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出了王氏的院落。
天色已趨近有些黃昏了。
蕭知沒有立刻回五房,而是領著如意朝陸老夫人居住的正院走去,離開的時候,她沒有按照原先的路返回,而是往自己以前的屋舍走去,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剛才見到了陸承策的緣故,她突然想去那兒看看。
好在她以前的屋舍離這兒也不算遠,也有朝正院去的小道。
倒是也不必擔心被人瞧見了會如何。
走過一條小道,穿過幾株梅樹,也就到了。
蕭知停下步子,立在一株梅樹下望著不遠處的光景,那裡早已不復她生前的熱鬧,遠遠望去也不過零零散散幾個打掃的下人罷了。
都是不熟悉的面孔。
院子里很冷清,不知是因為人煙稀少的緣故,還是因為這二月寒風冷峭。
葡萄架只留下幾株藤蔓,旁邊的鞦韆正隨風推動,角落裡堆著的一些花也都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堆,瞧著就冷清。
門前的兩株石榴樹倒是又長高了些。
她還記得以前每逢五月,那兩株石榴樹就會結滿花,一簇簇鮮艷的就跟個小喇叭似的,等到九、十月的時候,它還會結滿果子,滿滿一樹的果子,她那會最喜歡吃石榴,卻又厭煩它難剝,總愛央著陸承策幫她。
那個時候,陸承策對她有求必應,無論她要求什麼,他都會幫她。
縱然公務纏身……
他都會放下手頭的一切,幫她。
「怎麼這麼喜歡吃石榴?」每次陸承策幫她剝石榴的時候,總會無奈的問她這樣的話。
「因為石榴好吃啊。」
那是她當初答覆陸承策的話。
可其實除了好吃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
石榴多子。
她想為他生兒育女,想讓兒女繞於他們的膝下,卻沒想到,她最終連自己唯一的孩子都沒能保住。
那個孩子……
蕭知突然想知道那個孩子的事……
她的孩子。
她從醒來后,一直都有意無意的避免著去想那個孩子的事,好似逃避,就可以讓自己不會那麼難過,可此時看著這滿園熟悉的光景,她卻忍不住想問一問關於他的事……揣在兔毛手兜里的手又握緊了些。
蕭知閉了閉眼,聲音有些沙啞的問道:「那個孩子,葬在了哪裡。」
如意一聽,握著盒子的手一頓。
她轉頭朝身邊的年輕婦人看去,看到她滿面峭寒,眉宇之間卻有著數不盡的哀愁,心下也有些難過,她輕輕嘆了口氣,低頭答道:「小公子和您同葬在東郊的福地,世子爺又替您和小公子在報國寺立了長生牌位,點了長明燈。」
「奴有時候能夠出去的時候,也會去報國寺拜一拜。」
「他……」
蕭知抿著唇,緊緊握著手,猶豫了一會又問道:「有名字嗎?」
「有的。」
如意的聲音又低了些,二月寒風蕭蕭,她的聲音也帶了些哀愁:「小公子名叫莫離,小名念蘿,世子他……不顧眾人反對,把小公子的名字記進了宗譜里。」
莫離,念蘿……
蕭知漆黑的眉睫一顫,微張的紅唇也輕輕抖動了一下。
莫離。
希望不要別離。
念蘿。
想念阿蘿。
她的小字,叫做阿蘿。
風又大了些,迎面吹過來的時候,有些冷,蕭知纖弱又單薄的身子被這寒風一吹,狠狠地打了一個冷顫。
「主子,您沒事吧。」如意伸手過來扶她。
蕭知搖了搖頭,聲音很輕,「我沒事。」說完,她又很輕的重複了一句,「我沒事。」
可怎麼會沒事呢?
