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唔……」


  蕭知剛剛醒來,神智還有些不大清楚。


  因為發熱的緣故,她的臉看起來還有些紅,就連那雙睫毛也好似沾了些密密的汗珠似的,讓她有些看不太清眼前的畫面,可落在肩窩上那隻冰涼入骨的手……她還是能夠感覺到的。


  冰涼的溫度,修長的手指,指腹上帶有的粗糲,曾經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朝她伸出來的手。


  那是來自陸重淵的手。


  有些沒明白現在是個什麼情況,蕭知眨了眨眼,露出一副困頓又迷惑的模樣,然後用極輕啞的聲音,問道:「五爺,你這是……」她邊說邊側頭朝自己的肩窩看了一眼,看到那隻指骨分明又修長有力的手,又眨了下眼,然後看向人,繼續道:「在做什麼呀?」


  陸重淵早在蕭知睜開眼的那一剎那就僵直住了身子,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蕭知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


  他的手還放在她的肩窩上,指尖正好落在她的紅帶上,甚至因為太過震驚的緣故還沒來得及收回。


  這幅模樣,實在有些說不清楚。


  陸重淵連忙把手收回,呼吸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有些急促,他把手牢牢地落在扶手上,身形緊繃,面容僵硬,好一會,他才朝床上剛剛蘇醒的女人看過去。


  床上的女人整個人還陷在被褥里,她的頭髮有些亂糟糟的,幾縷青絲黏在臉上,看起來有些濕噠噠的,那雙猶如小鹿般的杏兒眼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沒有厭惡沒有生氣,只是看起來有些疑惑……


  「我……」


  陸重淵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蕭知,他的喉間突然有些干啞,就連聲音也變得有些喑啞,沉默了很久才佯裝從容的說道:「你別多想,我不過是看你太熱了。」


  說這話的時候。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覺得收緊,就連心臟也連著跳了好幾下。


  他不是沒見過女人。


  當初權勢滔天的那個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往他身邊塞女人,嫻雅端莊的官家千金,風流媚骨的妓子,也有其他小國的公主……一個個的,為了活命又或者為了往上爬,使盡手段想留在他的身邊。


  那個時候,他是怎麼做的?


  冷眼旁觀,勾著一張似笑非笑的嘴角,然後端著一杯酒盞任她們折騰,也不曾分過一絲神。


  可此時……


  眼前這個女人明明什麼都沒做,就這樣看著他,卻讓他的心神大亂,讓那沉寂了多年的方寸之地也失去了該有的平靜。


  明明沒必要同她解釋的,就算他真的想趁她昏迷做出一些作亂的事,她又能如何?偏偏迎著她這樣一雙依賴又信任的眼神,竟是連一絲假話都不願同人說。


  蕭知聽到陸重淵的回答時,又眨了下眼,好像有些詫異他的回答。


  她沒多想呀……


  她知道陸重淵是什麼樣的人,別的不敢保證,但陸重淵絕對不是那種趁著女人昏迷就會胡作非為的男人,新婚之夜,他都沒做什麼,平時兩個人睡在一間屋子,他也沒讓她做什麼,更不用說在她昏迷的時候折騰這些了。


  他是陸重淵,想要女人不過不過一句話的事。


  何況……


  她現在醒來有一會了,神智倒也變得清楚了很多。


  雖然不知道昏迷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但昏昏沉沉之間,隱約也還是有些印象的,她記得陸重淵拿著帕子替她擦拭額頭上的汗,也記得他小心翼翼給她喂葯,甚至還記得自己因熱朝人湊過去的時候,他雖然有些猶豫卻也沒有推開她。


  反而替她解熱。


  蕭知想到這些,那雙清亮的杏兒眼微微抬起,然後就這麼看著陸重淵,彎了眉眼,同人輕輕道起謝來,「五爺,謝謝你呀。」


  不管是今天去正院維護她,還是在她昏迷的時候,衣不解帶的照顧她。


  她都應該向他道謝的。


  要不是他。


  她今天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呢。


  五爺,謝謝你呀……


  這幾個字傳入陸重淵的耳朵,讓他本就僵直的身子變得更加緊繃了。


  屋子裡那些被燈罩罩著的燭火照的室內十分通明,可他低頭看著床上的女人,看著她眉眼彎彎,看著她那張猶如芙蓉桃花面的臉上洋溢開的燦爛笑容,只覺得這身後的燭火再耀眼,也不及她。


  他沒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也從來沒被人這樣道過謝。


  他在戰場奮勇殺敵,帶著部下班師回朝的時候,沿途的百姓雖然敬他卻也更加畏他,他們看到他的時候只敢低頭伏跪,哪裡敢這樣沖他道謝?


