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箭!”
一聲暴喝,寨牆上的宋軍齊刷刷將腦袋縮了回去,人頭湧動的寨牆短短時間內變得空空如也,烏雲般的箭矢一瞬間插滿了牆頭。
狄青喘著粗氣,稍稍抬頭往外一撇,烏壓壓的交趾人越過木盾組成的盾牆,呐喊著衝殺上來,此時的雨比清晨稍稍小了一些,但低垂的鉛灰色雲層,依舊不見雨止的跡象。
第三次衝鋒了!
狄青微微喘了口氣,看了看左右同樣貼著寨牆躲箭的同袍,冰涼的雨澆不滅內心的火熱,火炮不能發射,爆破彈點燃率不到六成,火油彈剛剛燃起大火,就被交趾人用濕土撲滅,又在寨牆外豎起無數麵高達丈許的原木盾牆,弩箭也失去了作用。
交趾人也不是木頭,他們的弓箭手隱蔽在盾牆後,隻要看到宋軍冒頭,就是一波波箭雨招呼。
黑瘦靈活,悍不畏死!
交趾人,最起碼眼前的這幾萬,堪稱精銳!
隻有敵軍衝擊寨牆,才能形成有效殺傷…
“火油彈!”寨牆上響起輕微的衝擊感,密密麻麻的梯子靠了上來,不用看都知道,猙獰的敵人,正準備一鼓作氣攻上寨牆…
冒著黑煙的黑點從寨牆內拋出,在距離城牆十餘步的地方爆炸開來,猛地形成一道火牆,照亮了黑沉的四周,大營兩翼也暴起陣陣火光,石鑫和蘇洵各負責左右兩翼,也已經開始接敵。
“啊…”寨牆外響起陣陣慘嚎,被火油彈直接命中的話,無論多快速的進行滅火,沾上的那幾個敵軍也沒有全身而退的道理,最起碼,重度燒傷退出戰鬥是肯定的。
“轟轟轟…”寨牆外的爆燃聲響成了片,嘉暮山大營控扼進出諒山地區的唯一道路,兩山環保,北邊因為宋軍的威懾,唯獨大營南可以容交趾安心集結攻擊,所以南部寨牆集結了三千餘人的主力,其餘都分散在東西兩翼,主要的戰鬥就在狄青負責守護的南牆。
交趾的大營修的極為堅固,不少寨牆後還堆砌著土牆,更加增添防護力,若不是宋軍火炮犀利,數萬人據守大營,沒個兩三個月,都不見斷糧的征兆。
對峙過程中,李現可沒少往大營裏運送軍備物資,各種彈藥和箭矢,塞滿了大營中幾個半地下的庫房。
整個東亞,也隻有大宋才有如此雄厚的財力,在不依靠中央政府的情況下,可以打得起消耗如此之大的戰爭,火油彈就像不要錢似的,密密麻麻落在寨牆外的交趾軍隊的頭上,就算滅火再及時,一顆火油彈或多或少都能帶走三四個交趾人的生命。
唯一的破綻就是宋軍擔心燒了自己的營寨,寨牆十五步內,是安全的!
唯一的機會,衝過十五步的火力網,用生命為代價,衝上寨牆與宋軍肉搏!
哪怕戰損達到了驚人的一比七八,可李日尊卻知道,大宋沒有多少援軍。
若是有援軍,早就增援了,還能等到現在?
大宋大舉進攻,那就退回南方的幾個大營,據險而守,耗死宋軍;而自己拚命攻擊,同樣打著逼迫宋軍增援的主意!
偏偏就是這幾千人,不上不下,讓自己如鯁在喉。
不過自己還有殺手鐧,南部寨牆,哪處堅固,哪處薄弱,自己了解得一清二楚,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最後一擊,重複進行的毫無意義的消耗戰,也是為了麻痹宋軍,讓他們以為自己攻城無力。
如今,機會快要來了。
宋軍,縮在牆後,連頭都不冒了!
交趾的戰略武器—象兵!
