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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終章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 鞭炮聲取代的槍聲,熱鬧了整個北平。。


  1945年八月十五,日本天皇正式向全世界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八年暗無天日的生活結束了!全中國的老百姓,個個揚眉吐氣,怎麽慶祝都不夠表達自己的歡樂心情!


  而那些耀武揚威的鬼子,漢奸,則全成了過街老鼠。他們能逃便逃,不能逃就躲起來,生怕被人發現,拉出去清算。


  武田正一獨自坐在二樓,望著家人的照片默默流淚。他再也不用去冒充船廠的少東了。那個巨大的造船廠,連同造船廠周圍的所有民居,全在原子彈下化作了一片焦土。他的鄰居,他的母親,哥哥,嫂子,弟弟、侄兒,無論貧富貴賤,無一幸免。


  “中華民族萬歲!”


  “中華民族萬歲!”


  ……


  有一支遊行隊伍,從街道上經過。隔著很遠,口號聲就傳進了屋內。換做兩個月前,如果聽到這句口號,哪怕雙腿行動不便,武田正一也會立刻帶領手下爪牙們衝出去,將那個人當場殺死。而現在,他去隻是用手狠狠抓了把輪椅,然後就頹然垂下了腦袋。


  他手下的爪牙都被召回華北特務機關機關總部,在接到盟軍的新命令之前,嚴禁出門。平素唯他馬首是瞻的漢奸們,也早就跑得一幹二淨。他想要再去抓“叛亂分子”,就隻能親自動手。而那樣的話,他保證會被後者直接用石頭砸成肉醬。


  “小柔,下賤的女人,你又去哪了?!” 猛地扯開嗓子,武田正一大聲咆哮。沒有了爪牙,他至少還有妻子,至少,這個家裏,他還是最大。那個下賤的女人,一天不挨打就皮癢。今天都到現在了,居然膽敢不給自己準備午飯?!


  沒有任何回應,樓上樓下都靜悄悄地,連仆人慌亂的躲藏聲都聽不見。武田正一對此很不習慣,轉動輪椅出門,快速奔向樓梯。


  樓梯口也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但樓下窗簾處,卻隱約可以看到一雙穿著布鞋的腳。“張媽,滾出來,不要藏了,我看到你了!” 獰笑著大喊了一聲,他從輪椅下抽出了平素打人用的木棍,“那個賤女人哪裏去了,讓她馬上來見我!”


  “小姐不會再回來了!” 窗簾被扯開,家裏的廚娘紅著臉走了出來。隔著樓梯,用顫抖的聲音向他還嘴,“我也不在這裏做了,我是回來拿我的衣服的。”


  看得出來,這個女人很害怕,眼睛裏已經帶上了淚光。武田正一最喜歡的,就是看女人害怕的模樣,用木棍遙遙地指著對方,繼續大聲威脅:“八嘎,她敢?你去把她給我找來,看我怎麽收拾她。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這些年,家裏從未欠過你的工錢!”


  “工錢是小姐家出的!” 張媽被他嚇得連連後退,背靠著一樓的柱子,咬著牙回應,“這個房子,院子,也是小姐家買的。這些年,一直是小姐家養著你。我們都不欠你分毫!小鬼子,日本戰敗了,老爺不用在怕你了,我們也不用再怕你了。想讓別人再伺候,你做夢去吧!”


  說罷,將剛剛收拾好的包裹往肩上一扛,快步出門。


  “站住,你這個下賤女人!” 武田正一被氣得眼前陣陣發黑,丟下木棍,順手從輪椅背後抽出手槍。“不站住,我就開槍了!


  張媽聽到了他的威脅,卻沒有停步。身體猛地一轉,迅速在門外消失。武田正一的槍口,追著張媽的背影,隨時可以扣動扳機。然而,最終,他卻沒勇氣曲下食指。


  對方說得沒錯,這些年殷家像供神像一樣供著他,對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給予滿足,不是欠了他的,也不是怕了他本人,而是怕他身後的日本帝國。


  如今,日本帝國投降了,沒有人再需要怕他了。他再也甭指望動不動就將殷小柔打個半死,再也甭指望誰會小心翼翼地伺候他飲食起居。


  “中華民族萬歲!”


  ”日本帝國主義被打倒了!


  “中華民族萬歲!”


  “勝利,勝利,勝利……”


  又一直遊行隊伍,從街上走過。每一句口號,都如子彈一般,直接射在了武田正一的心口上。


  中國人勝利了,日本戰敗了。


  他在長崎的家被原子彈炸平了。


  他現在一無所有,包括最基本的謀生能力、


  ”嗷——————“ 嘴裏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武田正一,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鼻梁,哆嗦著,猶豫著,反複再三,最終還是扣動了扳機。”砰!“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 在鞭炮聲的海洋裏,槍聲微不可聞。


  據不完全統計,從八月十五,日本宣告無條件投降那天起,到1945年9月21日北平行轅參謀張王鴻韶正式抵達南苑這一個多月時間,自殺的日本特務和軍官,就有兩百餘人。而從9月21日國民*宣布接管北平,到十月十日孫連仲上將代表*在太和殿正式舉辦受降儀式這二十天裏,日本特務、軍官和士兵自殺數量,更是達到了一個新的高點。


  而這段時間裏,北平城內的大小漢奸們,則爭相尋找門路,改頭換麵。他們當中一些人,雖然像鬼子一樣,把壞事做盡,但是,他們卻沒勇氣自我了斷。而是通過各種辦法,洗白自己,讓自己迅速從帶路先鋒,變成愛國英雄。


  原偽天津市長潘毓桂,就是其中最”瀟灑“的一位。日本剛剛宣布投降,他立刻公然宣告,自己與日本人合作,乃是為國為民。當初之所以選擇帶路,是為了避免“戰事蔓延,禍及生民”。所謂賣國,乃為了愛國是也,拳拳之心,天日可鑒。


  還甭說,他這番”高論“,真的贏得了許多”頭麵“人物的共鳴。一時間,北平、天津兩地,”因為愛國而賣國“者,多得如過江之鯽。而那些家裏有兒孫參加過抗日組織,或者有兒孫為了抗日英勇犧牲的大戶人家,如金氏會社,袁氏影業,更是搖身一變,全家上下都成了抗日英雄。渾然忘記了,他們當初是如何在報紙上公開宣布,與家中”不孝“子女,斷絕血緣關係的過往!