  京中的那些官員以前倒是時不時會上個摺子,誇讚他的戰績和功勛,就連龍椅上的那個男人每回看到他的時候也常常會說上一句,「多虧愛卿了」。


  可那些人不是畏懼他的權勢,就是想讓他繼續護著大燕山河,表面上裝得一副好模好樣,背地裡還不知道怎麼在說他。


  這些……


  他都知道,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的。


  謝謝有什麼用?


  他不需要別人的感謝,只需要他們敬畏,因敬生畏,還是因畏生敬,這些都沒關係,他只需要他們害怕就足夠了。


  可此時看著她全無保留的道謝。


  陸重淵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只能感覺到自己那顆心在她這樣一雙笑眼的注視下,撲通撲通,跳得越來越快了。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的收回視線,沒再看人,望著不遠處的一盞宮燈,啞聲道:「我喊趙嬤嬤過來。」


  邊說。


  他邊推著輪椅往外頭去。


  可輪椅剛剛壓過地面發出輕微的聲響,蕭知就扶著床榻半支起身,她看著陸重淵的身影,急切道:「五爺,你還要去書房嗎?」


  陸重淵的身形一頓,推動輪椅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他沒轉頭,放在輪椅兩側的手收緊,心在這一刻也好像停止了跳動,目視著前方,好一會,他才問道:「你想我留下?」


  「書房裡沒地龍,你的身體又不好……」蕭知看著人的背影,擰著眉,輕聲說著,說完也不知道陸重淵是不是還在生她的氣,想了想,她又跟著一句,「你要是不想看到我,過會我讓趙嬤嬤去收拾一間客房。」


  她不能讓陸重淵因為她的緣故再受風寒或是其他病了。


  陸重淵聽到這個回答的時候,剛才還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驟然停止的心跳又重新跳動了起來,就連收緊的雙手也鬆開了些,只是那兩片薄唇抿得卻更緊了。


  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他繼續推著輪椅往外頭去。


  「五爺……」


  蕭知見人離開又沖人喊了一聲。


  可陸重淵這回卻沒有停下,甚至連話也不曾同她說。


  眨了眨眼。


  蕭知半邊身子靠著床頭,也沒有立刻躺下,就這麼看著人離開的方向,心裡不住想著……陸重淵這難道還在生她的氣嗎?她以為他今日過來幫她,剛才又照顧了她半宿,早就不生氣了。


  她能聽到外頭的風鈴聲響起。


  但是陸重淵究竟有沒有離開,她卻不知道。


  蕭知剛剛醒來,身體還沒徹底恢復,靠著靠著竟然又睡了過去,後來是昏昏沉沉之間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她才又睜開眼來。


  來的是趙嬤嬤。


  「夫人,您總算是醒了。」趙嬤嬤見她醒來,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嘆了這麼一句。


  聽出她話中的關心和餘悸,蕭知的臉上倒是也重新掛了個笑,今天這件事,讓她感受到了陸老夫人等人的冷血和無情,但同時,也讓她感受到了陸重淵和趙嬤嬤幾人的關懷……朝人露了個笑,聲音柔和道:「嬤嬤來了。」


  說完。


  她又跟著一句,「今天多謝你了。」


  「這些都是老奴應該做的。」趙嬤嬤邊說邊扶人坐好,怕人覺得難受又在她身後加了個靠枕,然後才又同人說道:「再說,老奴其實也沒做什麼,事情都是五爺吩咐慶俞去查的,老奴頂多也只是跑了一趟。」


