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來取吧(1)
下樓來的是一襲棗紅色絲絨旗袍的蘇美珍和她的朋友。她們同小梅彼此寒暄一番,才跟錢先生道別,讓店員把選好的衣服快些送到外麵車上去。
蘇美珍看看試衣間的方向,笑著問錢先生:“可是有好衣服沒給我看?”
錢先生笑道:“哪裏哪裏,哪次密斯蘇來,小店不是出盡百寶?那是客人自己的禮服。”
蘇美珍有些失望的說:“哦,可真是件好衣服。”
“是呢。那支牌子是專門替英皇做衣服的,這兩年才接民間的訂單。有錢都不一定能買到的。密斯蘇今日選的也都是好衣服啦。”錢先生笑著,又試探著問:“蘇小姐訂婚禮服和結婚禮服打算去歐洲采買嗎?”
蘇美珍笑起來,隻說:“到時候少不了麻煩錢先生的。”
她說完,跟小梅說再見,由錢先生送她出去。上車前還問:“剛剛那位瞅著有些眼熟。是哪家的太太小姐嗎?別是我認識的,不打招呼就不好了。”
“梅小姐介紹來的,聽說新近從美國回來。”錢先生說。
蘇美珍仍有些疑惑。梅三小姐可是眼高於頂的,這般肯遷就,必然不是普通人。她隻從樓梯上看到那女子的背影,被那禮服和人的奪目光彩耀了下眼睛,容貌便隻是匆匆一瞥,看不真切。她仍覺得眼熟,仿佛在哪裏是見過的,就是想不起來。
“密斯蘇快上車,有記者呢。”錢先生眼觀六路的,笑著說:“這幾家小報的記者專門會盯著這裏,知道一旦有重大事件,你們說不定就會來我這兒選衣服。”
蘇美珍也就坐上了車,女友們嘰嘰喳喳的在談論著什麽,大概也就是這家的舞會那家的下午茶會,不會有其他。她看一眼堆在腳邊衣裳盒子,腳尖碰了碰,忽的便懶懶的了。
錢先生問訂婚禮服和結婚禮服,她倒是期待能親自去歐洲采買……
待錢先生回到店裏,程靜漪已經換好了來時的衣服。她客氣的拜托錢先生說:“請您務必在周六將禮服送到舍下。”
“還是我來取吧。”梅豔春忙說。
“不用麻煩,密斯梅。我做事你放心好了。我會讓店裏最穩妥的夥計專門盯著。請問密斯程府上哪裏?”錢先生問。
梅豔忙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小盒子,抽了張名片子,寫了地址上去,交給錢先生。錢先生一看,極素淨的名片子,隻有簡單的中文名字和地址,沒有頭銜。他恭敬的收好,也親自將程梅二人送出店門去。
本來走兩步也就上了車,這時候早早避在店門口的幾個人跑過來擋在前麵,對著她們就拍照。
靜漪被鎂光燈閃到眼,下意識的遮了一下。
“你們什麽人啊?怎麽能隨便拍照?”梅豔春生氣的指著那幾個人問。
來人先後遞上名片,問:“梅小姐嗎?本周六晚蔡市長在市政廳設宴款待美國總統特使夫婦,請問梅先生有沒有被邀請?梅小姐會參加隨後的招待舞會嗎?”
梅豔春一聽這話,立即不耐煩的推開他們,靜漪趁機鑽進了車子。她叫小梅上車,就見小梅一邊往車邊退,一邊說:“我父親的事情你們去問他。警告你們,剛剛拍的照片,你們要是照片敢登出來,你們的報館就等著被封吧!”她說著坐上車,狠狠的帶牢車門,皺著眉說:“這些小報記者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你放心啦,他們要真的敢登出來,我就要他們好看。”小梅對靜漪說。她以為靜漪有顧慮。
程靜漪跟小梅道謝,說:“這些小報也要討生活的。”
她倒並不擔心小報會寫什麽、會登什麽。
小梅笑了,說:“您是不知道他們會怎麽亂寫……不過周六晚的宴會倒是挺隆重的。北平南京上海的眾多名流都會參加。美國總統特使倒是不見得太有吸引力,據說程夫人特地從南京過來,許多人還是以結識她為目的的。程夫人與總統特使夫人在美國時候就是朋友……”
靜漪知道小梅說的這位程夫人必定就是程之忱的夫人索雁臨了。她靜靜的聽著,對她來說,這些事情倒也並不是新鮮的。
索雁臨,給她的印象還是好的。
小梅說著,得不到靜漪的回應,也便停下來。此時的程靜漪戴著金絲邊的眼鏡,她想到她平時的穿著總是深色的或者是醫生袍……梅豔春忽然間便開始期待周日程家的宴會了。
“吃過午飯再回去好嗎?”梅豔春看看時間,已經快12點鍾。
“好。”靜漪說。從前方看到街上,“從前這街上有一家很好的法國餐廳,還在嗎?”