她的眼睛有些酸脹,心也悶得厲害,難受的讓她有些透不過氣,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抓著她的心臟似的,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壓下心底所有的思緒,輕聲說道:「走吧。」
「主子……」
如意望著她的面貌,還有些擔心。
可蕭知卻已經抿著唇,提步率先往外走了,她走得很快,彷彿在逃避什麼東西似的,疾步往外走去……直到走出小道,直到那間熟悉的院落離開她的視線,她的腳步才漸漸地慢了下來。
身後如意也已經趕上來了。
蕭知啞著嗓子朝她吩咐道:「我想去一趟報國寺。」一來是去祭拜一下她那無緣的孩子,二來也是去為原身立一塊長生牌位,還有一個原因……她的父母雖然沒有被宗室除名,但死後無牌可立,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父母葬在了哪。
無人知道。
她的父母死不瞑目,她不希望他們成為孤魂野鬼,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不會。
她想偷偷為他們立一塊長生牌。
「等過幾日……」
蕭知看著不遠處的正院,呢喃道,「再過幾日。」
等她拿到了侯府的中饋,那麼她就不用日日困在這個地方了,她行事會方便很多,她可以私下遣人去找哥哥,可以去報國寺為父母立長生牌……還可以,去調查真相。
可能是心裡有了目標,又或是看到了曙光。
蕭知的心情也就沒之前那麼壓抑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手按在脖子上的狐狸毛圍脖上,她全身上下被風吹得都有些冷,唯獨脖子這塊很暖……想到剛才離開的時候,陸重淵替她戴上圍脖的樣子。
她心裡有些暖。
還有……
她要儘快找到師父,給陸重淵治好腿。
他不應該永遠被困在這四方院落,不應該只能靠輪椅出行,他是陸重淵,理應是肆意、張揚的,她想看到當年的陸重淵,看到那個騎馬揚長街,受眾人跪拜、尊崇的陸大都督。
她相信。
這一日一定會到來的。
帶著這一股念頭,蕭知一步步朝正院走去,由人通傳后,很快就有人出來迎她了,恭聲笑著請她進去,蕭知也就沒說什麼,等進了裡間先由人替她解下斗篷,然後把兔毛手兜遞給如意,就往裡頭給陸老夫人請安去了。
「知丫頭來了。」陸老夫人正坐在羅漢床上,手裡拿著串念珠撥弄著,看到蕭知進來就笑著喊了她一聲,等她請完安,看到她身後丫鬟手裡握著的那些東西,便又笑道:「都盤點完了?」
「回您的話,都盤點完了。」
蕭知仍是一派恭謹的模樣,她從如意手中取過兩份嫁妝單子已經一沓手冊,「這是寶安郡主所有的嫁妝。」
平兒從她手上接過,遞給了座上的陸老夫人。
陸老夫人便笑著把念珠纏回到手上,然後接過手冊看了起來,一頁頁翻下去,越往後看,她的唇就抿得越緊,昨日看嫁妝單子的時候,她只是匆匆一掃,沒太注意,如今這麼細細看下去,想到這麼多金山銀山要白白送出去,她是真的肉疼。
這可都是錢啊!
現在陸家這樣的情況,最缺的就是錢了!
可現在……
她竟然要給外面那些人送錢,一送還是這麼多,捨不得,怎麼可能捨得?
蕭知雖然站在底下,可餘光卻一直在打量陸老夫人,眼看她握著賬冊抿著唇,一副十分痛心的模樣,她那雙清亮的杏兒眼中就忍不住流露出一抹嘲諷,任憑這位陸老夫人和王氏在外面有著多好聽的名聲。
私下裡也不過是些見錢眼開的玩意。
王氏不顧名聲和律例挪用她的嫁妝,而這位陸老夫人,其實也一樣。
只不過這位陸老夫人更重名聲和清白罷了。
心下譏笑幾聲,臉上倒是一點都沒外露,仍是一副溫溫和和的模樣,「母親,可是賬冊有什麼不對?」
「沒,沒有。」
陸老夫人心裡肉疼的要死,偏偏臉上卻不能有所表示,她名聲在外,都已經在眾目睽睽下做了決定的事,豈能反悔?咬著牙關把手裡的賬冊一合,然後置在一側,重新看向蕭知,笑道:「這事,你辦得很好。」
說完,又朝她身後丫鬟的那隻小盒子看去,詫異道,「那是什麼?」
「這是二嫂挪用的銀兩。」
蕭知從如意手裡接過盒子,遞給平兒,然後同陸老夫人輕聲解釋道:「二嫂說身邊沒有多餘的銀兩,我去得又急,只能把鋪子先抵押了。」
她這話說得隱晦。
可陸老夫人聽完卻直接挑了眉,什麼沒有多餘的銀兩,拿鋪子先抵押,要是有錢,王氏那麼重臉面的人會拿鋪子抵押?簡直笑話!想到當初王氏進府的時候拿得嫁妝也不少,如今竟是淪落到拿鋪子抵押了。
他們侯府可沒拿王氏一個銅板。
那這錢去哪了?當然是送回到她那個娘家去了!
想到那個王家隔段時間就要置辦一次宴會,請得還是城裡最有名的戲班子和酒樓,她心裡就氣得不行。她還當王家家底這麼厚,沒想到竟是王氏掏的銀子,好啊,她這個兒媳還真是好啊!
