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到正院的時候,已是兩刻鐘之後的事了。


  這陣子天氣逐漸變得暖和起來,屋子裡的炭火也都被人撤下去了,她進去的時候,兩邊的軒窗都大開著,吹進來的風也不似往日那般峭寒,是有些暖和的,蕭知撫了撫被風吹亂的頭髮,餘光不動聲色地朝屋子裡打量了一眼。


  人不多,不過該來的也都算得上是來齊了。


  李氏在。


  陸寶棠在。


  陸家那位病弱的四爺也在。


  就連尚且還在禁足中的王氏也在。


  除了那位陸四爺之外,其餘三個人的臉色都十分不好看,尤其是李氏和陸寶棠,聽到腳步聲就抬了臉看過來,一模一樣的氣憤、不甘,一副恨不得要撲上前咬她一口的樣子。


  王氏看起來倒還好些,不過也只是好些罷了。


  她雖然沒有循聲看過來,但放在膝蓋上的手緊握成拳,嘴唇也抿得死緊。


  蕭知看著這幅模樣,有些好笑,她也沒有怎麼理會她們三人,收回視線后就朝陸老夫人行了一禮,言語之間還是同往日一樣,溫柔且恭順,「母親。」


  「你來了。」


  陸老夫人大概是因為連著幾日被人推崇,端得是一副紅光滿面的樣子,看到蕭知進來,更是笑得一副春風和煦的樣子,指了一處位置同人說,「快過來坐吧。」


  見人坐下,又等丫鬟上了茶,她才看著底下一眾人說道:「今日讓你們過來是有一樁事要同你們說。」


  「府中事務多,我如今年紀又大了,不好太過勞累……」


  這話剛開了個頭,李氏幾人的臉色就已經十分難看,大概是已經猜到陸老夫人要說什麼了,幾個人蠕動著嘴唇,似是想說些什麼,卻又礙於規矩不敢開口。


  他們這幅模樣,陸老夫人自然是看到了的。


  她沒有絲毫反應,似是老僧入定一般,捻著手裡的那串念珠,繼續說道:「今日我便把這管家的差事交給老五家的,她年紀小,你們幾個妯娌平日里也多幫襯著些。」


  「別外頭還沒亂,咱們府里倒是先亂起來了。」


  後頭的話有些重,說完還朝李氏幾人巡視一眼,沉了些嗓音,道:「都聽明白了嗎?」


  李氏心裡氣得要死,什麼好處都沒撈著,竟然還要幫這個害她兒子成這幅模樣的孤女充場面?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可她就算再氣再恨,到底還是不敢在明面上違背陸老夫人的意思,心不甘情不願的應了一聲,就咬著牙不說話了。


  不過,她眼角的餘光還是朝王氏那邊轉了一眼,心裡有些幸災樂禍。


  她也就算了。


  左右是從來都沒碰過那玩意。


  可王氏不一樣啊,她這個侯夫人,當了二十年的傀儡,好不容易碰了幾個月中饋就被人打了這樣大的臉面,以前那個寶安也就算了,怎麼說也是天潢貴胄,王府千金,可這蕭知算個什麼玩意?

  什麼背景都沒有的一個孤女。


  嘖!

  她就不信王氏能吃得下這口氣!

  既然什麼都拿不到,那就不如好好看這場好戲算了。


  不過……


  李氏皺了皺眉,心裡有些狐疑,她跟王氏從做妯娌的那一日起就開始在鬥了,到現在都快鬥了十多年了,雖然不能說是王氏肚子里的蛔蟲,什麼都知道,但王氏是個什麼情緒,她隱約還是能夠看得出一些的。


  她能看出在老虔婆說完那番話之後,王氏眼裡的確是閃過幾分戾色和不甘的。


  可這抹戾色和不甘很快就消失了。


  而後她就看到了一抹譏嘲,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這是什麼情況?難不成王氏以為老虔婆還會把中饋交還給她不成,還是說,她篤定那個孤女不能堪此大任?但她冷眼旁觀這麼幾日,雖然不喜歡這個孤女,可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的確是有些本事。


  如今陸家這些好名聲不就是她弄下來的?

  甚至,她這幾日出門吃茶的時候,還聽到不少眼高於頂的貴婦人在誇讚陸家五夫人為人大方、處事周到呢。


  那王氏到底是哪來的把握?

