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真的好看(2)
“哦,那是陶司令的衛戍。”司機隔了一會兒才回答,也許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一位普通的護士吐露這則消息。此時車子開出圖公館大門,能看到剛剛抵達的衛兵已經從大門口處開始警戒。
靜漪靠在車座椅上,額頭上頓時滋出一層密密的薄汗……
陶驤站在客廳裏,將手套摘下來,隨手丟給路四海。
早在上麵看到他來了的秋薇和蘇美珍一起下樓來。蘇美珍巧笑倩兮,秋薇則驚的一身冷汗。
秋薇笑著問候陶驤後,問道:“陶司令,您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還以為您後天才能到。”她說著看向陶驤身後,替陶驤拿著衣物的路四海笑著,“小四你也是啊,不早點打電話回來。”
“我怎麽敢隨意曝露司令的行蹤?”路四海說。
“敦煌連續幾個電報打給我。”陶驤說著,將鬥篷也解了下來,露出裏麵深灰色的筆挺的軍裝。他沒有告訴秋薇,逄敦煌不但打電報到徐州,趁著部隊開拔的機會,還特意繞了個彎子跑到他的司令部去了。那個有著豹子眼睛,也有著豹子脾氣的逄敦煌,可不管他是不是忙到沒時間回上海,簡直要拿槍逼著他回來看女兒了。他問:“囡囡呢?”
“在她房間裏。已經好多了。”蘇美珍搶先說。
陶驤對蘇美珍點了點頭,往樓上遂心的房間去。蘇美珍識趣的並沒有跟上去,而是在樓下等著,秋薇隨著陶驤上樓。陶驤見到遂心後並沒有再詢問遂心的病情,秋薇也就靜默的不發一語。她是熟悉陶驤的脾氣的,不喜歡人多話。
遂心見到父親倒顯得很平靜。雖然她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父親了。坐在床上安安靜靜的,父親問什麽,她答什麽。聲音細細的。
陶驤坐在床邊,距離女兒很近。
秋薇看著沉默下來的父女倆,笑著說:“囡囡不是早就想爸爸了?怎麽這會兒倒不跟爸爸多說說話了?”
遂心撅了嘴,陶驤臉上雖還是繃著,卻因為秋薇這句話,心裏暖暖一轉。
他看著女兒,問:“這回爸爸回來能住幾天,跟爸爸回家去好不好?”
遂心迅速的看了父親一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秋薇聽了卻說:“姑爺,囡囡才好些,還是別讓她換地方了吧……再說過幾日老太太就到了,回頭讓老太太看著囡囡病著,又該心疼了,那多不合適。讓囡囡在這兒好好休養幾天吧。”
她還是一著急,就會叫陶驤姑爺。
陶驤點頭道:“也好。隻是辛苦你了。虎翼過些天才可以換休回來,原本前幾日就該回,部隊臨時做了調整,耽擱了。”
“他有電報來。”秋薇說。
“還是請看護過來照顧遂心吧。”陶驤的目光掃過遂心床頭的藥品。
“已經請了。”秋薇立即回答。她的聲音突然變的尖細起來,自己都覺得異樣。
“還是個很漂亮的阿姨。”遂心忍不住說。
陶驤看看她,說:“是麽。”又看向秋薇。
“是。慈濟醫院的施密特醫生介紹來的。雖然不是私人看護,但說好了會再來。”秋薇解釋道。
“這幾日還是再請個私人看護的好,白日黑夜都在,才能分擔一些。”陶驤站起來。
“不要別人來,我還要昨天的凱瑟琳阿姨。”遂心忽然來了精神似的,說。
“好,還要凱瑟琳。”秋薇笑著說,見陶驤是要離開的意思,忙道:“姑爺,早餐已經準備好了,用一點吧。”
“不了。等會兒市政廳有個早餐會。我這就得趕過去。”陶驤說著站起來,看向女兒。
遂心烏溜溜的大眼睛也瞅著他。
陶驤站了良久,才伸手過去。觸到遂心柔軟的額發,他竟有些不忍移開手。
“姑爺,晚上能回來吃飯嗎?”秋薇在一旁低聲問。
遂心不聲不響的仍瞅著父親。
陶驤於是說:“好。”
“太好了。我讓廚房準備準備,晚上給您做、愛吃的菜。”秋薇對遂心笑著。
遂心歪了頭,並不笑。
陶驤倒笑了。
然後他伸手到遂心腋下,將她舉了起來。
遂心落在陶驤懷裏,靠著他。
他就在床邊站著。
遂心的童花頭看上去很稚氣,小臉兒板著卻有些不符合年紀的嚴肅。
就像此時他身上這麽多堅硬的東西,不太適合抱著柔軟的孩子……
陶驤抱了一會兒遂心。這孩子輕巧的像羽毛一樣,在他手裏,甚至沒有他隨身帶的手槍沉。他的下巴碰到遂心的發頂……一轉身,父女倆對著看著他們發愣的秋薇。
“老太太什麽時候到?”秋薇問。
陶驤摸摸遂心的頭,將她仍放回床上。
“還得三四天。在香港多留了一兩日。”陶驤走出房間來,路四海才小聲提醒他:“司令,今晚上是孔先生府上宴請。”
陶驤穿上鬥篷。
路四海遞上軍帽和手套。
陶驤對等候在一旁的秋薇擺了擺手,踏著樓梯下去。
蘇美珍正架著腿坐在客廳裏喝咖啡,看到陶驤下來,朝他走來。默默的,陪著他走出去。在他身邊的時候,她倒不自覺的變的沉默了;其實在心裏還是生著他的氣的,不久前她去徐州,他竟然不見她,從來沒人敢對她那樣……他站下,她也站下。
她得仰著頭看他。
軍帽下露出壓的密密的一圈發線,銀絲纏在墨玉上似的。
看到他的人,她是什麽氣都消了的。前一刻還覺得自己沒出息,此刻卻又覺得沒出息的好。
“這就走嘛?回來能住幾日?”她問。他總是來去匆匆的。
陶驤側了身,看她一會兒才說:“大概能多住幾日。”
“真的?”蘇美珍驚喜,“那我跟我父親說去……對了,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嗎?”
