓上車。


  “圖公館。”她交代著,“要快。”


  車子飛馳起來。


  靜漪心比這車行的還要急。耳邊仍是電話聽筒中的嘈雜,也不管其他的了。不論是秋薇還是遂心有狀況,她都必須趕過去……


  圖公館大門緊閉,門外空蕩蕩沒有巡邏的士兵。靜漪心裏倒反而浮上一絲輕鬆:至少這說明,此時圖公館沒有別的大人物在。她隨即甩開了這個念頭,幾乎是小跑著進門去。


  圖家的用人一看到她,便通知了管家。


  她等不及管家下來接她,徑直的往樓上闖,走到一半,就看到圖家的管家。


  管家見到她就說:“太太剛剛在臥室暈倒了。是遂心小姐要我們打您的電話通知您來……”


  “我來看看。”靜漪聽出管家的猶豫。竟然是遂心?


  樓上秋薇臥室門外聚了人,顯然女主人出意外讓他們都很緊張。


  靜漪一眼先看到了遂心。


  麵色蒼白的遂心正裹著長毛衣立於其中,牽著一個個頭兒比她要足足高出一個頭看上去卻比她稚氣很多的小男孩……那男孩子像足了圖虎翼,眨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卻一臉的迷糊樣,非常可愛。


  靜漪經過他們身邊,對他們微笑了下,隨後管家便開了門讓她進去。熱氣和濃濃的血腥味撲麵而來,靜漪立即隨手關緊了門。屋子裏很暗。靜漪走到秋薇的床邊去,低頭看著她。


  “秋薇?”她輕聲叫著秋薇的名字。微涼的手覆在秋薇滾燙的額頭上。秋薇於昏迷中似是精神為之一振,但仍沒有睜開眼,隻是手胡亂的擺動著,竟也奇跡般準確的抓住了靜漪的手,隨之而來的是艱難的喘息……“我在這裏,秋薇。”


  靜漪不得不鬆開她的手,小心翼翼的掀開被子。秋薇身上沒有來得及更換的睡衣上、身下的床單上,一灘灘的血。潮濕溽熱的氣息撲鼻,靜漪頓時心裏一驚。


  傭人端著毛巾和銅盆伺候在一旁,靜漪立即回身洗手。


  其實那銅盆裏是清澈的熱水,靜漪卻好似看到了滿滿一盆的鮮血。


  “究竟是怎麽回事?”靜漪問。這個傭人她記得,是秋薇的貼身女傭碧璽。


  “昨晚太太說頭昏的厲害,早早睡下了……夜裏起來過一回,說是肚子有些沉。我擔心,要叫醫生,太太說不用。她說可能是太累了……可是剛剛……就剛剛我聽見她喊我……我進去,就看到她倒在地上。當時並沒有見紅,太太說扶她上床去。哪知道,就剛剛……”碧璽哽咽。一盆水簡直端不住。


  “該馬上送醫院啊!”靜漪繼續洗著手,惱火的說。


  “太太說不用……”


  靜漪有心罵人,見碧璽淚水漣漣的,且先忍了。


  水滾燙。燙的她手上皮膚通紅。


  她從隨身的藥箱裏取出藥皂反複清洗雙手來消毒。


  “別慌。照我的吩咐做。”她戴上手套,回身手指按在秋薇頸間,掏出懷表掐時間。


  有人敲門,隨後便有人通報,說田中大夫來了。


  靜漪看管家。


  管家說:“田中大夫是公館的家庭醫生。”


  “讓他回去。”靜漪說。


  “可是……”碧璽吞吞吐吐。


  “去。”靜漪的語氣裏沒有商量的餘地。


  管家輕聲道:“請田中大夫稍等吧。太太一向信任田中大夫的。程醫生,請您盡全力。”


  靜漪聽到管家稱呼她程醫生,便明白管家認可了自己的身份。她此時無法顧及更多,便說:“我會。讓遂心他們各自的看媽帶他們回房,其他人各就各位。”


  管家出門去。


  外麵安靜了。


  臥室裏隻有秋薇幾乎細不可聞的呼吸聲,和偶爾痛苦的呻吟。


  靜漪替她仔細檢查。


  “秋薇?”靜漪低頭在她耳邊叫道。


  秋薇的眼睛裏流出淚來,對她困難的點著頭。


  靜漪轉臉,平靜了一下,才開始動手。


  “給我棉紗……剪刀……”靜漪輕聲的說,手腳麻利的碧璽很難跟上她的指令,她往往隻能自己隻給她看。可是她也隻好這樣。“燈拿近一些,我看不到下麵……再近一些……”


  老婦人拿著兩支電燈泡權當無影燈。


  秋薇還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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