  「五爺他……」蕭知坐好之後朝那落下的布簾望了一眼,看不到外頭的場景,只能輕聲問道:「他走了嗎?」


  「什麼?」


  趙嬤嬤正在給她倒水,聽到這話倒是詫異的看了一眼過去,等看到她臉上猶豫的神色倒是回過神來,笑了笑,她把手裡的茶盞遞過去,然後就看著人柔聲說道:「沒呢,五爺就坐在外頭,他是見您醒了,又看您出了一身的汗,囑咐老奴來給您換件衣裳,沒得您夜裡又得發寒了。」


  她說完。


  想著兩個人這段日子的彆扭,免不得又幫陸重淵說起話來,「夫人,您也別怪老奴多嘴。」


  「老奴伺候五爺這麼多年還從沒見五爺為誰這麼擔心過,剛才他怕您出事,火急火燎的趕到正院,後來見您昏倒了,更是親自抱著您回來,就連喂葯、擦汗這樣的事也不肯假手於人。」


  大概是真的心有感嘆,讓她在說起這些話的時候也多了些真情流露。


  「五爺性子淡,平時話也少,相處起來的確是枯燥了些,但他對您的好是真的,您……」


  蕭知端著茶盞,一直安安靜靜的傾聽著趙嬤嬤的話,等她說到這才抬頭看著她人說道:「嬤嬤,我明白的。」她明白陸重淵是真的對她好,也很感激陸重淵為她做的這些事,她也會盡自己的能力好好報答他。


  她倒是不覺得陸重淵對她好是因為男女之情。


  她跟陸重淵相處也有一段日子了了,陸重淵從來沒對她動手過,他們兩個人相處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家人或者朋友。


  她會想辦法治好陸重淵的病,然後給他找個溫柔體貼的姑娘,就是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還在不在京城。


  還有她現在這幅模樣,師父他……


  ……


  「夫人?」


  身邊的趙嬤嬤見她一直沉吟不語,便又喊了一聲,見人回過神才又問道:「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還不舒服?」


  蕭知聽出她話中的擔憂,搖了搖頭,暫且先收回了思緒,把茶盞里的水都喝完,等到喉嚨漸漸濕潤了才看著人說道:「我沒事,勞煩嬤嬤給我換身衣裳吧。」她剛才昏昏沉沉的倒也不覺得,現在才發現身後的衣裳都貼在脊背上,整個人也膩的厲害。


  又看了一眼身上被褥。


  這是陸重淵以前用的,他去了書房之後,她也仍是睡在貴妃榻上,倒是也沒靠近過。


  等過會。


  她得讓趙嬤嬤喊人把被褥也給換一套,也省得陸重淵夜裡睡得不自在。


  等換好衣服。


  趙嬤嬤便去喊人換被褥枕套了。


  蕭知洗了個澡又休息了那麼一會,精神氣也恢復的差不多了,這會她就打了帘子往外走去。


  相比裡屋,外頭的光線更足,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晚膳,不過陸重淵卻沒有動,他仍舊坐在輪椅上翻著書,看她出來倒是掀了眼帘看了一眼過來,也沒說話,看起來還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樣。


  不過蕭知卻不怕他。


  看著人,眉眼彎彎的喊了人一聲,「五爺。」然後就走到人跟前,甜甜的沖人說道:「我們吃晚膳吧。」


  不知道是因為蕭知的態度,還是因為她話中這「我們」兩字,陸重淵握著書頁的手一頓,他輕輕抿了下唇,目光不自覺地朝人看過去,看著她臉上未加掩飾的笑意,眼神微閃,竟是不由自主地應了一聲,「好。」


  蕭知見他應下,臉上的笑意更深。


  她把陸重淵手上的書重新放回到架子上,然後就推著人往飯桌處走。


  兩人吃飯的時候……


  趙嬤嬤已經領著丫鬟退下了,偌大的屋子裡也就只剩下蕭知和陸重淵兩個人。


  蕭知這一天都沒怎麼吃東西,現在看著一桌子菜自然是有些餓了,這會她也顧不得和陸重淵說話,就低著頭自顧自吃飯。


  陸重淵倒是不餓。


  這會他就不動聲色的觀察著蕭知,早在頭一次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她的禮儀很好,就像現在,即便再餓,但她還是保持著應有的儀態,什麼菜該嚼多少下,好像是與生俱來的習慣一樣。