四十頭戰象,身披利甲,背上牢牢固定著戰台,五名弓箭手、兩名長矛手,可以居高臨下地給敵軍造成巨大的殺傷。
披著利甲的戰象,額頭上裝著厚重的攻城錐,重達數噸的身軀,直接向寨牆衝擊,可以輕易破開宋軍的堡壘。
如此,交趾大軍方能體現出自己最大的優勢—人數!
不過宋軍有床弩和火炮,這玩意是象兵的天敵,李日尊戰陣經驗豐富,如何不知?可如今火炮打不響,宋軍不冒頭,隻要衝過火網,宋軍就是天神下凡,也來不及了!
戰機稍縱即逝,李日尊下定決心,向前狠狠揮動手臂,騎手狠狠在象耳上抽動皮鞭,催動著戰象加入了戰團!
……
“火油彈不要停!”狄青依舊在不慌不忙地吆喝著,數千宋軍就這麽縮在寨牆後,一人點著火把,其餘附近的軍士就近點燃火油彈,然後看也不看向身後拋去,每一發火油彈的爆炸,都會引起一陣慘叫和輕微的震動。
震動…
狄青心中沒來由一陣煩亂,自己也沒想到,這火油彈的爆炸能引起這麽劇烈的衝擊波,心裏一上一下,如同波浪中的孤舟…
這震動竟越來越劇烈…
“嗷…”一種從未聽見過的獸鳴從不遠處的大營外傳來,在人聲鼎沸的攻城大軍中,十分獨特!
不對,何來野獸?!
狄青抬頭一瞥,大驚失色,心中巨震,無數交趾人悍不畏死地撲倒在火牆上,硬是在整個火牆上開辟了十餘個安全的豁口,而豁口之後,巨大的戰象搖晃著黑白無常般的長鼻,搖搖晃晃地大步衝來!
他們麵對的方向,正是寨牆後沒有土牆加固的部分!
而野獸的額頭上卻包著牛皮蒙製的撞角!
糟了,巨象!寨牆,守不住了…
“下寨牆!”狄青聲嘶力竭的怒吼,交趾人果然狡詐,大象這種恐怖的野獸凡人如何能夠駕馭?!
這十來日對交趾人的進攻套路熟悉了之後,隻覺得李現所言的一代梟雄李日尊不過爾爾,連門投石機都沒有,就這麽靠人命填,等攻破嘉暮山大營得到何年馬月…
原來,他們藏了這麽一手!
寨牆上的宋軍絕大部分還在麵麵相覷,隻有千餘人跟隨狄青跳下了寨牆,轉眼間,十餘處原木寨牆都是被攻城錐撞得一陣地動山搖。
用戰象作為騎兵,隻有在東南亞各國才有記錄,中原王朝,一直都是以戰馬作為騎兵載體的,也隻是史書中的寥寥數筆,讓西北大漢狄青方才知道有這麽一個巨獸,絕大多數人對大象的印象應該還停留在三國時期的曹衝稱象。
“列陣!”狄青心急如焚,寨牆已經有數處的原木瀕臨倒塌,至少有一半宋軍還被困在寨牆之上,趁著象兵衝擊的空檔,交趾步兵,已經通過雲梯衝上了寨牆了,那一半宋軍根本退不下來!
“我們是大宋的兵,不退!”狄青手持鐵鞭,等著血紅的雙眼大吼,慌亂的邊軍在他巨大的嗓門下,終於稍稍安定下來,按照平時操練,用長槍和盾牌結成了薄薄一層戰陣,天知道,這兩千餘人能擋住這凶獸多久。
嘩啦啦…寨牆塌了,七八處寬達丈餘的缺口赫然出現,戰象稍稍晃了晃腦袋,在騎手催促下,邁開大步,發出淒厲的嚎叫,裹挾著毀天滅地之勢,向宋軍的戰陣撲來!
“床弩!”