  李氏心裡狐疑不止。


  王氏自然是看到了李氏的目光。


  她也沒什麼反應,甚至連餘光都沒往人那處掃去一眼,她是生氣是憤怒,被一個小小的孤女搶了中饋打了臉面。


  這口氣,她咽不下!


  但是……


  她想到昨兒夜裡聽到的那番話,眸光微閃。


  她是不行了,但有人還是可以的……如今府里是沒人,但馬上她們府里就要來人了呢。到那個時候,還有這個孤女什麼事?


  想到這。


  王氏心裡淤積著的那口氣倒是漸漸少了下去。


  陸老夫人眼見王氏一句話都沒說,甚至就連臉上的表情也是一副淡淡的模樣,心裡是有些詫異的,不過她也沒有多想,只當王氏是已經認命了。


  是該認命。


  她還沒死呢,就作踐到她頭上來,正好趁此機會讓王氏認清楚現狀,別以為自己出身王家,就自持高人一等。


  白玉為堂金做馬的王家已經過去了。


  現在的王家……


  想到王氏的嫁妝,又想到每逢十五就要舉辦一次茶會的王家,陸老夫人臉色又黑了些,心裡還是氣得不行,看向王氏的目光也冷了許多,不過,她也沒在這個時候表露什麼,語氣淡淡的同人說道:「好了,既然你們都沒什麼話,那這事就這樣定了。」


  「平兒。」


  陸老夫人沖侯在一側的平兒抬了抬下頜,「把對牌送過去。」


  平兒輕輕應了一聲,便抱著盒子低著頭朝底下走去,直到走到蕭知跟前才福了福身,恭聲喊道:「五夫人。」


  沒有人瞧見她此時握著盒子的手是有些抖的,她沒想到這位五夫人真的做到了,短短几個月的光景,她真的拿到了陸家的管家大權。


  她,沒有選錯。


  「勞煩平兒姑娘了。」


  蕭知看著人,柔柔說道一聲,臉上表情未變,只有朝他伸出去的手不動聲色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意為安撫。


  眼見平兒情緒逐漸轉為平均,蕭知便笑著從她手裡接過盒子握在手裡,低頭看去,那漆金紅盒裡正放著兩塊對牌,一模一樣的兩塊白玉對牌,上頭雕著陸家的家徽,是孔雀的紋樣。


  蕭知修長的指腹輕輕滑過那上頭的圖騰,時隔半年有餘,她再一次拿到了陸家的對牌了。


  「老五家的……」


  陸老夫人看著蕭知低著頭,握著盒子的手還有些發抖,只當她是太過激動以至於惶恐了,便笑著同她說道:「不必擔心,你這幾日的差事都做得很好,府里的幾個管事嬤嬤也是府中的老人了,平日里你有什麼不會的便去尋她們。」


  「或是來尋我。」


  她這一番話說得十分溫和。


  蕭知壓下心底的思緒,蓋上眼前的盒子,起身沖陸老夫人福了福身,口中柔聲應道:「兒媳知道了。」


  該說的話都說了。


  該交待的事也都交待了。


  陸老夫人也就沒讓他們多待,隨口又說了一兩句就讓他們走了。


  照舊是李氏先出去的,她等陸老夫人由人扶著轉進裡間后,就直接站起身往外頭走去,路過蕭知的時候還很重的哼了一聲,十分響亮,跟在她身後的陸昌平一副無奈又羞愧的模樣,蒼白著一張臉沖她們拱手一禮后才往外走。


  而後是陸寶棠和王氏。


  陸寶棠臉上也是一副氣憤不已的模樣,睜著一雙大眼睛,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把蕭知給活吞了。


  她怎麼都沒想到,這個孤女能走到這一步!

