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從院子里走出來后。


  陸承策漫無目的的走在小道上,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單純地……不想留在這個地方,單純地不想看到這些熟悉的親人,單純地,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可他能去哪呢?


  倒是有那麼一剎那,他想去東郊,去阿蘿的墳前坐一會。


  就跟以前那樣。


  但凡他碰到不順心的事,或者有想不通的事,或者……單純想找一個地方清凈下的時候,他都會跑到阿蘿的墳前,在那邊,一坐就是一日。


  可今天。


  他卻沒有這個勇氣去她的墳前。


  剛才恍惚間看到的那個魂魄,雖然知道這只是他的錯覺,知道這只是他的胡思亂想,但她臉上流露出的失望和厭惡,他卻怎麼也忘不掉。


  心底彷彿被一把尖銳的刀刺著似的。


  一點點。


  從頭開始,往下划。


  很疼。


  疼得,他的手都開始不自覺打顫了,手撐在旁邊的樹榦上,陸承策彎著腰大口喘息著,秋風習習,今日的溫度很適宜,但他額頭卻彷彿冒出了一層冷汗,滑膩難受。


  他這麼做,真的對嗎?


  拋下自己所追求的公道和大義,為了自己的家族和利益,做出這樣的事,他真的做對了嗎?


  最開始的時候。


  陸承策騙過自己,就跟個懦夫一樣,哄騙自己,他做這一切是沒有辦法,就算沒有他,也會有其他人,而到那個時候……他不僅護不住永安王府,恐怕連自己的家人和阿蘿都護不住。


  後來……


  阿蘿死的時候。


  他後悔,他懊惱,他跟個瘋子一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抱著阿蘿的屍體,又哭又喊。那會,他對自己,對死去的阿蘿說,等事情都結束,等他的使命和責任都完成後,他就去陪她。


  他去跟她贖罪,去請求她的原諒。


  可現在呢?


  他突然有些迷茫了。


  為了這個家族,為了陸家的利益,為了他的這些家人……他做這一切,真的對嗎?


  喘息聲變得越來越重。


  內心的那種痛苦也變得越來越明顯。


  陸承策的手撐在胸口,甚至不顧體面的揪緊了自己的衣襟,彷彿這樣可以緩解那種痛苦……忽地,他聽到一陣熟悉的笑語聲,清凌凌的,彷彿不沾這世間的醜惡似的。


  笑得十分天真,十分歡快。


  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陸承策手撐在樹榦上,猛地抬頭。


  額頭上的冷汗順著動作垂到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視線,有那麼一瞬間,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穿著紅色牡丹裙,站在樹下的身影。


  她的臉上帶著粲然的笑。


  明艷奪目。


  那樣的明艷,他只在一個人的身上看到過,那是他的阿蘿。


  她彷彿也在看著他,沖他笑,「無咎,你怎麼站在那不動啊?你快過來,看看我摘的花好不好看?」


  「阿蘿……」他呢喃出聲。


  收回撐在樹榦上的手,步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大邁了一步。


  可很快。


  汗水垂下臉頰,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他看到的又是另外一幅畫面。


  不遠處的小道上,並沒有阿蘿的身影。


  而是……


  他的五嬸和五叔。


  從他的視角望過去,可以看到五嬸半蹲在五叔的面前,她仰著臉,手扶著髮髻上一朵新鮮欲滴的玉簪花,臉有些紅,說出來的話有些嬌,也有些羞,「好看嗎?」


  「好看。」


  「很好看。」


  ……


  陸承策收回還沒有邁出去的第二步,望著兩人的方向,不知道為什麼,心下彷彿有一陣無言的酸楚和痛意蔓延開來。


  明明應該高興的,五叔能變成現在這幅樣子,身邊還有人陪伴。


  這值得高興。


  但他就是堵得慌。


  莫名其妙,難受極了。


  他抿著唇,似是不願再看那邊的景象,不等他們發現就抽身離去。


  等他走後。


  原先一直坐在輪椅上的陸重淵餘光朝他離開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草木拂動,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鷙。


  「怎麼了?」蕭知不曾窺見他眼中的情緒,只是見他一直盯著那處,柔聲問道。


  「沒事。」


  陸重淵收回視線,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時,眼底便又多了一些柔情,語氣也變得越發溫柔,「我們走吧。」


  蕭知點點頭,也笑了,「好。」


  陸崇越的處置很快就下來了。


  謀害朝廷命官是大罪,雖然陸重淵如今已無什麼實權,但大燕律法尚在,幾乎是徐欽稟上去的第二日,他的處置就下來了。


  就如當初徐欽所言,流放至黔州。


  這事剛傳出去的時候,京中便鬧了個沸沸揚揚。


  都說長興侯府是難得的一個清貴人家,兄友弟恭,除了一個……格格不入的五軍都督陸重淵之外,這個門戶可以說是少有的沒有那種奢華之風的,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仗勢欺人的。


