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放下
“安娜小姐……還在上海?”靜漪問。不是不意外的,遂心竟會拜安娜為師。安娜不能算是滬上最有名的鋼琴老師,但一定是最挑剔學生的。當年她和姐姐們一同被引薦給安娜,隻有她這個毫無彈琴底子的被安娜留了下來。三四年間,安娜傾囊教授,是很愛護她的。盡管出身俄、國貴族的流、亡者安娜,性情高傲而又硬朗。這拒不趨炎附勢,也讓她失去了很多權貴的門徒……“安娜小姐還好嗎?”
“還好。如今就帶囡囡一個學生。常說囡囡天分不高,不是個鋼琴家的料。但她喜歡囡囡,因為囡囡是她最喜歡也最不聽話的學生的女兒。囡囡還在安娜侄女那裏學芭蕾舞,俄語也學一點點,家裏有老師專門教……可是她還是最喜歡安娜。”秋薇笑起來。這讓她愉快。從前她跟著小姐去學琴,安娜家裏的點心總是盡著她吃的。
靜漪曉得秋薇在笑什麽,她問:“囡囡的德語也在學?”
還沒有上小學的孩子,卻在學這麽多東西。
“嗯,那是……請了個猶太老師來,一周上兩次課。不多的。囡囡很聰明的。老太太是不太樂意讓囡囡學這麽多,怕她累著,就老是讓囡囡玩兒。囡囡自己倒是肯學的。老太太去了南洋,囡囡最近又生病,這才都放下。”秋薇說。
鋼琴、安娜……德語……還有芭蕾……她似是不斷的在找到和遂心的聯係。
握著筷子的手在發顫,她忙放下筷子。
“囡囡的脾氣很不像話。”靜漪說。這麽刁蠻,一定是給眾人寵出來的。她搖了搖頭,說:“這不像我。”
“像陶家的姑奶奶們。”秋薇也笑了,看看靜漪沒有不快的樣子,接著說:“囡囡洋娃娃似的,任誰見了都喜歡。兩邊的老太太時常來看囡囡。三少爺待囡囡,更是視如己出。這些年,其他人倒還好,就是陶家的老太太,這幾年身體大不如前。自您走後不久,陶家大小姐舉家遷往南洋。這回老太太去住了幾個月,原本想過了冬再回來……”
“秋薇,”靜漪打斷她,“我並不急著走。我們有很多時間說這些。現在我得上去守著囡囡。”靜漪說著,站了起來。
秋薇跟著她,替她將大衣拿在手裏。
兩人回到遂心的臥室。
“你去睡覺吧。今晚有我在呢。”靜漪說,“幾個孩子了?”她微笑著,看著麵龐豐潤的秋薇。這是個養尊處優的少婦。也是個盡心盡力的賢妻良母。
“四個。”
“四個?”靜漪笑著。鏡片後的大眼睛裏,流露出高興的神氣來,還作勢往兩邊看了看,似乎是在找那四個頑童。
秋薇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發現,似乎靜漪對他們的一切都不覺得驚奇。她靦腆,說:“這裏還有一個。”
靜漪打量著秋薇的腰身,笑著,說:“那,這個就交給我吧。”
秋薇咬了下嘴唇,點點頭。
“不會累?”靜漪問。許是身為專科醫師的直覺,跟著虎翼南征北戰還幾乎是一年一胎的生養,她覺得不妥。
“他說想生一個女兒啦。”秋薇撅了撅嘴。是在抱怨,聽起來卻有著小兒女的無限溫柔旖旎似的。
靜漪微笑。
今晚之前,她心裏的秋薇,還是那個臉上有著團團稚氣的小姑娘。
“小姐,你現在真的是醫生了?”秋薇沒有看出靜漪的異樣,她太激動了,這才想起這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喏。”靜漪晃了晃自己的手,點頭。
秋薇帶著崇拜的神色,睜大了眼睛,說:“真了不起呀……那日,我在醫院看到你穿著白袍子,簡直嚇呆了。這些天日思夜想的,都是你……小姐,你該是吃了多少苦才做到這一步啊?”她摸著靜漪重新穿上的護士袍。布料是嗶嘰布,很厚實。在燈光下護士袍白的炫目,更讓人有種怦然心跳的感覺。她又要流淚了。
“念書的苦,算什麽苦。”靜漪淡淡的說。
“小姐,那,那個……”
靜漪似是料到她會問起,轉開了臉。秋薇看著她那簌簌發顫的睫毛,一股尖銳的疼痛隨即占據了她的心肺處。
“小姐……”
“秋薇,去吧。”靜漪說著,對秋薇微笑。
秋薇搖頭,說:“不。我保證,什麽都不問了。”
“你現在不是一個人,要休息好。”
“小姐,我氣壯如牛,生個小孩像拉一泡屎一樣容易,哪兒有那麽嬌貴?”秋薇笑著說。
靜漪忍不住笑起來。笑的眼角都有了淚花。她從口袋中掏出帕子來,擦了擦眼角,說:“你這個粗魯的丫頭。”
看到這樣的秋薇,讓她覺得高興。
“真的麽。”秋薇說。
靜漪卻搖了搖頭。秋薇的氣色並不是很好。她隻是說:“該當心的時候還是要當心。雖然你生養過,但是每次的身體狀況都不一樣。”她沒有說明,秋薇剛剛也在說起物資短缺……若時局繼續動蕩下去,物資短缺還是小事,這顛沛流離之間,要經曆孕育生產之痛的秋薇,恐怕還要受更多的罪。
秋薇似乎明白了靜漪的意思,她也搖搖頭,說:“這一個好像是不太一樣。那四個都沒有什麽感覺就過來了……可是,囡囡醒過來找不到我可不行。”
“你待囡囡太好了,秋薇。”靜漪說。
秋薇斜靠在椅子上,看著熟睡的遂心,“囡囡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小姐。哦對了,司令部來過電話,姑爺……不是,陶司令……說他後天回來。他最近軍務繁忙,這是聽說囡囡病了,特意趕回來的……”
靜漪不出聲。
遂心的呼吸勻淨,小巧圓潤的下巴,粉嫩粉嫩的。
靜漪看著看著,揉了一下眼睛。手帕長久的按在眼上。長久的。
“遲早要見的,小姐。”秋薇見靜漪手指上那枚戒子被壁爐炭火耀著微微地發著光,知道她此時的心情必然複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