  一絲一毫都沒有差錯。


  不過雖然儀態好,但是小毛病卻也不少。


  挑食。


  挑得厲害。


  蔥姜蒜一點都不碰,也不愛吃辣,喜歡糖醋,那盤糖醋裡脊已經空了有一半了,不喜歡韭菜,但凡是韭菜餡的東西一點都不會碰,甚至連聞都不愛聞……心裡默默地記著,臉上倒是沒什麼表情。


  該吃吃,該喝喝。


  蕭知不知道陸重淵在想什麼,她現在那股子餓的勁頭緩過來,倒是也沒那麼難受了。


  吃飯的速度也就慢了下來。


  屋子裡靜悄悄的,她有些不自在,雖然寢不言食不語,但是她總覺得兩個人坐在一起一句話都不說也太枯燥了些,以前跟陸承策在一起的時候,她也喜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府里的事,說外頭的事。


  好像恨不得把所有有趣好玩的事同人分享一樣。


  想到這個人。


  蕭知臉上的神色有一瞬靜默了下來,不過也只是這麼一瞬,她就又恢復如常,給自己重新舀了一碗湯,又給陸重淵舀了一碗。


  想了想。


  她還是打算把原身和陸崇越的那樁事同人說上一遭。


  陸重淵這樣不計前嫌的幫她,她也不想瞞他,雖然和陸崇越相處的人並不是她,但她如今佔了這個身體,享受了既得的利益,難免要付出一些應該付出的,把湯碗放在人跟前的時候,蕭知放下手中的碗筷,抬了臉,看著人說道:「五爺,我有件事想同你說。」


  她說得十分認真。


  陸重淵倒是也抬了眼帘朝她看去,雖然沒說話,但目光卻落在她的身上,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看著陸重淵的眼睛,蕭知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雖然這事是發生在嫁給陸重淵以前,原身也沒同陸崇越做出什麼不應當的事,可陸重淵會不會生氣?她不知道。


  怕人生氣,更怕人情緒激動發病。


  但同時也擔心日後這樁事從別人的口中說出來,陸重淵會更加生氣,蕭知還是硬著頭皮開了口,「我跟陸崇越以前,以前的確私下有過往來。」她這話出口,立馬又跟著一句,「但我從來沒跟他有過首尾,每次見面身邊也都有人在,我跟他,跟他連手都沒牽過。」


  說完也沒見陸重淵有什麼反應。


  蕭知心裡有些忐忑,口中倒還是繼續說道:「前幾日,陸崇越遣人送了信來,想讓我離開侯府,住在他外頭置辦的府邸里,我沒同意。」


  「我以為只要我不去見面,這事也就過去了,但我沒想到……」


  沒想到陸崇越會這麼無賴。


  還有那個林婆子……


  這兩人竟然勾結在一起,為得就是污了她的名聲。


  她想到這的時候,臉色也變得十分難看起來,可想到對面坐著的陸重淵,臉上的神色又變得猶豫和躊躇,還有几絲擔憂……她把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也不知道陸重淵會怎麼想?要是陸重淵真的不高興,想罰她。


  她也認了。


  可她等了很久,也沒等來陸重淵的反應。


  抬起頭朝人看過去,發現他竟然還在吃飯,神色寡淡的,就跟平時一模一樣,沒想到陸重淵會有這樣的反應,蕭知忍不住喊了人一聲,「五爺?」


  「嗯。」


  陸重淵神色淡淡的應了一聲,看到她詫異的目光,才問道:「說完了?」


  「啊?」蕭知一愣,後知後覺的又點了點頭,「說完了。」


  「說完就吃飯吧。」


  陸重淵說完這話也就沒在看她,繼續低頭喝起雞湯。


  蕭知聽著這話,卻還是沒能反應過來,就這麼愣愣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你就沒有別的話要說嗎?」她以為陸重淵會生氣,會不高興,甚至還有可能會罰她。