  不過,也有把整個永定河的水全澆到身上,也洗不白的。大漢奸殷汝耕就是這麽一位。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之後,他明白自己肯定會被清算,立刻聯係在日本人中的老關係,請求移民。結果,那些老關係自顧不暇,哪有時間來幫他?一直到受降儀式舉辦那一刻,移民手續也沒辦下來,家裏的孝子賢孫們,倒是跑了個一幹二淨。


  唯獨沒有跑的,就是他的嫡親曾孫女殷小柔。日本*宣布投降之後,家裏人不再害怕特務威脅,她第一時間就搬了回來。這幾天,無論是一日三餐,還是湯藥補品,都是她在為殷汝耕打理。家人們嫌棄她是日本特務的妻子,怕受到拖累,逃離的時候故意沒叫她,她也不覺得生氣。反倒因為沒人再需要理睬她,氣色一天天地好了起來。


  房門‘咿呀’一聲開了。隨著濃濃的中藥味兒,響起起一個柔和的聲音,“曾祖父,該吃藥了。”


  看著曾孫女拿起湯勺準備喂自己吃藥,殷汝耕心中微微一暖。到底沒白疼這孩子,如今也就她陪在自己身邊了。


  他擺擺手,輕輕搖頭:“好孩子,現在隻有你能救曾祖父了。你聽曾祖父說,你當年,也是為了抗日立下過大功的,雖然沒有英勇就義……”


  一句話沒等說完,七八個穿製服的人,忽然從大門口長驅而入,沒等衝到近前,就高聲宣布:“殷汝耕,你通敵賣國,罪大惡極。國民*平津肅奸委員會,特來將你緝拿歸案。”


  說罷,一把推開殷小柔,從椅子上將他架起來,不由分說就上了手銬。


  ”冤枉,天大的冤枉!“ 殷汝耕沒力氣掙紮,也沒勇氣掙紮,扯開嗓子,大喊大叫,”長官,我沒有通敵賣國,我跟潘市長一樣,是為了救國,是為了救國啊。我有證據,我有證據,我通過我曾孫女,向重慶故意泄露過情報,故意泄露過大量情報。不信,你們可以問軍統北平站的馬站長。我曾孫女小柔,是鐵血除奸團的得力幹將!“


  ”鄙人就是馬漢三!“ 屋門外,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而入,先看了一眼被嚇得臉色煞白的殷小柔,又看了看老態龍鍾的殷汝耕,笑著搖頭,”我怎麽沒聽說過,你曾經故意泄露情報給我?殷汝耕,你這些年為虎作倀,該享受的都享受了,事到臨頭,就別耍賴了。否則,除了讓馬某瞧不起你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小柔,小柔!”殷汝耕說服不了馬漢三,將頭又快速轉向臉色煞白的殷小柔,大聲哀求,“快,你快告訴馬長官。你是鐵血除奸團人,你真的是鐵血除奸團的人啊!曾祖父剛才的話,全是真的,全是真的!”


  “長官!我的確是鐵血除奸團的團員!” 殷小柔緊張得渾身發抖,卻不忍繼續看自己的曾祖父受罪,咬著牙向前走了半步,大聲替自家曾祖父求情,“您可能不知道我,但除奸團的同伴,應該有人還記得我。我當時的化名,是小小銀,在b組擔任情報員!”


  “她上交的那些情報,都是我故意泄露給她的。我早就知道她是你們的人,所以才冒著被日本鬼子滅族的危險,將情報泄露給了你們!” 嫌殷小柔說得不夠份量,殷汝耕繼續大叫著補充。


  “哦?” 馬漢三聽得將信將疑,將目光迅速轉向他手下的得力幹將們。


  眾人紛紛搖頭,誰也不知道鐵血除奸團內,當年還曾經有過殷小柔這麽一個情報員存在。最早那支除奸團,在1940年就被日本特務連根拔起了。裏邊的骨幹,犧牲的犧牲,退出的退出。後來再次重建,大部分團員都是從天津調過來的,與以前的團員交流很少。


  殷小柔也知道,想救自家祖父的命,不能光憑著幾句說辭。得找到過得硬的人證物證。努力將目光在馬漢三今天帶來的人臉上反複逡巡,卻始終找不到一張熟悉的麵孔。正急得火燒火燎間,卻又聽見殷汝耕大聲叫嚷:“鄭若渝,鄭峨眉可以替你作證。你,金炎和她,都是軍統的人。曾祖父我早就知道,但是我始終都沒有向過日本人透漏過分毫!”


  “對,鄭峨眉可以為我作證,她是a組的組長。我收集情報的本領,也是她和曾清團長兩人手把手教的!” 殷小柔得到了提醒,立刻大聲補充。每一句話,都充滿了自豪。

  那是她這輩子所做,最勇敢的幾件事之一。所以,每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說起來,也理直氣壯。


  馬漢三聽聞她提到鄭峨眉和曾清,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慎重。斟酌了一下,柔聲向她解釋:“當初為了保護除奸團的成員,花名冊和相關檔案,全都被馮晚成同誌銷毀了。曾清同誌,也壯烈犧牲。你說的這些,我不能否認。但是,你需要找到更多的證人和證據。否則,光憑你自己,肯定不夠。特別是你……”


  他本想提醒殷小柔,曾經嫁給武田正一的事實。但是,話到了嘴邊上,終究不忍心在對方傷口上撒鹽,歎了口氣,迅速將頭又轉向殷汝耕:“當初,軍統北平站的確從鐵血除奸團那邊,得到過大量情報。雖然這些情報以後勤方麵居多,如果確實證明是由你故意泄露,倒也可以成為你辯護的證據。但是,這些證據到底能抵銷你多少罪行,得由法官來定。證據,也得向法庭提交!肅奸委員會今天是奉命抓人,沒資格對你網開一麵!“


  說罷,又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了一眼殷小柔,大聲向手下人命令,”帶走!“


  ”長官,長官……“ 殷小柔大急,趕緊邁步阻攔。一名穿製服的骨幹嫌她耽誤時間,皺著眉頭擋在了她麵前,低聲嗬斥:“馬主任都給你指明了道路了,你怎麽還不知道好歹?!去找證據和證人,越有分量越好!別胡攪蠻纏,否則,就憑你嫁給日本特務頭子這條,就可以把你一起逮捕!”