  想到以後自己以後的例銀都是經由這個女人發放,她心裡就慪得不行。


  恨不得衝上前撓花她這張笑臉。


  王氏淡淡看了一眼蕭知,拉著陸寶棠的手,語氣平平地說道:「棠兒,我們走。」她說完,便拉著陸寶棠的手往外走去。


  早些日子受了那麼一頓板子。


  雖然好生休養了這麼一陣,但忘王氏走路的樣子還是有些怪異的,一步一拐的,偏偏她又是個重臉面的,生怕別人嘲諷譏笑,硬是挺著脊背,咬著牙走著。


  看起來便更加怪異了。


  蕭知眼見王氏和陸寶棠往外走,臉上的表情有些詫異,一雙秀麗又精緻的眉輕輕擰了起來,紅唇也抿得有些緊。


  「主子,怎麼了?」


  如意看出她的不對勁,壓低嗓音輕聲問道。


  蕭知抿著唇沒有說話,只是邁了步子往外走去,等走到外頭,眼看著王氏母女離去的身影,好一會,她才低聲朝如意問道:「你有沒有覺得王氏今日有些不對勁?」


  王氏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雖是名門世家出身,卻沒那麼多修養。


  如今被這般打臉,又被卸了中饋,要放在以前早就鬧起來了,就算不鬧,也絕對不可能這麼平靜。


  可今天的王氏,實在是太平靜了。


  平靜的有些可怕。


  王氏肯定是有什麼計劃,又或者說她已經知道了些什麼,才會這樣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蕭知半眯了眯眼,修長的手指彎曲起來,目光朝如意手的盒子看去,許久后,她才低聲道:「想個法子去二房打聽下,看看王氏今日有什麼異樣?」


  如如意聽她語氣鄭重,自是不敢應付,忙應了一聲,「是。」


  而此時回到屋子的王氏母女。


  陸寶棠等進了屋子后就不高興的甩開王氏的手,她是真大小姐脾氣,千寵萬寵著長大,不曾受過絲毫委屈。


  可如今卻被蕭知壓製得死死的。


  上回梅林的帳還沒算,現在又出了這麼一遭。


  嘴巴翹得很高,小臉也拉得很厲害,甩開王氏后就坐到了椅子上,背著身,起罵道:「母親,你幹嘛那麼怕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搶了你的東西,你怎麼一點都不生氣!」


  她都快氣死了,這幾天走到哪裡都有人拿有色眼光看她。


  底下的奴僕是這樣。


  外頭那些所謂的好姐妹也是這樣!


  弄得她這幾日都不敢往外跑。


  就連祖母……


  這些日子也不似以前那麼疼愛她了。


  都是蕭知那個女人!

  那個死女人!


  害她母親丟了這麼大的臉,還讓她沒了那些嫁妝,母親的嫁妝本來就不多了,還要填補舅舅家的窟窿,她以後出嫁的時候肯定只有公中那點銀子,那她以後還怎麼在那群貴女裡面充場面呀?


  越想越生氣。


  尤其以後從公中拿什麼都得經過蕭知那個臭女人的同意。


  陸寶棠就更加不高興了。


  以前這個女人被她欺負了,連話都不敢說一句,戰戰兢兢地只敢縮在一旁,現在卻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


  她算什麼呀?!

  「棠兒!」


  王氏有些不贊同的看著陸寶棠,她這個女兒平日里天真爛漫,十分惹人憐愛,又因為是幺兒的緣故,她難免多嬌寵縱容些,可今日看她這幅樣子就免不得皺起了眉,如今在家裡也就罷了,日後要是去了婆家還是這幅樣子。


  那以後可有的她苦頭吃。


  陸寶棠心裡到底還是有些畏懼王氏的,見她拉下臉,沉下聲,也不免有些害怕,轉過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住王氏的袖子,嗓音也有些怯怯的,「母親,你生氣了嗎?」


  王氏沒說話,只是望著她。


  「我不是怪您,就是心裡生氣。」陸寶棠十分委屈地說道,「那個女人有什麼好的呀,不過是做了一件事就討了祖母的歡心,現在府里上上下下都把她當個寶似的,又不是她的東西,只會賣個嘴皮子。」


  「你都不知道,這幾日我出去的時候,她們是怎麼看我的?」


  以前她走到哪,都是前呼後擁的,十分有排面。


  現在呢?