  加上之前陸家還捐贈了寶安郡主所有的嫁妝,博了一個很大的好感。


  京中百姓對陸家一直都是謬讚有加的。


  哪裡想到如今竟然會傳出這樣的事,侄子買兇刺殺叔叔,這無緣無故的,自然不可能行出刺殺的事,有人刨根究底的就又查出了許多事。


  例如當初陸家二少爺送去莊子里,根本不是養病,而是聯合家中的奴僕,打算污衊陸家五夫人。


  又例如……


  當初這些事沒有傳出來,是因為陸家那位「十分慈悲、和善」的老太太一力壓下去的,甚至於,若不是那日陸家五爺出現,恐怕那位陸五夫人就要被人平白無故冤枉了去。


  還有當初陸家那位侯夫人被褫奪中饋,也不是因為身體不好,而是因為挪用了寶安郡主的嫁妝,至於這錢,自然是貼補到了王家那邊。


  至於為什麼陸家會捐贈寶安郡主的這些嫁妝?


  也不是那位老太太下的主意,而是陸家那位五夫人建議的。


  ……


  一時間。


  京中傳了許多關於陸家的謠言,說什麼的都有,真的假的,混雜在一起,反正沒有人辯解,大家也就姑且都信了這是真的,不過就算有人辯解,只怕也不會有人相信。


  反正。


  這世上的人向來只信他們所相信的。


  陸崇越已經在流放的路上了,而陸家在京中的地位,又或者說在百姓眼裡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尤其是那位陸老夫人,她往日在京中多有善名,可這樁事一傳出來,大家對她自然是議論紛紛,以前覺得受她恩惠立了長生牌位的,也是紛紛砍了牌位。


  且不說外頭是怎麼樣?

  長興侯府倒是真的閉門了好一陣日子。


  日子步入九月,這天也就越發涼了。


  自從陸崇越的事出來后,陸家便消沉了很久,李氏以前最愛熱鬧,也喜歡挑撥是非,可如今卻整日躺在屋子裡,神情懨懨得,偶爾倒是會跟陸四爺吵上一架。


  至於陸老夫人。


  她自打知曉陸家如今在外頭的風評后,還有那些人對她的議論之後,也氣得大病了一場。


  到現在還沒有康復。


  崔妤照舊是每日晨起伺候王氏,但王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陣子受了外頭那些風評的影響,性子比以前還要來得暴躁,時不時就會處置幾個下人,即便對崔妤,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


  就如今日。


  王氏吃早膳的時候,也不知突然發了什麼瘋,直接把湯勺往那碗里一砸,厲聲道,「這都是什麼東西,難吃死了?讓他們撤下去重做!」


  她動作大,崔妤又正好在她旁邊,裡頭的湯水濺出來,全部落在了崔妤的手背上,這可是剛燉好的湯,還滾燙著,縱然崔妤再能忍,此時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嘶……」


  崔妤握著自己的手,看著上面滾紅的一片,疼得眼淚都快冒出來了。


  身邊幾個丫鬟、婆子都圍了過來。


  王氏看她這般也愣了下,她也沒想到自己隨手一砸,會讓崔妤受傷,但她身為長輩,自然是落不下這個臉面去同崔妤道歉的,看了一眼之後,便高聲責問起幾個下人:「都杵著做什麼,還不去請大夫?!」


  幾個下人忙應聲,又是打算去倒水,又是打算去請大夫。


  崔妤倒是忍著疼,阻了一聲,「母親,就一點小傷,不用請大夫的,我回去擦點燙傷的藥膏就好了。」


  聽她這麼說了。


  王氏倒是也沒有強求,本來她就覺得請大夫有點小題大做了,遂點頭,道:「那你今日就先回去吧。」


  「是。」


  崔妤福身,「那兒媳就先告退了。」


  剛走出外頭。


  順心便迎了過來,她開始還奇怪,怎麼今日主子出來的這麼早?想問一聲,可見她抱著手,又見右邊的手背都紅了,她一怔,說出來的話都變得結巴了,「這,這是怎麼了?」


  崔妤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如常說道:「回去再說吧。」


  順心也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紅著眼眶點了點頭,就扶著人回了浮雲閣。


  ……


  浮雲閣。


  崔妤剛回來就把人都打發出去了,只留了一個順心。


  這會順心一邊拿著燙傷的藥膏替她擦著手背,一邊忍不住哭腔,哽咽道,「這都是個什麼事?她自己心情不順,幹嘛把火氣撒到您的頭上?」


  「這麼一大塊,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留下什麼痕迹。」


  越想。


  她越覺得委屈,「您當初就不應該嫁過來,這裡一點都不好!」


  「行了。」


  崔妤打斷她的話,她閉著眼睛靠在引枕上,另一隻空閑的手輕輕揉著疲倦的眉眼,臉上的神情也有些不大好看。


  三個月了,她嫁給陸承策已經快有三個月的時間了。


  這三個月。


  她自問做得不錯。


  伺候婆母、照顧祖母,偶爾還會替犯了錯的小姑子遮掩一二。


  可她得到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


  婆母和小姑子覺得天經地義,從來不曾感謝過她,正院那位老太太,更是不會誇她一句,至於她的夫君……她的夫君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