  “啊——” 殷小柔嘴裏發出一聲尖叫,刹那間,天旋地轉。


  殷汝耕卻顧不上安慰殷小柔,繼續扯著嗓子大叫,“小柔,小柔,去找鄭若渝,去找鄭若渝。你知道鄭家在哪,你知道鄭家在哪。最近幾天,鄭家一直在四處吹噓,說他們家出了個花木蘭!”


  “若渝,你可真是咱們家的花木蘭啊。咱們家,能不能過得了這一關,全靠你了!” 北平協和醫院,一間寬敞的高級病房裏,七八個衣衫光鮮的男女,圍在病床前,對著剛剛睡醒的鄭若渝噓寒問暖。


  因為用盡各種手段,都未能讓她悔過投降,又耐於她祖父鄭孝胥給日本國立下過大功,不方便下令將她處死。華北特務機關的鬼子們,從40年秋天起,就將她關在了一個半人高,暗無天日的鐵籠子裏。隻有在外人探監時,為了顯示慈悲,才勉強拉她出來直一下腰。


  將近五年的牢獄生活,極大地破壞了她的健康。所以在被家人接出監獄,重新看到陽光那一瞬間,她就昏了過去。


  好在鄭家上下,都知道要靠她來保住整個家族,故而為她治療之時不惜血本。靠著天價的西藥和重金禮聘來的美國醫生,才在鬼門關口,又把她給拉了回來。


  最近幾天,到醫院探望她的長輩一波接著一波。包括當年她被鬼子抓了後,力主將她逐出家門的那幾位,也都接踵而至。大夥像眾星捧月一樣,圍著她,誇獎她當年的勇敢,堅韌,威武不屈。誇獎她當年就看到日本鬼子遲早完蛋的遠見卓識,唯恐哪句話沒說到位,得罪了她,讓她拒絕在軍統北平站站長,也就是現在的肅奸委員會主任馬漢三麵前給自己說情。


  肅奸委員會主任馬漢三也來親自探望過她兩次,第一次給她帶來了一枚勳章,獎勵她為了國家民族,不惜己身。第二次,則是通知她,鑒於她的表現和功績,*已經答應赦免他一部分家人的罪責,並且在北平市給她留了一個重要位置,等她身體養好之後,隨時可以前去赴任。


  每一條消息,都讓她的家人們歡欣鼓舞。但是,鄭若渝自己,卻有些高興不起來。日本侵略者的確被打跑了,中國勝利了,他的家人也因為她,而得到了保全。可她的好朋友們,卻全都犧牲了,包括她的愛人李若水。


  如果李若水、王希聲、金明欣、馮大器等人全都活著,她寧願不要任何勳章,寧願不要任何官職。她甚至願意拿除了父母之外,任何親戚去換,換那些跟她一起舍命為國家而戰的朋友,平平安安。


  他們原本都應該開心的活著,開心地享受勝利的喜悅和屬於抵抗者的榮耀,可他們卻全都付出了自己年青的生命。而某些無恥的家夥,李永壽、袁琪朗、還有她的那些叔叔伯伯們,卻全都多福多壽,全都在心安理得地享受原本該屬於他們的一切!

  “若渝,你弟弟雖然是在日本留學,可也學了一身真本事。你如果進了北平市府,可別忘了給他一個機會 。用人,還是自己的親親戚靠得住!”


  “是啊,若渝,當年為了保住你的性命,你二叔可是花了很多錢的。眼下他被蘇聯人給抓了去,你嬸子和你二叔家的弟弟們,可是全靠著你了!”


  ……


  人心從不知足。當發現鄭若渝的“麵子”,竟然能大到讓馬漢三主動幫忙,並且即將出任北平市府的要員,鄭家的伯母和嬸嬸們,又披掛上陣。每天在病榻前軟磨硬泡,替自己的兒女們爭取那一份難得的“福利”。


  鄭若渝被吵得不勝其煩,隻好用裝睡來解決。可每當她露出一點兒睡醒的跡象,那些長輩們,就又像蒼蠅般撲了上來。


  “各位,麻煩回避一下,我們站長,讓我來找峨眉姐長有話要說!”這天,就在鄭若渝又被吵得昏昏欲睡之時,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


  “你是?” 眾伯母,嬸嬸們,見來人一身戎裝,麵目英俊,頓時一個個眼睛就開始放光。


  ”鄙人李西晨,原來是峨眉姐的手下。如今在肅奸委員會擔任敵產清查科科長,兼軍統北平站機要室主任!“ 來人禮貌地衝著大夥行了個軍禮,不卑不亢地介紹。


  隨即,又快步走向病榻,向鄭若渝一躬到底,”峨眉姐,小西瓜來看你了。當年救命之恩,小弟一直銘刻五內!“


  ”是你跑得足夠快,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鄭若渝的憔悴的臉上,難得露出了幾分笑容。搖搖頭,低聲否認。


  整個病房,立刻就亮了起來。眾伯母、嬸嬸們互相看了看,滿臉神秘地溜了出去,順手,又給二人關上了病房門。


  一個軍統的室主任,還兼任肅奸委員會敵產清查科科長,這前途和油水,絕對不可限量!而看他的年紀,也就二十五六,跟咱家若渝不相上下。若是真的因為救命之恩以身相許,那鄭家的安全豈不是……


  隻可惜,屋內人所說的,和她們期待的,完全不一樣。聽到屋門已經重新關好的聲音,李希晨笑了笑,趕緊將話頭帶入正題:“姐,剛才我跟站長商量了,覺得上海那邊醫療條件,要比北平好得多。氣候,也不像北平這麽冷。這馬上就來到冬天了,你與其繼續留在協和醫院住院,不如轉去上海的聖瑪麗,那是咱們軍統自己的關係醫院,當年蝴蝶女士得了肺病,就是在那……”