嫁到他們陸家都二十多年了,竟還只是向著她的娘家。
陸老夫人本來對王氏成見就很深,此時想到這麼一番事,對王氏的意見就更大了。
不過她也沒在這個時候有所表露。
只是沉著一張臉打開盒子翻看起來,看到上面十幾張銀票的時候,她的臉更加黑了,可看到底下那三家鋪子的單契,她卻有些發怔,這糧鋪和糖鋪都不值錢,可這脂粉鋪子可是王氏手上最賺錢的一家鋪子了。
這三家鋪子加起來可是超過她挪用嫁妝的錢了,她可不信王氏會這麼蠢,更不信王氏會這麼好心。
把那三家單契壓在桌上,陸老夫人看著蕭知問道:「這三家鋪子是怎麼回事?」
「回您的話,這就是二嫂拿來抵押的鋪子。」蕭知低著頭,眉目溫順的回道,除此之外便沒再多說一句。
可她不說。
如意卻看不下去,忍不住說道:「老夫人,五夫人好脾氣,奴卻不得不斗膽說上一句,原本侯夫人只給了兩家鋪子,這脂粉鋪子她原本是不肯給的,要不是五夫人聰慧,恐怕侯夫人便只打算拿那幾千兩銀子和兩家鋪子交差了。」
「如意!」
蕭知回頭,溫柔的低斥一句,「不可胡說。」
說完。
又朝羅漢床上的陸老夫人看去,跟著一句,「母親,沒這麼嚴重,我想二嫂只是一時糊塗罷了,後來我同她說了,她便立馬把這間鋪子給我了,您別聽底下丫頭胡說。」
陸老夫人聽著這番話,臉色不僅沒緩和,反而越發黑沉了。
什麼一時糊塗?
王氏根本就是不想給,這次要不是老五家的機靈,恐怕還真得便宜她去了,想到自己這個二兒媳,原本也是正經的世家出身,可現在又是不知羞恥的挪用兒媳的嫁妝,又是做出這樣的糊塗事。
可虧得沒再讓她管家,要不然還不知道這家被她管成什麼樣子!
不過……
這次老五家的,倒是讓她有些刮目相看。
她原本也只是打算給她一件差事,看看她能做到什麼地步,沒想到這才一日的光景,她就把這差事都完成了,還十分圓滿。心裡估量了一番,她臉上倒是也沒什麼表示,只是把那些東西全部讓平兒遞給了蕭知。
又沖她說道:「這件差事,你做得很好,等明日你便拿著這些東西去善行齋。」
似是想到什麼,她又跟著一句,「正好明日是善行齋一月一度的例會,你過去的時候保不準還能見到幾位主事人。」
「她們都是京城的貴夫人,你若是有機緣,還能同她們交談一番。」
蕭知當然知道明天是善行齋一月一度的例會。
這善行齋原本就是她母妃主辦的,當她還是顧珍的時候就時常去善行齋幫忙,裡面的每個人,她都知道。
而如今……
她若是沒有記錯的話。
善行齋的主事人已經換成了崔家的主母。
崔家的主母崔夫人,她曾經要喚一聲崔姨,而她的獨女崔妤更是她自幼玩到大的朋友,更是……她曾經的嫂嫂。崔妤和她哥哥是有過婚約的,如果沒有如今這件事,恐怕哥哥和她早就成婚了。
可如今她家成了這樣的狀況。
這紙婚約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蕭知想到當日在永安王府,那幾個錦衣衛說的話「我倒是聽說那跟永安王世子訂婚的崔家姑娘和咱們大人私下頗有來往……」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她暫且還無從考證,可她希望這是假的。
她和崔妤曾經好到睡在同一張床上。
夜半無人的時候,她們還躲在被窩裡一起訴說過對未來生活的期望。
她醒來后看清了許多人的真面目,卻不希望崔妤也是這樣的人……
畢竟,她們曾經這樣好過。
「知丫頭?」
陸老夫人眼見蕭知並未回話,便又喊了她一聲,等她回過神,也只當她是擔心明天善行齋的事,便又笑道:「你也不必擔心,你是我們陸家的五夫人,身份貴重,即便是碰到她們也不用害怕的。」
蕭知聞言倒也壓下了心底的思緒,沖人福身答道:「兒媳明白。」
窺了一眼外頭的天色,天已經黑了,遂又說道:「夜深了,兒媳便不打擾您用膳,先告退了。」
陸老夫人對此沒什麼意見,點了點頭,又讓平兒送她出去。
等到平兒再進來的時候,陸老夫人坐在羅漢床上,手裡握著那串念珠,低著頭抿著唇,不知道在想什麼,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才出聲,「你說,老五家的怎麼樣?」
平兒聞言腳步一頓,不過很快便恢復如常了。