  卻沒有想到。


  他竟然會這麼平靜。


  這也太怪異了吧。


  陸重淵看著她這幅樣子,終於還是放下了碗筷,他握過一旁的帕子擦拭了下手,然後看著人,皺了眉,沉聲道:「想讓我說什麼?說你眼光不好,看上這樣的混賬?還是覺得我得罵你一頓,打你一頓,你才覺得正常。」


  他在外頭的名聲的確不好,但他掌管三軍,不是是非不分的酒囊飯袋。


  相反。


  他有著其他人沒有的細心。


  她跟陸崇越有過一段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可他也看出,眼前這個女人早就放下了,雖然心裡的確有些不滿,但這畢竟是嫁給他之前的事了……那個時候,她又不知道她會成為他的妻子。


  拿這樣的事去責怪她,不是他的性子。


  所以他也只是語氣淡淡的沖人說道:「你的眼光的確不好,但這已經過去了,我不會揪著以前的事不放,只要……」


  他抿了下唇,沒往下說。


  蕭知早已被陸重淵這一番話給怔住了,倒是也沒發覺他說完「只要」之後的彆扭,她沒想到陸重淵竟然是這樣一個反應。


  沒有責怪,沒有生氣,什麼都沒有,竟然輕輕鬆鬆的就揭過了此事,心裡覺得有些奇異,但又覺得陸重淵好像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陸重淵看著冷冰冰的,其實心腸卻比誰都要熱。


  早間那樣一個環境,這麼多人指著她罵,一盆盆的髒水潑過來,可他卻什麼都沒聽,就這麼義無反顧的待在她的身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臉上的猶豫和躊躇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明媚又燦爛的笑容,她就這麼看著陸重淵,帶著毫無遮掩的喜悅,沖人說道,「謝謝你,五爺,你真好。」


  他真好?

  陸重淵握著帕子的手一頓,看著她的目光也有些微閃。


  這話要是傳到外頭只怕那些人都該笑她傻了,對著一個人人畏懼的煞神說「你真好」,只怕這世上也就她一個人了。


  想笑她昏了頭腦,但看著她這樣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笑顏又有些說不出,只能彆扭的收回視線,然後把手裡的帕子扔回到桌子上。


  心臟砰砰砰的亂跳著,雜亂無章,沒有本來該有的沉穩有力,陸重淵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就是因為知道才顯得有些不自在,好一會,他才悶聲說道:「吃飯吧。」


  「嗯!」


  蕭知彎著眉眼,笑著應道。


  她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心裡那股子擔憂和不安也就消了下去,蕭知竟然覺得胃口大漲,吃完一碗之後又添了半碗飯才好。


  等吃完飯,丫鬟過來收拾東西。


  蕭知一邊推著陸重淵往裡間走去,一邊和人說,「五爺,我給你洗漱吧。」


  陸重淵身上的衣服還是早間那套,身上還沾染了一些血腥氣,他這樣愛乾淨的人竟然一下午了連衣服都沒換……蕭知心裡有些軟。


  「不用了。」


  陸重淵拒絕道,隨即又怕人多想又跟著一句,「我也習慣自己一個人擦洗了。」


  他雖然腿腳不方便但不是連洗漱這樣的事也需要勞動別人了,就算以前蕭知不在的時候,他也沒讓小廝貼身伺候過,當初……他也不過是想看看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如今既然知道了,倒也沒必要讓她做這些事。


  再說。


  她今天還病著,等過會給他擦洗一番,只怕又得出汗了。


  蕭知聽他這麼說倒是也沒拒絕,軟軟「哦」了一聲,又笑著說道:「那我推你進水房吧。」


  這一回。


  陸重淵沒有拒絕。


  蕭知把人推進水房后又特意多點了一盞燈,沒有回頭看人,怕他覺得不自在,只是在出去的時候留了一句,「那你先洗,要是有事的話就喊我。」說完,她就往外走了。


  沒多久,水房裡就傳來了洗漱的聲音。


  蕭知起初坐在貴妃榻上,還握著本書翻看著,打算等陸重淵出去,可後來她的眼皮越來越重,身子一歪竟然就睡了過去。


  陸重淵出來的時候已是一刻鐘之後的事了,看到歪靠在貴妃榻上還握著本書的蕭知,心下也不知是個什麼情緒,他待在原地看了人好一會,這才過去把人撈進懷裡,然後朝拔步床過去……他的床大,被褥又暖和。