  以鄭若渝冰雪聰明,如何聽不出李西晨的言外之意?好不容易重回北平,軍統和肅奸委員會,都有極多的事情要做。她這個’當世花木蘭’,雖然貢獻突出,可畢竟從1940年就被日本鬼子抓進了監獄。如果一直在北平的醫院躺著,會擋了許多”後起之秀“的上進道路。馬站長那邊,也不可能看在她的麵子上,繼續滿足鄭家人那水漲船高的胃口。


  所以,於公於私,她去上海聖瑪麗醫院療養都好。


  ”峨眉姐,如果您不想去南方,也可以說。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你這邊!“ 小西瓜還是像當年一樣聰明,見鄭若渝始終不吭氣,立刻大聲表態。


  ”麻煩馬站長幫我安排飛機,我正好想去上海休息一段時間!“ 鄭若渝笑了笑,憔悴的臉上,刹那間寫滿了疲倦。


  她累了,不想參與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更不想被家人日日嘮叨。幹脆,早點兒走,能坐飛機就不坐火車。


  李西晨聽了,頓時心花怒放。立刻起身告辭,趕回去想馬站長匯報。


  作為軍統裏頭數得著的後起之秀,他做事一向幹脆利落。出了病房,就直奔樓門口的汽車,結果,臨下台階,卻不小心跟一個單薄的女子,撞了個滿懷。


  ”臭婊子,你眼睛瞎啊!“ 李西晨大怒,抬手就向對方臉上抽去。然而,手才抽到一半兒,卻已經僵在了半空中。


  “小西瓜,怎麽是你?”對方嚇得臉色煞白,卻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小小銀,你,你沒去日本?!“ 李西晨臉上的惱怒,瞬間被喜悅所取代。親手將殷小柔扶了起來,噓寒問暖。”我還準備哪天去日本救你回來呢!能在北平見到你,太好了!你來做什麽,去看峨眉姐麽?她就在二樓左首的第一間病房!“


  ”我,我沒去日本,我,我跟武田正一早就離婚了!“殷小柔被問得滿臉慚愧,紅著臉,聲音細若蚊蚋,”我,我今天才在鄭家打聽到,若渝姐在這裏住院。我,我找她有要緊事。還有你,小西瓜,你能不能給我做一個證明?!“


  ”證明,什麽證明?“ 李西晨被問得滿頭霧水,皺著眉頭追問、


  ”我,我……“ 殷小柔臉色更白,白得幾乎要透明。抬手擦了把眼淚,她將自己曾祖父殷汝耕今天被肅奸委員會逮捕,自己需要證據救曾祖父性命的事情,小聲向李西晨匯報。最後,則抬起淚汪汪的眼睛,滿臉期待。


  ”這事兒,我勸你最好不要去找峨眉姐!“ 李西晨聽罷,立刻搖了搖頭,滿臉鄭重地告誡,“我剛從峨眉姐的病房出來。她的傷勢很嚴重,馬上要轉去上海急救。你這般貿然去找她,非但幫不上曾祖父的忙,反而會害得她病情雪上加霜!”


  ”那,那我,怎麽辦?“ 殷小柔最後的希望落空,身體一晃,軟軟地跪倒。


  李西晨手疾眼快,一把攬住了她纖悉的腰肢,歎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她是得了*的嘉獎。可她家裏,也有一大堆人等著脫罪。在照顧完自己的親戚之前,肯定顧不上你曾祖父。*那邊,也得分個親疏遠近。這樣吧,你交給我好了。正好我現在就在肅奸委員會做敵產清查科長,還能說得上話。而我本人的長輩,沒有一個需要我幫忙!”


  “那,那我謝謝你,謝謝你,小西瓜!” 絕處逢生,殷小柔歡喜得根本無法思考,跪下去,就要給李西晨磕頭。


  李西晨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笑著搖頭,“小小銀,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雖然能說得上話,但是,你曾祖父太顯眼了,沒那麽容易往外撈!所以,咱們必須做好準備,付出巨大的代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明白!” 殷小柔隻求能救自己的曾祖父活命,對身外之物,毫不吝嗇,“我也知道,當年我曾祖父做的那些事情,罪孽深重。可,可他終歸是我曾祖父,我,我做不到,做不到見死不救!”


  李西晨聞聽,再度挑起大拇指:“古有緹縈救父,今有小小銀救曾祖。這,就是我肯幫你的原因。這樣,峨眉姐的情緒,不宜劇烈波動,我看,你暫時還是不要打擾她了。你先回去,準備些值錢的物件,如古玩,字畫,金條之類。你明白的,雖然眼下光複了,可*那邊,一直是這樣,哪裏不 ‘添油’,哪裏就不轉!”


  “我明白,我明白!” 殷小柔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拉著李西晨衣袖,拚命點頭。


  當天下午,李西晨就將派人,將鄭若渝抬上了前往上海的軍用飛機。


  後者一路顛簸,病情又開始反複。饒是上海那邊醫療條件遠好於北京,待終於痊愈出院的時候,也到了1946年的夏天。


  剛好肅奸工作,也頻臨尾聲。北平市百廢待興,急缺人手。軍統北平站自身,也因為急速擴張,缺乏得力幹將。馬漢三思前想後,索性一封電報,將鄭若渝從上海召了回來,出任是北平市民政局戶籍科長,同時兼任了軍統北平站檔案管理室主任。


  兩個位置看似清閑,其實都至關重要。通過戶籍和檔案的交叉匹配,就能夠發現北平城內,哪些人來曆蹊蹺。而具體匹配工作,粗心的人也做不了,隻能交給鄭若渝這種細心,且屬於馬漢三嫡係的人來主持。


  馬漢三局長親自主持了的她入職接風宴。因此她到任以後,看著風光無比。北平站上上下下,也都對她恭敬有加。


  然而,轉過頭去,大夥臉上的神情,就變得有些微妙。很簡單,一山難容二虎,原本李西晨處長風頭正勁,馬站長忽然又調了一個資格遠比李處長老的鄭科長回來,恐怕用意,不會是表麵上那麽簡單。


  對於這些微妙的神情,鄭若渝不可能視而不見。但是,她卻不願意,也不顧上去跟李西晨爭權奪利。或者說,幫助老上司馬漢三,去牽製李西晨。原因很簡單,隻是,她卻不能跟任何人說。


  在上海養病的時候,李家二叔李永壽,曾經帶著禮物來看過她。雖然沒有明著說任何正經事情,臨走之前,卻把一個明信片忘在了桌上。


  那個明信片,是為了紀念第二次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美國人專門印製。在中國的市麵上非罕見,即便是上海,都很難買得到。但作為商人的李永壽,卻好像壓根兒不知道此物的珍貴,隨隨便便就給落下了。更關鍵一點是,那封明信片,還是別人寄給李永壽的,上麵蓋著郵戳。郵戳下,龍飛飛舞寫著一行字,抵抗者是殺不完的,中華民族萬歲!