四架匆匆忙忙裝好弩箭的床弩,被弩軍拚命推向了陣前,一陣弓弦鬆動後,粗如兒臂的弩箭激射而至,交趾的戰象前胸掛著厚達三寸的鐵甲,縱使床弩如此近距離的激射,依舊不能洞穿,隻有一根弩箭射中象腿,一頭戰象掙紮著跪了下來…
“射象腿,瞄準象腿!”狄青在戰陣中賣力高呼,寨牆上的宋軍凶多吉少,自己的形勢也凶險非常,死倒不怕,可負了燕王的囑托,自己愧對兄弟的信任啊…
“嗖嗖!”又是兩根弩箭射出,這次都射中了象腿,巨大的野獸支撐不住,轟然倒地,正當宋軍欣慰之際,到底的野獸身後,又冒出了無數頭戰象的身影,而裝弦,已經來不及了…
“殺!”一排宋軍鼓起勇氣,八尺長槍照準象腿狠狠刺去…如擊敗革,堅韌的象皮就是天然的盔甲,更何況,頭頂上不停有箭矢射下,兩根長槍入鬼魅般從各種角度刺了下來。
“啊…”戰象吃痛,撩起又長又鋒利的象牙,象牙上赫然纏繞著帶倒刺的鐵鏈,一個甩頭,七八個宋軍頓時如斷線的風箏飛了出去,又一個甩頭,眼前豁然一空!
宋軍依舊呐喊著撲來,不過在這種不對稱的對抗下,基本上都隻是一兩個回合就失去了生命和戰力…
“退…退…”
“退個屁!膽敢後退者,殺無赦!”狄青一鞭敲碎這個驚慌失措的宋軍,大吼道。
稍稍止住了頹勢,可野獸的肆虐依舊在繼續!
“你們!安排炮軍撤!”狄青抓過親兵隊長,狠狠嚷道,自己依舊記得李現的吩咐,“你可以死,炮軍不可以”…
如今戰事到了生死攸關之際,炮軍必須立刻撤退,等到兩翼被包抄的交趾人擊破後,誰都跑不了!
“將軍!”親兵隊長激動吼道,扔下主將逃跑?!
“喊你妹!炮軍是燕王一手所創,各個都是秀才,大宋有多少願意當兵的秀才,執行命令,護送炮軍撤退!殺…”狄青不等親衛多說,操起一根長槍,帶頭向戰象衝去…
親衛偏過頭去不忍再看,招呼親兵隊,奔向大營北邊尋找炮軍所部。
“你們在幹嘛?!”親衛一到炮軍營地,就見數百炮軍正在大車上裝載軍需,看樣子已經做好了開溜的準備,心中一陣氣悶,自己的將軍和同袍在前方流血犧牲,這幫少爺竟然已經做好了逃跑的準備,當下口氣就有些不善。
“每車裝十桶,蓋好油布!”
“差不多了…”
“你不在前方護佑狄將軍,難道是要做逃兵?!”炮營三個指揮使抽出佩劍,陰沉沉看著眼前的親兵隊長。
“將軍令,炮營立刻撤退!”親衛當下也瞪著眼睛,毫無懼色道。
“撤退?!切,你們當我們是什麽人,大宋,沒有逃跑的兵!”指揮使見不是逃兵,隻是收起佩劍,卻並不聽親衛的吩咐。
親衛心中氣急,衝上前去抓住一營指揮使的胸甲,摁在大車邊上吼道:“你們…你們是炮軍,將軍令,炮軍…撤退!”
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退”字吼完後,親衛隻是喘著粗氣全身微微顫抖,雙目中竟然泛起了一絲漣漪,齜牙咧嘴地看著眼前的炮軍指揮使。
指揮使盯著親衛朦朧的雙眼,輕輕拍了拍他的雙肩,低聲道:“兄弟,燕王曾在西北困守孤城,兩萬對二十萬西賊,尚且高呼大宋不退,今日麵對區區南蠻,你讓我們退?”
說罷一把推開親衛,指著身邊數十輛大車道:“一車上有十桶火藥,驅趕到戰象身邊引爆,管他什麽凶獸,全都變炸成灰燼,我炮軍,不怕死!”
