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西軍萬勝
此刻的涼州城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廝殺主要集中在三處,其中兩處正是環繞西北角的城牆,城牆上通道狹窄,宋軍結成嚴密的盾陣,盡管兵力處於絕對劣勢,但戰力絲毫不落下風。
另外一處就是通往西北角軍營官署的西街了。
此時的西街已經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軍營官署門前的廣場上,上千弩軍依舊陣型不亂,在軍官們的呼喝聲中,依令發射,而他們前方一百多步遠的大街上,楊文廣剛剛率領自己的兩百親兵隊堵上了潰散的窟窿。
涼州兵馬副都監趙克的屍體已經被送到了廣場邊上,他的臉上赫然插著三根箭矢,血流如注早已斷了氣。
不過衝殺過來的一對蒙古人也已經精疲力盡,在楊文廣生力軍的衝擊之下,向後潰退而去。
前腳剛剛退走,後麵又是一營四百個蒙古人揮舞著彎刀衝了上來,蘇萊曼汗鐵了心今天一定要攻下城池裏最後這塊要塞,一萬多蒙古人用車輪戰的方式,向宋軍的軍陣發動了一波接一波的衝擊。
在青海湖邊的感覺又一次籠罩在了蘇萊曼汗的心頭,太特麽難打了!
可這次他決定絕不給宋軍任何喘息的機會,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一直保持著連續作戰,哪怕每次隻造成十幾個甚至幾個戰果,總比麵對緩過氣來的宋軍來得強。
自己有無窮的人力可以輪換,可宋軍就那麽些人,他們戰力哪怕再強,總得吃飯睡覺吧!
經過一天一夜的戰鬥,自己的優勢被漸漸得放大,視線中已經可以看到西北軍營的官署大門了。
而宋軍軍陣中,一個披著精良鎧甲的將軍手持長槍從容指揮,身旁的親兵豎著一麵巨大的“楊”字戰旗,正是城池守將楊文廣,蘇萊曼汗叫來身邊一名軍官指著遠處道:
“去,組織神箭手,射殺宋軍的統帥!”
“是!”
蘇萊曼汗摩挲著刀柄上的寶石,好整以暇地等待著結局的到來。
楊家世守雁門,大宋擊敗西夏和遼國之後,燕雲十六州光複,雁門成了內地,而楊文廣也奉召進京,這批親兵原本有機會進入禁軍擔任軍官,可絕大多數人都拒絕了朝廷的安排,繼續以楊家家臣的身份,陪伴在楊文廣左右。
慶曆六年,楊文廣奉調知興慶府,興慶南路兵馬都總管,這批親兵又披上戰袍拋下京城的安逸追隨至西北,趙禎得知後感念其忠誠果勇,每名親兵都賜武階以示嘉許。
他們是百戰餘生的老兵,經過慶曆新政期間的精兵訓練後,一舉一動都透著濃濃的殺氣,生死與共的默契讓戰陣的威力更為犀利。
槍盾翻飛之間,麵前的敵軍難有一合之敵,幾個回合下來,親兵們就不得不注意腳下,橫七豎八的屍體和流淌的鮮血讓路麵變得異常坎坷和濕滑。
被他們的勇武鼓舞,越來越多的宋軍緩過勁來,加入了戰陣,西街本就不寬,敵軍的人數優勢無法得到體現,隻能幾百人幾百人慢慢添油,可無論填進去多少人,宋軍的戰陣就如同一個噬人的妖獸,去多少死多少!
“騎兵!”
楊文廣聞言連忙轉身指揮弩軍準備狙殺敵騎,巷戰打到這種地步還要出動騎兵衝陣?
敵軍統帥怕不是個傻子!
瞄著戰馬百十來根弩箭招呼上去,多寬的路都得被死馬堵得水泄不通,
忽然,就在騎兵被射得人仰馬翻之時,從不遠處的房頂,箭影如電,對準楊文廣激射而來。
“小心…”
一旁的親兵隻來得及下意識地將楊文廣一推,就聽得“啊!”的一聲慘叫,一根箭矢狠狠紮在楊文廣的左眼之上,箭羽仍在兀自震顫,楊文廣捂著左眼,半坐在了地上,七八根箭矢插在他原來站立之處。
“仲容!”