  比起這硬邦邦的貴妃榻,不知道要好多少少。


  蕭知大概是真的睡得沉了,被這麼抱過去都沒醒來。


  把她抱上床。


  陸重淵沒有立刻轉身就離開,反而是坐在床前又看了人一會,沒有其他人,屋子裡唯一在的那個人此時也昏睡著,他打量起來也就沒有那麼多複雜的情緒了,不用緊張,不用擔心,就這麼安安靜靜的看著人。


  他知道自己很奇怪。


  明明不想管她的事,但最終還是耐不住,跑了過去。


  進門的時候,看到她一個人孤立無援跪在那的時候,他很不高興,在她轉過頭來露出那樣一雙欺寒如雪般的眼眸時,他的心臟更是劇烈的收縮了一下,甚至動了殺人的念頭,想把欺負她的那些人都殺掉。


  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蕭知。


  好像把自己冰封在自己的世界,好像已經對這個世界失去了希望似的。


  陸重淵看著那個時候的蕭知就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他從小到大就沒有受過父母的疼愛,他那個所謂的父親在他十多年的生命里,只出現過幾次,他滿心滿眼都是四房那對母子,根本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偶爾過來瞧見的時候,看著他也只是皺皺眉。


  至於他那個母親。


  她在他的童年倒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誰也不知道,在眾人面前雍容華貴的侯夫人私下卻跟個瘋婆子似的,她打罵下人,就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那會他還小,每次聽到她尖叫咒罵四房母子的時候,怕她出事就會跑過去。


  可他的母親呢?


  他那個好母親啊看到她他僅不會平息怒火,反而會拿手指掐他,會握著他的肩膀把他往牆上撞,撞得他頭破血流,然後大聲質問著,「為什麼,為什麼?」


  那個時候。


  他還不懂,心裡雖然懼怕她,但血緣的聯繫讓他即便怕,還是忍不住想要親近她。


  他看她誇讚大哥,也就跟著學習騎馬學習射箭,學習讀書,他學得比誰都要好,就連教授的先生也誇讚他有天賦,他滿心歡喜的想把這一切分享給她,可她又做了什麼呢?皺著眉罵他只會攀比,轉頭讓他去廊下罰跪。


  如果她對所有孩子都是這樣,陸重淵也許不會這麼恨她。


  可她不是……


  對他那幾個兄長和姐姐,她視若珍寶,每次他們一來就拉著他們的手問這問那,生怕他們受了委屈還會出面替他們討要公道。


  那個時候。


  他才知道,原來她從頭到尾恨的只有他一個人。


  恨過、怨過、傷心過,甚至在無數個日夜裡抱著膝蓋在床上哭泣,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經受這些,他什麼都不知道,出生的時候,家裡就變成這樣了,可好像每個人都仇恨他。


  父親恨他的出現,讓他那個所謂的真愛傷心。


  母親恨他,恨他沒能挽回該有的局面,就連他的那些兄長姐姐也好像把他當成了泄憤的口子,無視、埋怨。


  真是,有意思極了。


  陸重淵勾起嘴角,似飢似嘲的露出一抹嗤笑。


  他也不是沒被人冤枉過,就跟今天的蕭知一樣,被人壓著罰跪。


  那個時候他也不過十歲出頭,大哥突然落水死了,就因為他路過附近,所以所有人都以為是他害死了大哥,他被人押到了正院,押到了眾人面前,被人逼著罰跪,被他的父親拿鞭子抽,被他的母親用力扇著臉。