轉頭對著人群道:“套上馬,炸死那幫狗娘養的叛逆!”
“對,炸死他們!”
“炮打不響,這火藥桶裏僅需一根火把的事兒!”
“大宋不退!”
眼看著炮軍牽好大車,就要趕馬上前,親衛的臉色不斷變換,突然抽出佩劍擱在指揮使脖子上:“都下來!”
“兄弟…我乃一營指揮使,你這可是挾持朝廷命官!”
“嗬嗬嗬…你們都是讀書人…將軍說了,大宋能有幾個讀書人願意當兵的,俺們種田的難道被你們給小看了不成,都下來!”
幾個已經坐上馬車的炮軍軍士見主將被控製,隻得悻悻然下了馬車,那親衛見嗎車都已經空了出來,一把推開指揮使,收起佩劍道:“等我們死光了,才輪到你們,親衛隊!”
“謔!”五十名親兵齊聲應和,氣勢衝天。
“秀才們都敢掉腦袋了…哈哈哈,是爺們的跟老子上!”說罷,衝上一輛馬車,“駕!”,數十輛裝滿火藥的馬車向南而去。
……
“頂住…!”
狄青揮舞著鐵鞭,衝左右呼喝道,自己的肋下一片血肉模糊,剛才衝上去一槍紮進象腿,自己卻一不小心被象牙上的鐵刺給劃拉了一下,幸虧閃得快,否則就是腸穿肚爛的下場,任憑如此,還是受了重傷。
數十頭巨獸如入無人之境,在大營中掀起了陣陣腥風血雨,人力哪裏能夠對抗如此凶獸,眼看著殘餘的宋軍不斷退卻之下,越來越少…
“唉,我負燕王!我負燕王!”狄青心中悔恨不已,要不是自己輕敵托大,這凶獸一露麵就被寨牆上的床弩給射成篩子了。
大營中已經湧入了上萬交趾步軍,左右兩翼在寨牆內外的夾擊下,已經混戰成了一片,隻有勉強屹立的宋軍戰旗還提醒著狄青,宋軍還未放棄抵抗。
可南麵寨牆上的宋軍早已被優勢敵軍屠戮一空,大營中也隻剩下自己身邊千人不到,大限已至,愧對皇恩!
“將軍,延州王榮在此,來年給俺燒香!”一聲暴喝從身後響起,隨即傳到耳邊的是急迫的馬蹄聲,自己的親衛隊長並未奉命疏散炮軍,卻駕著大車從營後衝了上來。
正在狄青目瞪口呆之際,馬車照準驚愕的戰象從了過去,就在撞擊的那一瞬間,王榮將火把扔進了身後的大車裏,帶著微笑,閉上了眼鏡…
“轟!”十桶火藥上千斤,爆炸形成了一朵小蘑菇雲,劇烈的爆炸聲後,衝擊波摧毀了方圓十餘步內的所有營帳。
一片血霧,分不清是戰象,是交趾人,還是自己的親兵隊長…
“韋州隋三郎…”“轟!”
“延州賈鑫…”“轟!”
……
狄青就這麽楞楞地看著,耳邊閃過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韋州、延州…這五十人親兵隊跟著自己出西北,戰河北,下嶺南,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可如今,竟化作漫天血雨,慷慨赴難。
視線漸漸模糊,交趾人在如此恐怖的自殺式攻擊下終於堅持不住,開始了潰退,戰象從未見識過如此巨響,被驚得四處亂竄,數十聲爆響後,隻餘零星四五頭向南潰逃。
大難不死的宋軍開始了歡呼,雨勢漸止,宋軍的火炮沉寂了大半,又響了起來。
一裏外山林中的李日尊身影孤寂,閉眼仰頭,心中一片死灰,這還是兩年前被打得狼奔琢突,不敢還手的宋軍嗎?
片刻後在親兵提醒下,重重歎了口氣,策馬回到了營地。
……
天星散落如雪,二十一日夜,李現親率五千宋軍增援嘉暮山大營,隨同而來的,還有一個驚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