她走到人身邊,低頭替她重新倒了一盞茶,然後輕聲答道:「您若說性子,五夫人為人溫和純善,底下的奴僕雖然因為之前二少爺的事畏懼她,但如今也越發尊敬她了。」她一邊說,一邊把之前在庫房裡發生的事同她說了一遭。
這事。
陸老夫人原本是不知道的,聽完之後倒是點了點頭,「賞罰分明,不錯。」
又過了一會……
她突然出聲,問道:「那你說,我把中饋交給她,如何?」
「這……」
平兒有些猶豫的開口,「奴只是一個下人,這樣大的事,不敢置喙。不過……」她抿了抿唇,又停頓了一瞬,這才輕聲答道:「侯夫人因為這事,心裡肯定是嫉恨您了,至於四夫人,她……」
她字之後,沒再往下說。
陸老夫人一聽這話,倒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哎,我這幾個兒媳里,如今也就知丫頭還算不錯……也罷,且等她明日辦完那樁差事看看,若是辦得好,我也就放心把中饋交給她了。」
……
五房。
蕭知回去后,便讓如意把東西都收拾好,等著明日一道拿出府去。
她也沒讓如意跟著她回主屋,獨自一個人往主屋走去,過去的時候,廊下的燭火十分通明,好像是怕有人看不清路似的,就連院子里也點著不少燈。她還記得剛來到五房的時候,這裡每一處地方都黑漆漆的,就連燈籠也沒幾盞。
她差點因為太黑的緣故摔跤。
可能是因為燭火通明的緣故,蕭知的心情也敞亮了很多,她腳步輕快的走在長廊上,等到主屋門口就輕輕推開了門。
屋子裡還燒著地龍。
她甫一推開門,那股子暖氣就迎面撲來,把她身上殘留的寒氣都給吹散了。
菜已經擺在桌上,卻還沒有人動過。
蕭知看了一眼,上面幾道菜竟有大半都是她喜歡吃的,想到午間陸重淵特地讓趙嬤嬤給她送午膳過來,她臉上的笑意又深了些。
不遠處坐在輪椅上的陸重淵背著身,即便聽到聲音也沒有回頭,像是在翻書的模樣,可若是細看的話就會發覺他的脊背僵直了許多。
而他身邊的慶俞在聽到聲響后,倒是轉過身朝蕭知拱手行了一禮,「夫人。」
「嗯。」
蕭知收回思緒,笑著應了一聲。
她關上身後的門,看到背著身坐在輪椅上的陸重淵,眼眸又彎了些,帶著笑,聲音又溫柔又清越,「五爺,我回來了。」
陸重淵低著頭沒回身,繼續翻著書,可有可無的應道:「嗯。」
蕭知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了,她笑了下,脫下身上的斗篷,解下脖子上的白狐圍脖,然後走到陸重淵的面前,蹲在他身前,笑著和他說:「五爺,都這麼晚了,你可以先用膳,不用等我的。」
「不餓。」
陸重淵繼續翻著手裡的書,眼也不抬,淡淡道。
「夫人,五爺是特地等您回來呢,剛才您還沒來的時候,五爺不知已經朝門外看了多少眼了。」慶俞如今和蕭知相處久了,性子倒是也變得明快了許多,沒有以前那麼沉默寡言,這會甚至不顧陸重淵會生氣,沖蕭知說道。
陸重淵捏著書的手一頓。
剛才還十分沉穩的臉色此時就跟龜裂了似的。
緊抿著薄唇,剛想斥責慶俞,只是還不等他說話,一雙纖弱又柔軟的手就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原本僵直的身形又緊繃了一些,他低頭朝眼前的蕭知看去,看著她彎著眉眼,滿面笑意,沖他道:「五爺為何不同我說實話?」
說完。
蕭知也不等陸重淵開口,握著他的手,一節一節掰開,把他手裡那本已經捏得都快皺了的書解救出來,然後和慶俞說道:「你先出去吧。」
「是。」
慶俞笑著朝兩人拱手一禮,往外退去。
等他走後。
蕭知把手裡的書放在一側,然後繼續仰著頭和陸重淵緩緩說道:「五爺可以嘗試著把心裡的想法都說出來,這樣的話又不丟人……」她一邊說,一邊沖陸重淵笑道,「我是你的親人,你可以什麼都同我說的。」
親人?
陸重淵放在膝上的手一頓,他低頭看著眼前這一張燦若桃李般的笑顏,眼眸微閃,心下卻砰砰亂跳著……有激動,還有一抹慌張和不安,是因為從來沒有得到過,所以就連一絲一毫的溫暖都會讓他倍感不安。
怕這一份溫暖是流沙,握在手裡也留不住。
卻還是忍不住想去握緊,握得緊些,再緊些,就算只剩下一點,他也要握住。
喉嚨有些乾澀。
他迎著這樣一幅笑顏,有些艱難的,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