  不管他怎麼解釋,他們都不肯信。


  事後……


  他們倒是沒要他的命,只是把他關在祠堂三日後就讓他來了這座院子反省思過,他一個人被打傷了腿,在床上發熱到說胡話都沒有人出現。


  要不是他命大,可能真的就這麼死了。


  那次的事終於讓他認清了自己的存在,也消磨掉了他最後一絲殘留的親情。


  他不過是個多餘的存在。


  沒有人會疼他,也沒有人會愛他。


  ……


  陸重淵想起這些的時候,以為自己會生氣。


  可也許真的是過去的太久了,他竟然已經沒有絲毫生氣的念頭了,嘴角倒是露出了一抹譏嘲的笑,就像是在看一樁笑話……看這陸家人的笑話,看自己的笑話。


  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蕭知。


  她還好好睡著,安安穩穩的,沒哭沒鬧。


  只是臉色還有些蒼白。


  他突然伸手,沒有猶豫的替人重新掖了一回被子,然後又靠坐回去,垂著眸,望著她。


  陸重淵知道自己這些日子的複雜情緒是因為什麼緣故,也知道自己對蕭知是不同的,他從來沒有這麼好心過。


  既然認清了,也出手了,不該做的,該做的,都做了一通,再逃避也就沒什麼必要了,其實把她籠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他這一生太過孤寂。


  她就跟漏進黑夜裡的一束光似的,衝散他周遭的黑暗。


  陸重淵涼薄的雙唇緊緊抿了起來,就連望著她的目光也一眨不眨地,既然她來到自己的身邊,那就永遠陪著他吧。


  陪他在這個黑暗的國度。


  挺好的。


  只要她好好待在自己的身邊……


  他願意護著她,撐著她,縱著她,讓誰都沒有辦法欺負到她的頭上。


  陸重淵突然笑了,他很少笑,平時頂多也只是譏嘲,可此時他垂著眸,無論是那雙狹長的丹鳳目,還是那種清貴攝人的面容上都掛著一抹笑,恍若天神降世,又像地獄里朝人伸出手的惡魔。


  他就這樣看著蕭知,然後突然伸手覆在蕭知的臉上,修長又清冷的指尖從她的眉眼一路往下。


  最後停留在她微翹的唇角處,輕輕一抹,才收了回來。


  蕭知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翌日清晨了。


  睜開眼,木頭窗欞外的天已經大亮,有些不舒服的又閉起了眼睛,然後她翻了個身打算再眯一會。可翻完身,她就愣住了……陸重淵的貴妃榻雖然寬大,但也沒有到可以翻身的地步,她以前每日起來都會覺得不舒服。


  可今天,旁邊竟然十分寬裕。


  伸出手往身邊探了探。


  很寬敞。


  睜開眼。


  頭頂是熟悉的青色帷帳,而身上蓋著的是昨日剛換的被褥。


  她怎麼睡在床上?


  她明明記得昨天等陸重淵等的太困,然後就睡著了,可那樣的話,她也應該是躺在那張貴妃榻上才對啊。掀開被子坐起身,朝窗下的貴妃榻看了一眼,那裡竟然也有被子……難不成昨兒晚上陸重淵竟然是睡在那張榻上?


  屋子裡的動靜有些大。


  侯在外頭的丫鬟聽見了,便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夫人,您醒了嗎?」


  蕭知壓下心頭的幾縷驚訝,然後收回視線,捋了捋頭髮沖著外頭說道:「進來吧。」


  「是。」


  沒一會功夫。


  兩個丫鬟就端著洗漱的東西進來了。


  蕭知任由她們給她穿戴著,然後漱過口又凈了一回面,拿著帕子擦拭手的時候才猶豫了下,問道:「你們剛才看到五爺了嗎?」


  「他……」


  蕭知抿了下唇,「是從房裡出去的嗎?」


  兩個丫鬟聽到這話倒是一臉怔楞,似是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問題,詫異了一瞬,其中跟一個丫鬟才開口問道:「夫人,您不知道嗎?」說完,看著蕭知神色微頓,忙又低下頭朝人說道:「五爺剛出去不久,他囑咐我們伺候您洗漱,還讓您記得喝葯。」


  那麼她的確是沒有猜錯了。


  陸重淵昨天晚上的確是留宿在了屋子,並且還睡在了貴妃榻上。


  這人在想什麼呀?