  這句口號很常見,特別是在最近的北平,幾乎每天都有人高聲重複。可那個寫字的人,卻是世上唯一!


  他還活著,一直活到了抗戰勝利。


  原本傳入監獄裏,關於他與王音(希聲)一起殉國的消息,是假的!反複確認過字跡之後,鄭若渝心髒就忍不住狂跳,一次次又一次,淚流滿麵。


  如果袁無隅不是消息那麽靈通,不知道李鋒就是李若水,王音就是王希聲的話,也許就不會因為絕望,而選擇舍身破壞日寇的凱旋儀式。


  如果金明欣不是那麽熱情,將李鋒就是李若水,王音就是王希聲的消息,在探監時悄悄透漏給了她,她也不至於在得知李若水、王希聲、袁無隅、金明欣四個相繼惟難後,大病一場。


  他們當時都太性急了,迫不及待地將最好的消息,跟彼此分享。


  他們卻誰都沒想到,日本人居然隨隨便便拿了一具八路軍幹部的屍體,就來冒充李鋒

  六月末的北平已經熱起來了,鄭若瑜坐在公室裏,卻渾身發冷。作為軍統骨幹,她可以比大多數搶先一步,知道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災難,“6月26日,委員長密令鄭州綏靖公署主任劉峙進攻中原解放區”。


  怪不得馬先生對戶籍和檔案交叉對比工作,如此之重視。甚至千裏迢迢,將她召回來坐鎮。原來是內戰就要爆發了,軍統馬上準備”清理“北平。就像當年日本特務機關做的那樣,寧可錯殺,決不錯放!

  她心情煩悶,幹脆以頭疼為由,請假回家。


  誰料剛剛上了黃包車,還沒等坐穩,一個白發婦人,忽然衝了過來,拚命的拽住了黃包車的拉杆,”鄭小姐,鄭小姐……“


  門口當值的衛兵,立刻將手按在了槍柄上,隨時準備過來相救。鄭若渝本人,也秀眉微皺,滿臉驚詫,。


  “鄭小姐,求你,求你救救我家小姐吧!” 婦人也不管當街多少人看著,噗通一聲就跪在了馬路中間。“我是小柔的奶娘,柳媽。鄭小姐,您上學的時候,我曾經在殷家見過您。您救救我家小柔吧,求您了!她從前經常和金小姐去找您的!就是金家的的金明欣小姐。”


  ”小柔?“ 鄭若渝楞了楞,眼前瞬間閃過一個怯怯的身影、


  金明欣是自己表妹,所以殷小柔也跟著金明欣叫自己叫一聲姐。她本以為,抗戰勝利之後,殷小柔早就跟著家人跑到香港或者南洋去了,誰料,此人居然還留在北平!


  ”鄭小姐,我們家小柔,小柔快不行了——“ 見鄭若渝終於想起了殷小柔是誰,柳媽趴在地上,放聲嚎啕。


  半小時後,在城南一處低矮的茅草屋子中,她終於見到了骨瘦如柴的殷小柔。


  對方穿戴倒還整齊,正呆呆地坐在床上,反複揪著一塊布手帕。看到鄭若瑜,她臉上立刻露出少女般嬌羞的笑容,柔聲道,“曾團,你來了!”


  柳媽聞聽,立刻又泣不成聲,“鄭小姐,我家小姐自打磕壞了腦袋,就這個樣子。不管見了誰,都叫曾團。大夫說小姐受了刺激,腦子可能出了問題,嗚嗚…”


  顧不上安慰她,快步上前,鄭若渝輕輕撫摸殷小柔的頭頂,“小柔,是我,鄭若渝,你的若瑜姐。”


  “鄭若渝?”殷小柔的雙眼中,立刻出現茫然之色,同時在嘴中喃喃自語,“鄭若渝是誰?”接著,又莞爾一笑道,“曾團,你別開玩笑了。我記得你的長相,到死都不會忘記!”


  她說的曾團,就是曾清。想起曾清生前的點點滴滴,鄭若瑜的眼眶,也瞬間濕潤。握住殷小柔手,順著對方的意思哄勸,費了九牛二虎主力,終於將對方哄睡了。才回過頭,再度向柳媽詢問究竟。


  “鄭小姐,我家小姐命苦啊!當年她被逼著嫁了日本人,天天挨打,生不如死。日本人敗了,家裏人都跑了,隻有她實心實意的要救我們家老太爺。去年她想去醫院找您幫忙,路上遇到了那個遭天殺的李西晨!” 柳媽一邊擦淚,一邊哭訴。每一句話,都讓鄭若渝如坐針氈。


  原來殷汝耕被捕之後,殷小柔急著相救,四處托關係。結果,在去找鄭若渝的時候,剛好被李西晨撞了個正著。李西晨見殷小柔疾病亂求醫,就立刻打起了殷家財產的主意。先騙她說鄭若渝的身體不宜打擾,然後,借著跟她商量細節的由頭,一步一步,將她騙上了床。再然後,久將殷家剩下的財產,也全都騙入了自己腰包。


  直到殷汝耕被國民*下令押往南京,殷小柔才發現自己上當受騙。氣得去軍統北平站找李西晨討要說法,卻被對方派手下打倒在地。她頭破血流地回家,準備賣掉祖宅,做最後一博。卻又驚訝地發現,殷家的祖宅,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姓了李。


  情急之下,她堵在門口,準備跟李西晨拚命。弱不禁風的身體,哪可能奈何得了對方分毫?被李西晨一腳踹翻在石頭台階上,昏了過去。醒來之後,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豈有此理!” 鄭若渝沒想到當年全憑自己舍命斷後,才逃出生天的小西瓜,居然變成一個騙財騙色的惡棍,氣得拍案而起。將身上的所有錢財留給了柳媽之後,大步衝回了軍統北平站。見了李西晨後,也不囉嗦,直接奔向正題,“李主任,殷小柔是我的朋友,也是當年鐵血除奸團的骨幹。看在大夥當初同生共死的份上,我希望你把殷家的宅子還給她!”