  那些人辦個茶會都不肯帶她玩,出門買個胭脂都有人跟她搶了,還有明裡暗裡看著她的眼神,她心裡慪得要死,偏偏還什麼都做不了。


  越想。


  她心裡就越委屈,忍不住就掉起了眼淚。


  王氏到底是疼她這個幺女的,想到她如今這樣也都是因為她的緣故,心裡嘆了口氣,哪裡還捨得責罵她?打發了幾個丫鬟下去,然後攬著陸寶棠的肩膀,柔聲同她說道:「母親不是怪你,也不是生你的氣,有些話,你在家裡同我說,沒事。」


  「可去了外頭,你可不能這樣口無遮攔的。」


  「你記住,你是咱們侯府的小姐,身上還有王氏的血脈,日後要嫁得是人中龍鳳,禮儀姿態都得時刻注意著。」


  「難不成你想隨便嫁個普通人?」


  「不!」


  陸寶棠尖聲拒絕,她才不要隨隨便便嫁個普通門第,她要嫁就得嫁最好的!要讓所有人都跪在她的跟前,向她行禮問安。


  知道母親是為她好,陸寶棠抿著唇,倒是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想到蕭知,難免還是咬牙道:「可母親,我們就這麼放縱那個女人不管了嗎?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王氏同樣咽不下這口氣。


  活到這把年紀,她可沒像這次一樣,丟過這麼大的臉面,抿著唇,拉著臉,好一會她才輕聲說道:「你放心,她也沒多少好日子。」


  這是什麼意思?

  陸寶棠睜著一雙眼,有些疑惑的看著王氏,「母親,您是想到什麼法子了嗎?」一想到自己的母親有懲戒那個女人的法子,她臉上激動和興奮就怎麼也藏不住,拉著王氏的袖子,激動道:「母親,到底是什麼辦法,你快同我說呀……」


  她恨不得蕭知立馬倒霉。


  原本這事,王氏是不想同陸寶棠說的。


  不過……


  看了看自己女兒紅紅的眼眶,想著她因為自己的事承受了這麼多委屈,終歸有些不忍的說道:「也罷,我且同你說了,只是這事還沒正式定下,你知道也不許往外傳,沒得讓天家知道。」


  眼見人跟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


  王氏便壓低嗓音同人道:「我是聽你父親說的,天家有意把崔相家的女兒賜給你哥哥。」


  「什麼?!」


  陸寶棠驚呼一聲,瞧見王氏不贊同的皺了眉,忙又捂住了嘴,低聲道:「母親,這是真的嗎?」


  「估摸著是八九不離十了。」


  王氏笑著說了這麼一句,她心裡是十分滿意這樁婚事的,崔相家的女兒為人溫柔大方,又素有賢名,比顧珍那個嬌蠻的性子可好多了!原本以為無咎以後是娶不到好的了,沒想到陛下竟然會賜婚!

  還是這樣一戶好人家。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如今府里是沒得選,那個老虔婆矮個裡頭挑高個才會挑中蕭知,等到崔相家那個女兒進門,這好好壞壞的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她就不信那個老虔婆還會偏向蕭知!

  陸寶棠也高興。


  她以前也沒少跟崔妤接觸,相比顧珍,她更喜歡崔妤的溫柔,不過……她有些猶豫的問道:「哥哥會同意嗎?」畢竟崔妤是顧珍的閨中密友,最主要的是,崔妤以前還跟永安王世子定過親呢。


  「陛下親自賜婚,他哪裡來的同意不同意。」


  王氏心裡也不確定,卻還是皺著眉說了這麼一句,說完,眉眼又緩和了些,「何況崔家丫頭這麼好,無咎和她相處過之後,便會知道誰更好了。」


  年少時的情意,再深,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淡。


  「也是。」


  陸寶棠的眉眼也展開了些。


  怪不得母親一點都不擔心,原來是早就知道有這樣一樁事了,哼,就讓那個孤女在再高興幾天!

  從高處摔落的滋味可不好受。


  日子一天一天的,也就到了三月中了。


  這京城的天氣也終於變得暖和了起來,今日蕭知剛見完幾個管事,便往陸重淵的書房走去,她近些日子事務繁忙,因為陸重淵不喜見人的緣故,她平日里見人都是去外頭的,算起來,她也有一段日子沒去陸重淵的書房了。


  過去的時候,她低聲問起如意,「上次讓你打聽的事,如何了?」


  「奴讓人打探過,二房並沒有什麼異樣。」如意輕聲答道。


  這就奇怪了。


  她掌了中饋也又有一段日子了,李氏倒是鬧過幾回,不是說給的東西不好,就是說東西樣目不對,挑三揀四的,總愛跟她過不去……可王氏跟陸寶棠那邊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風平浪靜的。