“弗朗索瓦?”梅豔春問。
“是這個。”靜漪點頭。
梅豔春點頭說:“我最喜歡弗朗索瓦的鵝肝。就這家吧?”她見靜漪表示同意,便吩咐司機前麵停車。
待二人來到店裏,梅豔春便跟經理說,用梅先生的座位。領座員將她們帶到了臨街的位子上,坐下來,請侍應來給她們點餐。
靜漪和豔春都很快決定了吃什麽。
等菜上的時候,靜漪看了會兒街麵上,就發現豔春也在看她。
“怎麽?”她問。
“抱歉。”梅豔春說。程靜漪看了多久外麵,她就看了程靜漪多久。作為醫生和院長的程靜漪,她已經同她相處了半個多月,說不上頂熟悉,可也從未覺得陌生。程靜漪會給人一種淡然的親切感。不近,但也絕不遠……可是今天,程靜漪讓她覺得神秘。她問:“您從前在上海住過吧?”
“我畢業於中西女中。”程靜漪說著,指了指前麵那個巷口,“那裏有一家很好的冰激淩店。那時候放學,會讓家裏的司機特意繞道去買。吃過之後再做功課。”
“我知道。家姐也常常會吩咐人去買。就算是大冷的天,也不怕吃一肚子冰。”小梅說著便笑,連著講了幾個關於吃冰的笑話,才問:“是出國之前都在這裏讀書嗎?”
程靜漪沉吟片刻,才說:“並不是。我是一年級轉學協和的。不然會從聖約翰醫科畢業再去德國留學。”
“聖約翰的醫科,同協和是泰山北鬥。”梅豔春有心問為什麽程靜漪的學業中途生變,但是她沒有問出口,而是問道:“那個時候,女子學醫的更少。”
“是啊,更少。”靜漪微笑。
她看著窗外。
那時候,能來念醫科,是多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機會呢……
她仿佛聽得到冰激淩店門叮咚的銅鈴在響。家裏的汽車是接了她們姐妹一同回家的。姐姐們念的是專門調教淑女的貴族女校。和她中學便在中西女中讀不一樣,從北平聖心女中畢業後才來這裏的她們,理所當然的要升入那樣的大學。她們的話題永遠是最新的電影和時裝,而她則抱著厚厚的拉丁文書籍,聞著甜蜜的冰激淩味道,坐在一邊聽一聽,插不上話,也從沒有插話的想法。她總曉得吃過冰激淩,要啃的書既多且厚,於是冰激淩就像是獎賞。讀書辛苦的很。母親的信上總是囑咐她,不要過於辛苦,終究程家的女孩子永遠不以掛牌行醫為目標……但一定要認真去讀。掛牌行醫就算是她的目標,那目標也太遠。她最切合實際的目標,是跟上課程的進度。她連優秀都不太奢望。因為醫學院的預科淘汰率很高,而她又是女子,最要緊的是,家裏除了她的母親和對眾多子女盡量一碗水端平的嫡母,都不太支持她讀醫科,她不能不爭口氣……車子在蜿蜒的街道上行駛,跑的平穩而歡快。靜安寺的別墅,一住就是很多年。現在,不知是誰住在那裏……她拿起刀叉,切著六分熟的牛排。
梅豔春見程靜漪切牛排的利落,不禁有種她正在做外科手術的感覺。她默默的吃著東西,看程靜漪左手上的戒指。程靜漪來了這麽久,從未聽她提及私事。今天,大約是說的最多的了……隱隱約約的,她能感覺到麵前的這位女子,一定是有著非凡的經曆的。就憑她畢業於中西女中,就憑她能順利考入聖約翰而且轉學又被協和接受,就憑她年紀輕輕已經獲得了醫學博士學位,還是在著名的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了。
“小梅也是學醫出身吧?”靜漪見小梅沉默,主動找話題。
梅豔春搖頭,說:“我是聖約翰護理科。念書不夠用功,考不到醫科。可我很想學醫,至少護理科也是在醫院工作的。可是念書我真的不行,護理科我也讀不好,勉強畢業,又吃不來苦,隻好來做服務。”
靜漪想了一想,才說:“你有你的特長。”
“我的特長是會吵架。”梅豔春一笑,明媚動人。
靜漪笑了。
她抬眼間看到一個漂亮的青年慢慢向她們走來。他在對著她微笑,然而她知道他不是來找她的。
靜漪拿起水杯來喝水,打量著這慘綠少年。
“密斯梅?”那漂亮青年站下。
靜漪示意小梅。她看著有點局促的漂亮青年,直覺這不會是小梅的那盤菜。
果不其然小梅一回頭看清楚來人,便毫不掩飾自己的厭煩,皺眉了。
靜漪低頭切牛排,聽小梅三言兩語的打發了那青年,莞爾。
從前她的表姐妹們,也會這樣對付那些追求者。毫不留情的,甚至有些殘忍。
哦,從前,又是從前。
她禁不住搖頭,嘲笑自己。
回到上海,她好像一個跟頭翻回了從前……
“程院長?”梅豔春小聲的叫靜漪。
“這又不是在醫院,叫我凱瑟琳好了……”靜漪抬頭,發現麵前又多了一個人。她仔細一瞧,正是之前見過的,梅豔春的叔叔梅季康。正笑微微的望著她。她略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