  李西晨見她連門都沒敲便闖到了自己麵前,眉頭早就皺了個緊緊。聽她把話說完,反倒又搖頭而笑,“峨眉姐,我說你這管得也太寬了吧。殷家的宅子,乃是敵產,是我花大價錢錢從*部門買的,所有手續,都一清二楚,怎麽就成了殷小柔的?”


  “明人不說暗話,李主任,你那套手續,誰都知道怎麽辦出來的!”,鄭若渝心中怒極,上前按住桌麵,居高臨下,“別逼著我找證據,你知道,這種事情,我是內行。”


  若換做別人敢這麽跟李大處長說話,李西晨早就爆發了。可鄭若渝曾經救過他的命,並且還是已故楊副站長的嫡傳弟子,也非常受現任站長馬漢三賞識。所以,他也不生氣,搖了搖頭,不陰不陽地說道:”何必呢,為了一個日本特務留下的殘花敗柳,峨眉姐,你值得麽?證據還不好找,我也是內行。要不,您先看看這些?!“


  說著話,信手遞過來一迭報告。


  ”這是什麽?“ 鄭若渝聽得滿頭霧水,目光迅速落在了報告上。隻見上麵有幾張模糊的照片,每一張,照得都是她最熟悉的那個身影。


  “當年,我記得書生,你,從冷家驥的手下人那裏,救過此人的命。爾東陳想刨根究底,書生和你,還跟曾團一道打馬虎眼。而現在,此人正帶著一個縱隊,跟池峰城司令在保定附近打得難解難分。“李西晨將腿朝桌子上一架,腳尖而不停地晃動,”這我就不明白了,當初掌櫃把廢舊膠片,究竟是賣給了誰。哦,對了,這還有一份簡報,報道當年八路如何克服困難,用廢電影膠片做炮彈發射藥的。峨眉姐啊,我是念著你的救命之恩,才提醒你,你有可能啊,真的被掌櫃和書生聯手蒙在了鼓裏。當然,書生還說,那人是李永壽先生的侄兒,李先生去了香港,可我怎麽記得,他曾經說過,您是他侄媳婦?!”


  唯恐這些震懾鄭若渝不住,笑了笑,他又信手拿過幾張便簽兒,”這是從日本人的檔案庫裏抽出來的,我那位姐夫,還是個才子麽?這詩寫的,嘖嘖,我要是女生,都得連夜跟他私奔!“

  “你,你居然在偷偷調查我?!”鄭若渝渾身上下,一片冰涼,拍打著桌子,大聲怒吼,“我當年怎麽會舍命為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斷後?我當初真該……”


  ”所以啊,我報答你啊。這些,誰都沒告訴!“ 李西晨繼續晃動腳尖,皮鞋裏散發出陣陣腐爛的味道,”是你一直逼我。峨眉姐,醒醒吧,這已經不是提著腦袋跟日本人拚命的時候了。想做事,得先學會做人。“


  “我倒是要聽聽,怎麽個做人法!”一個威嚴的聲音,忽然從走廊中傳來過來,將趴在屋子門口看熱鬧的同事們,嚇得做鳥獸散。


  鄭若渝緊張地回頭,恰看見馬漢三大步走了進來,隨手關好房門,大聲訓斥:“你們兩人,一個是處長,一個是科長,在辦公室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站長?“ 兩人見馬漢三臉色鐵青,趕緊上前敬禮。


  馬漢三也不給二人還禮,瞪起了眼睛,繼續大聲怒叱,“你們為什麽爭吵,我不想管。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大敵當前,誰都不準窩裏鬥。否則,我馬漢三絕對饒不了他!”


  “站長,殷小柔也是除奸團的骨幹,當年舍命為軍統竊取過情報。” 沒想到馬漢三上來,就每人五十大板,鄭若渝感動之餘,卻無法服氣,紅著眼裏,大聲提醒。


  ”殷汝耕罪大惡極,誰都救不了他!“ 馬漢三沒心思過問兩人的爭執,又狠狠瞪了她一眼,大聲回應。隨即,快速將目光轉向了李西晨,”至於殷家祖宅,李處長,你吃相的確太難看了些。我早就聽說了,隻是懶得管而已。既然鄭科長願意給殷小柔作證,你就別那麽狠,還五百,不,還兩千塊錢給殷小柔,畢竟跟了你好幾個月,你別讓她下半輩子連飯都沒地方吃!“


  ”是!“ 李西晨才不在乎兩千法幣,挺直身子,再度給馬漢三行禮。“謝謝站長!”


  ”至於你!“ 馬漢三又迅速將頭轉向鄭若渝,”年青時候麽,誰還沒談過一場戀愛?既然愛錯了,又好些年沒見了,斷了就行了。否則,這次是被李處長查到了,下次,把柄難保落在別人手裏。咱們軍統工作特殊,純潔性,必須放在第一位上。行了,就這麽定了。李處長,你把資料交給鄭科長,不準留任何首尾!“


  ”是!“ 李西晨向鄭若渝翻了翻眼皮,無可奈何地轉身從保險櫃裏掏出一大截厚厚的資料。


  全是關於鄭若渝跟李若水的,從二人中學時鴻雁傳書,一直到李鋒被日本鬼子”擊斃“,屍體拉回北平示眾。


  鄭若渝見了,又是憤怒,又是失望。回頭看了看一心想要快刀斬亂麻的馬漢三,又看看滿臉得意的李西晨,忽然笑了笑,抬起手,將配槍摘下來,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站長,我身體不行,幹不動了。請準許我辭職,回家休養!“