  這可太不尋常了。


  如意看了一眼身邊人,輕聲說道:「主子,會不會是您想多了?也許她們是真的認命了?畢竟侯夫人這次得罪的可不止是陸老夫人,就連侯爺和世子爺都對她有諸多不滿,外頭那些人也都知道究竟是個怎麼回事,她不敢放肆也是正常的。」


  蕭知抿著唇沒有說話。


  如意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她心裡就是有一種感覺。


  深深地感覺。


  當日王氏那副勝券在握的模樣一定是有原因的。


  不過如今既然查不到也只能暫且作罷了,讓人繼續盯著王氏和陸寶棠后,她就壓著心思繼續朝書房走去。


  陸重淵不喜歡見外人。


  所以蕭知也沒讓如意陪她進去,輕輕叩了下門,就從如意的手中接過托盤走了進去,春來喉嚨澀,陸重淵這些日子時常咳嗽,她便囑咐廚房每日煮一蠱葯膳,祛濕的、潤脾潤喉的。


  進去的時候。


  陸重淵正坐在西邊的窗下看著書。


  聽到聲響,他也沒轉過頭,仍舊坐在輪椅上翻著書,不過若是細察的話,能夠瞧見他輪椅的方向還是偏了一點的,餘光正好可以看到門口走進來的人。


  大概是看到來人,陸重淵緊繃的身子鬆懈了很多,不過目光在落在那白瓷蠱的身上,又深深地皺起了眉。


  蕭知看著他這幅樣子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把手裡的托盤放在桌子上,然後揭開蓋子,一邊舀著湯水一邊同他嬌聲說道:「慶俞同我說,平日里丫鬟送過來的葯膳,你都沒怎麼喝,這可不行,李大夫也說了,葯膳補身,平日里多吃些是有好處的。」


  「再說這些日子您還一直咳嗽呢。」


  等盛了一碗,她便半彎著腰,端著白瓷碗,柔著嗓音同他說道:「五爺,你嘗嘗看。」


  陸重淵捏著手裡的書冊,看著那碗湯黑乎乎的葯膳就抿了唇,他平日里最厭煩這些苦的東西了,如若不是沒了辦法,他連葯都不想吃,至於葯膳,就更加不用提了……所以這陣子雖然每日都有丫鬟端著葯膳過來。


  但其實,他是連碰都沒碰。


  就是沒想到趙嬤嬤和慶俞會同她告狀。


  深深皺起了眉。


  以前他身邊這兩個人最是聽話不過了,他說一,他們從來都是不敢說二的,他說往東,他們也從來不敢背著往西,現在竟然還敢在背後告起他的狀來了?真當他脾氣好了不成?!還是覺得有她撐腰,他拿他們沒有辦法?