  那張貴妃榻又硬又難受,她身材嬌小睡得都不舒服,更遑論是陸重淵了。


  心裡的思緒有些複雜,臉上倒是沒有什麼表示,把帕子遞給人的時候說道:「行了,我知道了,讓喜鵲過來一趟。」


  她有話要問喜鵲。


  兩個丫鬟輕輕應了一聲就退下了,沒一會功夫,喜鵲就過來了,她眼紅彤彤的,看到她就立刻落了淚,也顧不得規矩,小跑著過來,到她跟前的時候就掉著眼淚哭道:「主子,您沒事吧?」


  她邊哭邊說……


  「昨兒個五爺不准我們來打擾您,奴在外面站了好久,還是被趙嬤嬤帶走了。」


  「您還好嗎?」


  「還有哪裡覺得難受嗎?」


  喜鵲的關心是掩不住的,蕭知心裡一軟,聲音也變得柔和了許多,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道:「我沒事,燒已經退了,等回頭再吃一貼葯就好了。」等人止了眼淚,情緒也逐漸變得平復下來,她才又問道:「外頭怎麼樣了,你可知道?」


  她昨天只知道陸崇越要被送去莊子,至於別的,還一概不清楚,受了這樣大的委屈,要是就這麼簡簡單單的放過他們……


  她可忍不下這口氣!

  喜鵲見她掛心這些事,倒是也沒瞞她,拿著袖子擦了一回臉上淚就同人說道:「早間的時候,奴出去看過了,一大早府里就駕著馬車把二公子送到莊子里去了,老夫人這回是真的發了火,連人都沒給帶幾個,就打發了一個貼身伺候的小廝,聽說還是送去北邊的莊子。」


  她不是陸家的人,不知道有哪些莊子,但是聽他們說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副嫌棄的模樣,就知道這莊子估計不大好。


  不大好才對!

  那個無賴差點就冤死主子了,要不是五爺帶著人出現,還不知道主子現在是什麼結果呢?


  想到這。


  她又忍不住掉起了眼淚,一邊掉一邊罵著,「真是瞎了眼了,當初竟然還覺得這位二公子人好……」想到那封信,幸好主子沒去,要是去了,主子這下半輩子可就忘了,心裡害怕的揪著蕭知的衣袖,兩片嘴唇也不住抖著,「差點,差點奴就害死您了。」


  蕭知聽得這番話,倒是有些意外。


  她以為陸崇越會被送去東郊或是南郊,倒沒想到她會被送去北郊……不過也只是有一點意外罷了。


  陸老夫人本來就嫉恨著四房,這次又因為陸崇越的事和陸重淵的關係變得更為惡劣,把火氣撒在陸崇越的頭上並不稀奇。


  想到這些陸家人的嘴臉,她的臉上就忍不住一抹譏嘲的笑。


  怕喜鵲瞧的起疑,她遮掩住情緒,同人說道:「別在想以前的事了,都過去了。」這事也不能怪喜鵲,就連她都沒想到陸崇越竟然是這樣的無恥下人,又想起林婆子的事,遂又問道:「林婆子一家呢?」


  「林婆子一家都被杖責一頓打發出去了,林婆子也被人扔去了亂葬崗……」


  說到林婆子的時候,喜鵲的身形止不住打了個冷顫,她昨兒個看到了林婆子的屍首,原本活生生的人躺在那草席上,青白著一張臉,眼睛也睜得很大,看起來可怕極了,身上也全都是傷。


  她心裡雖然感謝五爺這次為主子做得,但難免還是覺得他有些殘忍。


  想到主子日後還要跟五爺相處,喜鵲還是忍不住低聲說道:「五爺他,也太殘忍了些。」一條人命說沒就沒了,能不殘忍嗎?


  蕭知聽到這話卻沒說話。


  她低著頭看向貴妃榻的方向,眼前突然想起昨天和陸重淵說完那番話時,他的反應……那個時候,他應該早就知道她跟陸崇越的那一段關係了。


  而殺了林婆子,也有可能是因為她。


  林婆子肯定是知道了什麼才會跟陸崇越提出合作。


  昨天那樣的情況,要是放任林婆子過來,她為了保命還不知道會說出什麼樣的話。


  陸重淵他……


  蕭知嘆了口氣,輕聲道:「他是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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