  ”你——“ 沒想到鄭若渝這麽不知道好歹,馬漢三氣得眉頭倒豎,”你再說一遍,鄭峨眉?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知道,站長!“ 鄭若渝又笑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無比輕鬆。”我做了坐近五年的牢,早就不適應這個時代。站長,我也無法保證,自己心裏頭真的能放下李鋒。更重要一點是……“


  猛地回過頭,她手指李西晨,滿臉不屑,”我活的幹幹淨淨,永遠不想跟這種人做同僚,我丟不起那個人。站長,謝謝您的照顧,我爛泥扶不上牆!“


  說罷,又給馬漢三鞠了個躬,快步走出門外。


  馬漢三阻攔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想要派人將她追回來,卻又擔心她真的因為無法忘記她自己的未婚夫,將來拖累了整個北平站。斟酌再三,喟然長歎。


  ”站長,要不,我派人盯著她,也許能……“ 李西晨是個馬屁精,見馬漢三沒有命人去將鄭若渝追回,立刻開始表現自己的聰明。


  ”啪!“ 回答他的,是個巨大的耳光。馬漢三甩了甩抽疼了的手掌,拂袖而去!


  ”該死,狗咬呂洞賓!“ 李西晨氣得兩眼冒火,捂著臉暗罵。


  他不敢招惹自己的頂頭上司馬漢三,卻恨上了鄭若渝。過了幾天,估計同僚們都將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立刻派遣爪牙,去監視鄭若渝。


  誰料,爪牙們隻去了一天,第二天,就灰溜溜地回來交差了。


  鄭若渝搬走了,據起家人說,是搬去了香港。整個鄭家,也正準備往香港搬遷,看樣子,今後已經不打算再回北平。


  李西晨不相信,立刻調整部署,派人去找殷小柔。結果,殷小柔也不見了,像一滴水般,消失了北平城的百姓當中


  李西晨上進心很強,自然不能把時間都花在尋找兩個女人身上。很快,他就忘記了鄭若渝和殷小柔,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同室操戈的“大業”當中。


  這一投入,就又是兩年多。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 ,天津解放。


  傅作義見大勢已去,不久後便簽署了《關於和平解決北平問題的協議》,隨即率軍撤出北平市區,接受改編。


  因為不滿意馬漢三被毛人鳳無罪冤殺,軍統北平站的弟兄,在新站長徐宗堯的帶領下,幾乎是揣著手,坐視了傅作義的起義,然後想走的飛去南京,想留下的繼續留在北平,散了個幹幹淨淨。


  一月的最後一天,中國人民解放軍在人民的夾道歡迎中,陸續開進北平城,平津戰役結束。


  李若水此前已秘密潛入北平多次,這次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了!


  他迫不及待的想見爹娘,想告訴他們自己平安回來了。


  然而,李家大宅一片寂靜。紅色的楠木門緊閉,門環上沾滿浮塵,顯然,已經好久沒人居住了。


  他心頭一緊,推門而入。隻見殘枝敗葉滿地,蜘蛛網布滿房梁,石桌,石凳,還有回廊的地麵上,老鼠或者兔子的爪印,連接成串。


  待問了左鄰右舍,他才知道,父母早在抗戰勝利那年就過世了。二叔和三叔變賣了家產,趁著自己當年忙著率領部隊,跟老上司池峰城演戲給南京看的時候,乘船去了大洋彼岸!


  但李永壽也沒有將事情做絕。臨走之前,仍為大哥大嫂修葺了墳墓。並且委托一家洋行,將李家祖宅,直接歸在了侄兒的名下。


  這個家,從現在起,完全屬於他了。可是,他卻形單影隻。


  心中分不清是悲傷多一點,還是喜悅多一點。他默默合上院門,去看望老朋友的家人。


  王希聲的父親也過世了。


  馮大器的父母和長輩們,舉家遷往了南洋。


  當李若水滿懷失落,來到袁家的時候。正逢袁無隅的父親袁琪明在大宴賓客。袁無隅的犧牲,如今成了家族的炫耀的資本和護身符。而袁無隅、袁無鋒兩兄弟的地下黨身份,更是讓北平的很多“頭麵人物”,相信袁家的未來,肯定會比日本人統治的時候,更上一層樓!


  這情景,看的李若水心中越發難受。


  謝過了袁家的盛情挽留,他又悄悄走到了那顆大梧桐樹下。圍牆院門,同樣是破敗不堪。聽說鄭家在1946年就全搬去了香港,她呢,她現在還好麽?香港那邊,是不是也有一處同樣的宅院,同樣的梧桐樹,宛若眼前的北平?

  從南苑遇險至今,已經十二年了!


  他們都已經不再年青。


  十二年,離多聚少。可在李若水的心裏,她的樣子卻一日比一日清晰!

  說好的勝利以後就回來接她。如今北平解放了,這裏卻是人去樓空。思念宛若湧潮,讓李若水心意始終難平。直至日落山頭,才邁起沉重的步子,返回南苑軍營。


  這是他’夢起’的地方,今天,他又回來了,十二年,用青春畫了一個巨大的圓圈

  當初,他、鄭若渝、馮大器、王希聲、袁無隅、金明欣、殷小柔,相互攙扶著,從這裏走出去,走進槍林彈雨。


  如今,馮大器、王希聲、袁無隅、金明欣四個,已經化作了天上的繁星。隻有他、鄭若渝、殷小柔還活著,彼此卻不知道對方身在何處。


  “若渝,不管你在哪,我一定,一定會找到你!” 用力捏了捏拳頭,他暗暗發誓。


  轉眼又是八月。僻靜青磚胡同裏的女子中學。頭發斑白的校長激動的抖著手裏的大紅綢子,大聲鼓勵院子正在排練的同學:“同學們,加油!步子再輕快一點,回旋的時候左手再低一點!”


  她顯然不滿意現在的效果,轉頭衝著廊下打招呼:“李老師,你還得再做個示範。她們的動作還是太僵硬!”


  一個身材修長的女老師聞言,快步來到院子中間。舒展手臂,在陽光下輕快的起步,轉身,舞姿妙曼。


  院中停下來觀摩的女學生,忍不住羨慕的讚歎“李老師跳的可真好啊!像一隻起舞的白天鵝!”