  陸重淵皺著眉,臉色有些不大好看,若說生氣,倒也不太像,說不清楚說個什麼情緒,隱約是有些彆扭的。


  他不喜歡她這幅模樣,好像他是小朋友似的。


  蕭知彎著腰,正同陸重淵平視著。


  他臉上是個什麼表情,她自然是看得十分分明的。


  看著他這幅彆扭的模樣,蕭知嘴角的弧度又彎起了一些,真跟個小孩子似的,她還從來沒見過有人怕吃藥膳的呢。


  大概是真的相處久了。


  如今的蕭知是一點都不怕人,尤其看著他這幅樣子,更是忍不住想逗逗他,嘴角彎著,眼睛也彎成月牙似的樣子。


  嗓音柔柔的,「五爺,你是怕苦嗎?」


  像是被人揭穿了自己隱藏的一面,陸重淵的臉色有些不太好,張口想辯駁卻見眼前人突然朝他攤開手心,那隻白玉般的手上,赫然放著一枚糖果。


  是如今城裡賣的最熱門的糖果,被外商海運過來,晶瑩剔透的殼子裡頭隱約還能瞧見彩色的夾心。


  陸重淵還未出口的話頓時就停了。


  「五爺吃了葯,就可以吃糖果了。」蕭知就跟哄小孩子似的,輕聲哄著他。


  這是剛才喜鵲拿給她的。


  如今她掌了家,底下那群拜高踩低的自然也變著法子想孝敬她,可她的面難見,身邊幾個丫鬟的面卻容易見,這糖果就是底下的人孝敬給喜鵲的。


  蕭知倒也不拘著喜鵲。


  她知道這個丫頭的稟性,雖然不如如意聰慧,但機靈敏秀,最主要的是這個丫頭十分衷心。


  不過她雖然喜甜,但對糖果卻只算一般,接過後也只是隨手放進小荷包里,沒想到剛才看到陸重淵那副模樣,竟是鬼使神差的從荷包里取了糖果遞給他。


  心裡竟然還忍不住默默想道:這糖果最適合哄小孩子了。


  雖然把有煞神之稱的陸重淵當作小孩子,是一件十分詭異的事,可蕭知此時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就是這樣的。


  毫不作偽。


  陸重淵抿著唇沒說話。


  按照他的性子,他其實是不喜歡被這般對待的,可不知道為什麼,此時被人這樣哄著,他竟然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有些意外的心動。


  像是藏了蜜一樣。


  心跳的也有些快,咚咚咚咚的。


  他垂眸看著蕭知,內心掙扎了一番,像是在選擇保持原本高冷的面貌,還是從心。最終,他看著眼前這個眼睛彎成月牙形狀的人,抿著唇……


  終於還是選擇尊崇自己內心的選擇。


  接過白瓷碗,他看都沒看裡頭晃晃蕩盪的葯膳,仰頭就喝了個乾淨。


  喝完之後。


  他立馬把那隻碗扔的遠遠地,然後朝人伸出手,聲音很輕,還有些彆扭,「糖。」


  他的動作太迅速,以至於蕭知一時都沒反應過來,「啊?」


  等看到陸重淵不高興的皺了眉,目光卻始終盯著她手心裡的糖,才恍然大悟,「啊,這個啊。」她笑著握過陸重淵的手,然後把手心裡的糖放在了他的手上。


  「給。」


  說話的時候,她看著陸重淵的面容,忽略了他臉上那個彆扭至極的神情。


  他有時候,還真像個孩子一樣。


  蕭知心裡想道。


  手心裡突然多了個東西,陸重淵低頭看去,他那隻修長有力,筋絡分明的手上,此時正擺著一顆孩童才喜歡的糖。


  他從來沒有吃過糖果。


  可他卻是喜歡的,十分喜歡。


  稚童的時候,有一回他隨母親出門走親,那戶人家有個孩子,與他同歲,可與他不同的是,那個孩子是家裡的獨苗,前呼後擁,千寵萬寵的。


  他被人帶過去和那孩子一道玩。


  大概那會的小孩都喜歡炫耀,不知道那孩子是打哪兒聽來的閑話,知道他在家裡並不受寵,先是拿了一堆他沒見過的禮物,後來又拿了一堆吃的。


  其中就有這樣的糖果。


  「哎,你肯定沒吃過這樣的糖果吧?我跟你說,這是我父親特地遣人從海外買來的,別的地方都沒有!」小霸王意氣風發的仰著脖子,朝他炫耀。


  大概是看出他眼中的渴望,小霸王繼續仰著頭,問他,「想吃嗎?」


  小孩子哪有不貪嘴的?

  尤其還是這樣的稀罕玩意。


  可他不是傻子,看得出他的眼神,只要他說「想」,這個小霸王一定會讓他做不喜歡做的事,所以他只是抿著唇沒說話。


  等回去的馬車上,他才小心翼翼的和自己的母親說起想吃糖果,他忍了一天,終於在自己最為信任的人面前說出了自己的渴望。


  可他的母親呢?