身邊的親兵兩鬢已經斑白,乃是楊文廣其父楊廷昭的部將孟良,楊廷昭去世後,就謝絕朝廷恩賜,護佑在楊文廣左右直到晚年。
從北軍到西軍,從青年到老年,這場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情感與追隨,讓孟良自己也說不上來,楊家將這三個字在自己心中意味著什麽?
“孟良住嘴!”
楊文廣急忙製止身邊老將的哭嚎,撐住地一下站了起來,左手抓住箭杆,忍住錐心之痛使勁一拔…
滴著血的眼球被箭頭一帶而出,楊文廣滿臉血汙,狀若瘋魔,竟學那魏忠侯夏侯惇之事,一口將左眼眼珠吞進了嘴裏,放肆大嚼吞了下去,然後將箭矢一把扔在地上,放聲大呼道:
“父精母血,不可棄也!殺敵!!!”
剛剛因楊文廣中箭而稍稍慌亂的軍陣又一次堅如磐石,主將看似瘋狂的舉動,儼然成了撲滅混亂開端的定海神針,而回過神來的孟良連忙組織弩軍占據了周邊的屋頂,無所遁形的蒙古神箭手紛紛遭到絞殺,形勢又一次回歸到了微妙的平衡。
蘇萊曼汗對自己盟友的戰鬥力實在是無語,為什麽,都到了這種地步了,宋軍一不投降,二越戰越勇,自己明明占據了所有的優勢,可偏偏沒法吃下眼前這批殘兵。
想想以後還要對付從青海湖死裏逃生的那十萬多宋軍,以及正在圍攻宣化府的七八萬,他悲哀地發現,回鶻聯軍的戰鬥力,遠遠趕不上自己驚為天人的戰略謀劃!
唉,幹脆休整一下吧,剛才那幾個蒙古頭人,已經在抱怨自己的勇士已經連續進攻了一天一夜,即使把他們當炮灰使也不能如此昭然若揭不是…
楊文廣清楚,此刻的宋軍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一日一夜連續作戰,體力和精神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如今他最擔心的就是敵軍停止進攻,隻要進攻不停,戰鬥高壓之下,那口精神氣吊著,這軍心士氣就還能挺得住。
怕什麽來什麽,眼前的敵軍卻是退了…
果不其然,這口氣一鬆,不少宋軍頓時感到渾身疲憊異常,連站都站不住,癱倒在了地上。
蘇萊曼汗遠遠看到宋軍的異變,吃驚之下猛然醒轉過來,連忙取消全軍休整的命令,眼看著勝利就在眼前,心一橫壓上自己的近衛軍,發起了最後的進攻。
這一來一回一刻鍾過去了,疲勞仿佛彌漫在空氣裏,將宋軍將士們緊緊包裹,任憑楊文廣奔走呼喝,堅持站起來的宋軍雙腿不停地顫抖,雙臂也如墜了千斤般沉重。
麵對著緩緩逼近的喀剌汗生力軍,不少宋軍驚異地發現,再也無法提起剛剛那不顧一切慷慨赴死的勇武之氣了,楊文廣焦急萬分,情急之下長槍不停敲擊著地麵一邊鼓舞道:
“燕王已經率軍回援,狄帥亦從西寧州北上馳援,援軍近在咫尺,隻盼我西軍兒郎再鼓神勇,守護神州…”
還未說完,就被西軍將士們的抱怨打斷。
“…援軍在哪兒?”
“…燕王離涼州兩百多裏呢!”
“…狄帥的大軍戰損過半,還能顧得上咱西軍?!”
“…呸,咱西軍難道是後娘養的,憑啥軍餉少兩百文!”
楊文廣更急,他知道禁軍與邊軍之間存在著互相看不順眼的現象,但這個時候,絕對不是應該探討待遇是否公平的時機。
楊文廣不顧傷口劇痛,大步走到軍陣最前,放聲喝道:“閉嘴!”
也許是他久鎮西北功勳卓著,又或是這事兒確實上不得什麽台麵,上千人竟然被這已經五十多歲的老將喝住,流言蜚語頓止。
“無論禁軍邊軍,都是大宋軍人,軍人就得保家衛國,少兩百文怎麽了,作戰時哪次不是禁軍頂在前麵?禁軍服役十年,中途可有沐休探親的機會?國朝若南方有警,難道會抽調咱們西軍去南方?!”