  以前陸承策隔一段日子還會回來一趟。


  但自從陸崇越的事情之後,他便很少回來,就算回來也只是換身衣裳就離開。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了。


  卻也能夠感覺出他的心情很不好。


  她去過錦衣衛,也讓人送過家信,見到人,也收過回信,只說「公務繁忙」。


  她氣過,怨過,甚至也如順心一樣,在夜裡一個人的時候,問自己「她真的選擇對了嗎?」……但能怎麼樣?她沒法後悔,也不肯後悔,陸承策是她生平頭一個喜歡的人。


  她做了這麼多,不就是為了嫁給陸承策,做她的妻子。


  等著有一日……


  他也能像對顧珍那樣對待她嗎?

  如果等不到這一天,那她做了這麼多,都是因為什麼?

  半響。


  她開口,「讓你去查的事情怎麼樣?」


  順心一邊替她抹著藥膏,一邊回道:「五房那位雖然對家裡的事不上心,但做得事都不曾有過差錯,底下那些管事偶爾有個小動作,也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聽到這話。


  崔妤也沒有什麼多餘的反應,只是心下微沉,看來想要從這些事上給她那位五嬸找麻煩……是不可能了。


  沉默半響。


  她才說道:「原本準備的事,先擱置吧。」


  順心一愣,還是答道:「是。」


  而此時的五房。


  外頭都已經日上三竿了,可這裡卻十分安靜,尤其是主院,更是門窗緊閉,一絲聲音都沒有。


  「唔。」


  不知道過了多久,拔步床里,才傳出一個女子嬌軟的咕噥聲,因為剛醒來的緣故,蕭知的聲音有些綿綿軟軟的,比平日還要來得嬌軟好聽。


  「醒了?」


  耳邊傳來陸重淵的聲音,他應該是醒來有一會功夫了,嗓音十分清越。


  蕭知輕輕嗯了一聲。


  她不想睜開眼,就往人懷裡又賴了一些過去,雙手抱住他的腰,臉就埋在他的肩膀處,輕輕嘟囔道:「什麼時候了呀?」


  「辰時剛過兩刻。」


  陸重淵撫著她的後背,低頭親了一下她的嘴,哄道:「還早,你若覺得困,便再睡會。」


  蕭知本來是覺得困的,但突然被人這麼親了一下,倒是清醒了。雖然不是頭一回親吻了,但她還是有些害羞,埋在人的懷裡,半響都沒有抬頭。


  良久。


  她似是想到一件事,突然睜開眼睛,看著他,問道:「陸重淵,你之前……是不是偷親過我?」


  偷親她的事,他做得不少。


  陸重淵一時倒是也沒有想到她說得偷親是哪一回,剛想問一聲,不等他開口,懷裡的小女人就已經紅著臉,輕聲補充道:「之前如意說,看到你,看到你親我了。」


  那就是她醉酒的那一日了。


  陸重淵倒是也沒有反駁,撫著她的後背,十分坦然的,應道:「是,怎麼了?」


  這人……


  蕭知沒想到他應得會這麼坦然,反倒是自己扭扭捏捏的,從如意口中知道的時候,還紅了半天臉,明明他們兩人里,他才是感情空白的那個,怎麼相處起來,她卻跟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似的。


  不高興。


  伸手想擰他的腰。


  但陸重淵全身上下都硬邦邦的,她捏了半天都沒捏動,只好咬了一口他的下巴,小聲哼道:「你不要臉。」


  陸重淵見她這幅樣子,心下十分愉悅,任由她鬧著,也不攔她,反倒還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嗯,我不要臉。」


  「你……」


  蕭知臉更紅了,就連耳朵也紅了一大塊,「你偷親人,不知羞。」


  這就要羞了?

  陸重淵挑眉,把人按在懷裡又親了好一會,等人氣喘吁吁的時候才撫著她的臉,笑道:「好了,不鬧你了,你要是不困了,就起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地方?


  什麼地方?

  蕭知一愣,倒也顧不得水意朦朧、含嬌帶羞的眼,問道:「去哪呀?」


  陸重淵卻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這麼神秘?


  蕭知雖然心裡好奇,倒也沒問。


  等到兩個時辰后。


  陸重淵握著蕭知的手,由慶俞推著走上東郊福地。


  這裡多是世家貴族的墓地。


  你幾乎每走幾步就能看到那些墓碑上刻著「某某大將軍」、「某某世家的某某」……蕭知自己的墓也在這,但她環顧四周,小臉還是有些懵懵的。


  她不明白,陸重淵帶她來這邊做什麼?總不至於帶著她來看自己的墓碑吧?

  陸重淵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仍是彎著嘴角,握著她的手,道:「快到了。」


  三人便又走了一會。


  直到慶俞停下腳步,陸重淵才同她說道:「到了。」


  到了?


  蕭知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到一座十分豪華的墓前,有兩塊無名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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