陶驤還沒有回答,她忽然意識到了似的,急忙說:“我竟忘了遂心還病著,你得多花點時間陪陪她。你還有事吧?快去吧。空了……給我電話。我總是在家的。”
陶驤說:“好。”
他說了好,她倒愣了下。臉上迅速的飛起紅來。
陶驤替她開車門,等她走了才上車。
蘇美珍的新車開在前麵,轉彎的時候才鳴笛,讓在一邊,讓他的車隊先過去了。
陶驤還是掀開窗簾,揮了揮手。不知道她是否看得清楚。
她總是在家的……為了等他的電話嗎?那麽愛玩愛鬧愛跳舞的人?
路四海這才跟陶驤說:“早上孔先生親自打電話來問您到了沒有。我說您在開會他就不讓轉過去給您,隻說晚宴沒有外人……另外孔夫人剛從美國旅行回來,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他們家二小姐一家。也會出席晚宴。”
陶驤倒沒想到會聽到這個消息。
他跟孔遠遒是多年的朋友。孔遠遒的夫人趙家的三小姐趙無暇,她的二姐金慧全的夫人趙無垢……如今滬上的名媛、當年北平的名門閨秀。也是,她的表姐們。
無暇早些年便同慧全移居美國。慧全因為公務時常往返中美之間,無暇回國,卻還是第一次。
“替我送花去孔公館給孔夫人和金夫人。就說晚宴我會準時到。”他說。
“可是您剛剛……”
“不妨。”陶驤上了車。
“也是也是。孔府最洋派,晚宴沒有八點是不會開席的。您先在這邊吃點兒、再去那邊……遂心小姐也高興了,您也不耽誤事兒。”路四海笑眯眯的也上了車,打開他隨身的小紙片搜了一遍,沒有發現自己要找的東西,於是回身問道:“司令,給孔夫人送什麽花合適呢?”
“牡丹。”陶驤說。無垢最愛牡丹,無暇嘛,當然是玉簪。“牡丹和玉簪。”
這兩樣,嚴冬中的上海也都不難找。
“玉簪……牡丹……還有備選嗎?”路四海咬著筆帽,含含糊糊的問。
陶驤看著他那不拘小節的樣子,微微皺眉,說:“沒有。”
“玫瑰花?梔子花?白玫瑰和梔子花都很好看……孔夫人最喜歡花的。我知道一家店,暖房裏烘出來的花,什麽都有。”路四海自言自語。
梔子花……陶驤似聞到了梔子花馥鬱的芬芳。
夏季的炎熱中,梔子花的濃鬱有時頗給人以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而在冬天,那也許恰到好處。
上海冬天的陰鬱,有時真讓人受不了。
他仿佛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上海。
過於精致,過於精細,他總覺得這與他是格格不入的。
而所有與這裏有關的繁華,對他來說都像是過眼雲煙,是經過便會遺忘似的單薄。
不過,有些東西他還是記得的。
“小四。”他說。
“是。”路四海收了他的小本子。
“記得提醒我買凱司令的點心。”他交待。
他的遂心最貪甜。外麵的點心遂心多數吃不來。但是遂心喜歡凱司令的馬蹄酥。
“是。”路四海答應。
車隊穿街而過,車輛行人紛紛避讓。
陶驤合上眼。
靜漪的住所離圖公館並不遠,都位於法租界的西部。
她進門便坐在了門廳的沙發上,到此時她的腿才止不住的抖起來。
家裏的傭人小心翼翼的上前詢問:“程先生,您是哪兒不舒服了嘛?”
靜漪擺手,說:“我想一個人坐一會兒。”
傭人退下了。
靜漪這才打開自己緊緊握著的另一隻手。一條繡著“遂心”二字的棉手帕。用舊了的。她將手帕按在了胸口,久久的……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傭人去接電話,說:“這裏是程公館……程先生在家,請您稍等。”說著轉過身來,對著靜漪道:“程先生,醫院裏來電話。是梅小姐。”她將電話放在桌上。
靜漪過來。
梅豔春在電話裏的聲音有些急促。她說程院長,軍方今日派代表來醫院接洽,要求我們醫院撥出專區收治前方作戰傷員。
程靜漪問:“哪一支部隊?”
“隸屬第四戰區。”
“陶係。”靜漪說。
“是的。是陶係。”小梅說,“他們態度非常強硬。現在您辦公室外等著。說今天必須給他們答複,否則……”
“否則怎樣?”靜漪問。
“否則,慈濟醫院就上了軍方的黑名單。”
“告訴我,這句話你說的,還是他們說的。”
“是我,院長。這是我說的。但他們的意思與此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