邊軍的日子並不苦,雖說每月隻有兩日沐休,可要是家中有什麽急事兒,請假離營並不是難事。
更何況,慶曆二年起,大宋的邊軍隻在邊地府路招募,有的人家就住在軍營邊上,相比而言,禁軍的日子就苦多了,除非父母亡故,否則十年服役期內,隨意離營者按逃兵論處。
隻要邊關有警,禁軍就得千裏赴援,妥妥的作戰主力。
“弟兄們,咱們怕什麽?!怕咱們大宋打不過這回鶻小兒?亦或是燕王會敗在這蠻夷的手下?亦或是…有人怕死不成?!”最後一句聲色並厲,不少西軍將士的臉都被激得通紅。
“咱西軍沒有孬種!”
“殺胡人從不手軟,你要不是楊令公的後人,俺黑毛一巴掌呼你!”
“腦袋掉了碗大的疤,誰怕誰!”
……
“咱西軍兒郎都是好樣的,戰死了,朝廷給咱們家裏分田!”
楊文廣用最熱切的目光在眾人的臉上掃過,他心裏特別想要做一件事,那就是記住每個人的相貌,可旋即又覺得有些可笑,求援的戰報昨日才發出,燕王還在兩百裏外的宣化,而今天,貌似自己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哪裏還用記住這麽多張臉,沒多久不就又都在忘川河邊聚首了嘛。
“哈哈哈,分田,上次劉軍吏幫俺算過,俺要是交代了,家裏能分八十多畝地…”
“吆,不錯啊…”
“黑毛我盡看見你調戲州城的小娘子去了,哪還有力氣殺敵,你夢見八十多畝了吧…”
“哈哈哈…”
氣氛瞬間活潑起來,楊文廣心裏笑著,走進了軍陣,剛才頂撞他的那個叫黑毛的突然在人群裏問道:
“楊將軍,咱們要是全交代了,誰知道我黑毛的功勞?朝廷怎麽分田?”
楊文廣一聽也覺得有趣,對他答道:“監軍會把軍功簿在萬不得已時藏起來,隻有樞密院的人才知道暗號,少不了你的功勞!”
哄笑聲頓起,黑毛倒是沒笑,晃著腦袋砸吧了兩下嘴,蹦出來幾個字:“還是官家英明!”
楊文廣看見黑壓壓的敵軍已經快進入兩百步內了,看盔甲的樣式,這敵軍又換人了?!當即舉起手中的長槍高呼:“盾陣!!!”
“謔~~~”
眾將士條件反射般地迅速結成軍陣,楊文廣此時卻沒有退到後方,他穩穩地端著長槍,站在了盾陣第二排,身邊一西軍士兵驚疑道:
“楊將軍,您這是…?”
“哎哎,讓讓~”
楊文廣回頭一看,卻是孟良從後麵擠了過來,接著軍陣地前麵幾排全部換成了自己的親兵隊。
“嘿,老孟啊,刀槍無眼的,待會可得長點兒心!”
“嘿嘿嘿,仲榮你還小呢,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
“得了吧,你教我那些三腳貓功夫都是野路子,你還吹牛師從龍武道人?我的天,你就是個綠林土匪好吧!”
“哈哈哈…”
楊文廣被孟良笑得有些發毛,微怒道:“什麽場合了,笑什麽笑?”
孟良自顧自說道:“沒啥,你剛才就跟六郎一樣,說啥總能讓人熱血沸騰!”
楊文廣眉頭一抬,望向眼前這須發斑白的老者的雙目中似有神采溢動:“…我爹?”
孟良躬下身,將長槍架牢,眼神恢複銳利,猶如一頭作勢欲撲的獵豹,並未答話,隻是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楊文廣不再年輕的臉上泛起一陣歡喜,隨即歸於肅殺,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來自亦仆亦友的肯定,讓心中原本模糊的父親形象變得豐滿而動人,生死蛻盡了鉛華,也許能和“楊家將”這三個字放在一起的,隻有楊家一代代人戰死沙場的榮耀。
還好,我還有懷玉!
每個人在想到自己的孩子時,內心深處都會感覺到血肉交融的溫暖,這種溫暖可以帶給你做決定之時的決絕與勇氣,也能帶給你麵臨審判時的坦率與平靜。
麵對蜂擁而至的敵軍,他的嘴角微微翹起,眼神裏充滿著堅定與無畏,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
“西軍萬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