  他的母親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斥責他,「你都多大了還要吃糖?讀書不會,寫字不會,你有什麼臉面問我要東西?」


  幼時的他,說出那番話的時候說滿心希冀和期待的,他期待著自己的母親會滿足他的要求,會抱著他笑著喂他吃糖果。


  可他什麼都沒等到。


  沒有擁抱,沒有歡笑,沒有糖果。


  他幼時曾期待過的一切都不曾出現,到後來,他有能力了,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了,卻已經沒有當初的心情了。


  童年時候缺少的那一部分,終究是填補不了的。


  可此時……


  他竟然覺得那空落落的一角,好像正在被慢慢填補。


  慢慢地。


  一點點地。


  填補起來。


  他伸出手,緊緊握住手心裡的那顆糖。


  蕭知看他一直盯著那顆糖,眉梢眼角忍不住揚起了一些,但彷彿怕其他人看見似的,只揚起一瞬就又壓了下去,有些好笑他這般反應,更有些忍不住逗他。


  「五爺不吃嗎?吃了糖就不苦了哦。」她彎著一雙眼,輕輕哄他。


  陸重淵想吃的,可看著她這幅哄孩子的樣子,薄唇抿緊了一些,他是她的夫君,可不是她的孩子,原先緊握著的手鬆開,收起視線,輕哼一聲,一副一點都不喜歡的樣子,扔在一旁的茶几上,「不過小孩玩意。」


  小孩玩意,你剛才還盯這麼久?

  蕭知有些好笑他的反應言語,但老虎嘴上捋鬍鬚的事,還是不能太過。所以她也只是笑了笑就沒說什麼了,站起身把白瓷碗收了回去,然後看了一眼旁邊放著的書。


  輕輕笑了下,「五爺,我給你念書聽吧。」


  聽到這話,陸重淵倒是有些詫異的望著她,「你今天……不去忙了?」


  蕭知聽出他不同先前的語氣,微微一愣,就連拿書的動作都停在了半空,不過也只是一瞬,她就恢復如常,笑著同人說道:「不去了,今天陪你。」


  說話的時候。


  她心中難免有些自責。


  這段時日,她整日操勞陸家的事物以及建立自己的人脈關係網,實在是太忙了。


  倒是忘記陪陸重淵了。


  他原本就是個孤僻的性子,平日里也只習慣讓慶俞隨侍身側,可慶俞再好,也只是隨侍,說不了那些關切的家常話。


  所以大多時候,陸重淵還是像以前那樣,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吃飯。


  日後她還是多抽些空陪一陪陸重淵吧。


  別讓他一個人,那麼孤獨。


  想到這,蕭知也就沒再多說什麼,她伸手拿起書,然後坐在圓墩上,低著頭輕輕念著。


  開著窗的書房裡只有她清越如黃鶯般的聲音。


  陸重淵坐在輪椅上,他的手架在扶手上,身形面容不似以往那樣緊繃,垂下眼眸,看著面前這個捧書低頭的女人,他曝露在日光下的那張臉,有著往日從未有過的柔和。


  就連那雙狹長的丹鳳目也是十分溫柔的。


  倘若蕭知此時能抬頭,一定能從陸重淵的臉上找到以往從未看見過的溫柔神情。


  「五爺,夫人。」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聲音,是如意在敲門。


  陸重淵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就立刻收斂起了臉上的神色,轉過頭,他臉上表情淡淡,彷彿剛才那個溫柔面容的不是他。


  蕭知也跟著抬了頭,她心裡是有些詫異的。


  如果沒事的話,如意絕對是不會打擾他們的,估計是出了什麼事,她把書放在膝蓋上,也沒讓人進來,只是開口問道:「什麼事?」


  「先前外院有人過來傳話,說是崔家遞來了帖子,請您和五爺三日後一同出席崔相的生辰宴。」如意在外頭恭聲稟道。


  整個京城姓崔的人家並不在少數,可崔相卻只有一家。


  蕭知捧書的動作一頓。


  她早些日子就算過了,估摸這段日子就會有人來請她赴宴了,畢竟她的名聲已經打出去了,不管是好是壞,現在京城裡的那些貴人肯定對她很感興趣。


  不過。


  她倒是沒想到頭一家請她的竟然是崔家。


  陸重淵轉過頭看著蕭知,凝視了一會,開口問道:「你想去?」


  這話雖是疑問,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他篤定,她想去。


  蕭知自然是想去的,她做了這麼多,不就是想著能把名聲打出去,然後和那些貴人們接觸,再想法子找人幫忙洗清父母的冤屈。


  而崔家。


  正是她心中的第一選擇。


  她也沒有猶豫,轉過頭直視著陸重淵,點了點頭,「想去的。」


  嗓音雖然細,語氣卻很堅定。


  可她心裡其實還是有一抹擔憂的。


  她近些日子的行事,別人或許不會察覺什麼,但陸重淵……他心思原本就要比別人細,多年的軍旅生活更是讓他十分擅長察言觀色。


  她擔心陸重淵會察覺她要做什麼。


  不過有些事,蕭知也沒想過瞞,所以她看著陸重淵,輕輕抿了下唇,沒有避開他的視線,重複道:「五爺,我想去。」


  「你若想去,便去吧。」


  原本蕭知一以為得費一番口舌,卻沒想到陸重淵竟然答應的如此輕巧,他甚至什麼都沒有詢問,就直截了當的答應了。


  甚至於……


  「我同你一道去。」陸重淵看著蕭知,說道。


  「什,什麼?」


  蕭知怔怔地望著陸重淵,有些沒能反應過來,陸重淵說了什麼,他陪她一道去?她,她沒聽錯吧?這可比陸重淵答應讓她去參加宴席還要令人驚訝。


  自打陸重淵受傷之後便很少出過門,唯一一次還是陪她去參加元宵節燈會。


  可那日,他們也是避人耳目,一路上都在馬車裡,未曾露過面。而崔相的生辰宴會必然會有許多人,熟悉的,陌生的,都會在。


  她知道陸重淵不喜歡見那些人。


  以前或許只是厭煩,而如今,恐怕也有不喜那些人的目光。


  畢竟那日若是陸重淵要是登門拜訪,必定會有許多人圍觀,而不管那些人明面上是如何的恭敬奉承,私下裡的閑言碎語是不會少的。


  陸重淵肯定不喜歡那些人的目光。


  抿了抿唇,蕭知看著陸重淵,聲音有些猶豫,「五爺,你……」


  「什麼?」陸重淵垂眸望著她,語氣平平,似是沒有注意到她眼中的猶豫。


  蕭知抬眼看著陸重淵,須臾之後,她突然綻開了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沒什麼。」她說完,突然伸手,握住了陸重淵的手。


  細弱無骨的手,似是無力,又好像用盡了許多力氣似的。


  「等那日,我們一起去。」


  陸重淵看著覆在手上的那隻手,很小巧也很柔弱,可有時候又像是擁有著無限的力量。沒有說話,他就這樣低頭看著她,好一會才輕輕「嗯」了一聲。


  他其實是不喜歡這些宴會的。


  以前不喜歡。


  如今更是。


  可她既然喜歡,他倒是願意陪著她走這一趟。


  與她一起。


  蕭知如今不僅長著府中事物,還有五房的事,未過須臾,又有人來請她了,陸重淵心裡不高興,他不喜歡被人打擾相處的時間。


  但要他出口挽留,又實在是太過為難了一些。


  所以他也只是低著頭,抿著唇,把玩著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五爺,那我過去一趟。」蕭知同陸重淵打著商量,大概是看出他有些悶悶不樂,她又輕輕補了一句,「我今日摘了許多桃花,過會給你做桃花餅,好不好?」


  她現在私下練過幾次。


  做出來的味道雖然比不過幾個廚子,但也算是不錯了。


  陸重淵把玩玉扳指的手一頓,微微下垂的丹鳳目流露出一道光亮,心情好了許多,「嗯。」


  蕭知見此也就未再滯留,只是在臨行前把他膝蓋上的薄毯重新掖了掖,然後便拿著白瓷蠱離開了。


  等到蕭知走後,陸重淵才轉過身,朝她離去的身影看去,那道艷紅色的身影很快就不見了,可他卻遲遲沒有收回目光。


  過了好久。


  他才把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那粒糖上。


  小心翼翼,又鄭重其事地取了過來,糖果被他夾在手指間,在陽光的照映下,這枚糖果看起來更加晶瑩剔透了,他像是猶豫了一會,把糖果放在嘴邊。


  然後嘗試著,輕輕舔了一下。


  甜。


  很甜。


  沁人心脾的甜度。


  他不喜歡吃甜,可此時卻如獲至珍似的,小心翼翼地塞入自己的口中,捨不得咬碎,怕很快就沒了,就這麼藏在後槽牙里。


  幼時缺失的那一部分,竟然在如今得到了圓滿。


  陸重淵伸手放在心口處,感受著那裡「咚咚咚」的心跳,終於忍不住,彎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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