  “是啊是啊,她那種柔中帶剛的步子,我怎麽學也學不會!”


  “是啊,李老師長的那麽好看,又什麽都會。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麽優秀的老師。難怪德祐高中好幾個男老師……嘻嘻……”


  “切,我覺得他們都配不上於老師!而且李老師說了,她有未婚夫!”


  “安靜!讓你們和李老師學跳舞,不是讓你們停下來嚼舌頭的!”校長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女孩子們背後,大聲數落,“還有一個多月,你們就要去參加開國大典了!知道這機會多難得嗎?你們還不跟著李老師好好學,不學,就換人!”


  女孩子們嚇得吐了吐舌頭,快速散開。然後學著李老師的模樣,在烈日裏舞起紅綢,宛若一朵朵盛開的睡蓮。


  太陽緩緩落下,夜幕降臨。


  “快點整隊,王寶根,你怎麽跑的這麽慢!”


  “李土生,你又踢錯腳了,要是閱兵儀式上踢錯了,等著處分吧!”


  “*,趙崢,陸小北,你們三個怎麽撞到一塊了!”


  “還有一個月,大家上點心,別給咱們師丟人!”


  大營內外熱火朝天,所有戰士都在緊張受訓,希望在開國大典的閱兵式上,向全北平的百姓,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麵。

  受閱士兵的教官之一,就是李鋒,李若水,當年在晉察冀以練兵出名的他,如今再一次當上了老師。而他的學生,比當初更為年青,更為活力四射。


  今天又訓練了差不多有八個小時,他渴的嗓子冒煙,便讓大家休息一會兒,稍後再戰。豈料就在此時,不遠處的柳蔭下,忽然傳來一陣婉轉的歌聲。


  那歌聲似曾相識,李若水循聲而去,借著月光,看到一張非常陌生的麵龐。唱歌的女人衣衫還算整齊,但是,目光卻極為呆滯。仿佛對南苑大營非常熟悉一般,她本地繞開地上的土坑,石塊兒,水塘,一邊走,一邊繼續輕輕吟唱。“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發現了戰士們都在看自己,她忽然停下了腳步,歪著頭,癡癡地朝大夥打量。


  這些麵孔好熟,這個地方好熟。眼前情景也似曾相識。


  很久很久以前,她似乎曾經來過。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她忽然展顏而笑,滿臉月光瀲灩。


  那個胖胖的家夥是袁無隅,那個個子高高,一臉驕傲的家夥叫馮大器。那個又高又壯,麵孔方方正正的是王希聲。那個,那個遠遠地望著他,一臉迷惑的,是李若水。


  還有,還有燈下那個正在晾曬紗布的護士,她,她是金明欣。


  他們全都活著,好好地活著!

  眼淚不知不覺,就淌了滿臉。她的腦袋裏,不再亂哄哄的,而是一片清明。


  他們都活著,真好!

  趁著被李若水認出來之前,她快速轉身,快速遠去!

  “我,我叫殷小柔!”一邊邁動雙腿,她一邊低聲告訴自己,“我不是瘋子,我是殷小柔!我曾經來過這裏,曾經跟他們並肩而戰。”


  ……


  公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廣場上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儀式,當毛澤東操著濃重的湖南口音,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全場頓時歡聲雷動,所有人都熱淚盈眶。


  《義勇軍進行曲》響徹雲霄,一隊隊年青的將士,邁著大步,在長安街走過。


  陽光從頭頂直射而下,照亮古老的碧瓦紅牆。


  走在一支受閱隊伍中的李若水,目光越過盤著龍紋的漢白玉華表,越過金星璀璨的紅旗,越過故宮琉璃瓦上的飛簷,轉向無垠的藍天。


  模糊的淚眼裏,他看到變幻的白雲之間,顯露出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大王,大馮,胖子,你們看到了嗎?你們聽到了嗎?我們勝利了!我們的國家,終於浴火重生!

  隊伍緩緩的向西單行進。幾十條宛若遊龍的紅綢,在右前方的路邊嬌豔的飛舞。李若水看到了一群穿著青色校服的女中學生,跟著老師的步伐,笑逐顏開地揮動著綢帶。


  都是那麽年青,那麽青春洋溢,一如當年的她。


  有個高瘦的青衣老師,迅速從人群中閃過。短短隻是半秒,卻讓李若水的心髒,瞬間停止了跳動。


  太像了!簡直太像了!簡直是一模一樣!

  他們的方隊離著揮舞紅綢師生們,隻有二十多米遠。那個高瘦的女教師的身影,再次於他視野裏出現,刹那間,心有靈犀,驀然回首。


  紅綢悄然垂地,她如遭雷擊。


  她瘦了,臉上已經開始有了歲月的痕跡。可她還活著,就站在自己麵前不遠的地方。


  他恨不得現在就跑過去握住她的手,讓她再也不要消失。


  可是,她卻開始後退,後退,似乎要把自己藏在學生中間,永遠消失不見!?  李若水知道這樣是違反紀律的,可他顧不上了!他不能再次眼睜睜的看著若瑜消失掉。他最大的夢想,是挽救危難的祖國,這個,已經實現了。


  他要實現自己的另一個願望。哪怕受到紀律處分!

  高高舉起了右手,他拚命的朝她的方向揮舞。


  莊嚴肅穆的方陣中,突然有解放軍在招手致意。圍觀的群眾頓時,都向李若水看去。


  ‘解放軍在向我們致意!’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刹那間,人群沸騰了,大夥拚命的往前探身,揮舞著雙手對著方陣揮手呼喊:

  “解放軍!解放軍!”


  “解放軍好樣的!”


  ……


  被這種熱烈的氣氛感染,方陣中伸起了第二隻,第三隻揮舞的右手。仿佛彩排過一般,更多的解放軍戰士含笑高舉手臂,向圍觀的群眾不停地揮舞。


  鑼鼓聲,歡呼聲,歌唱聲愈加高昂!刹那間,響徹天地。


  方陣還在繼續前行,紅綢隊已經落在他身後了。李若水無法停住腳步,也無法喊鄭若渝原地等待。他隻能盼著閱兵儀式盡快結束,雖然,雖然這個想法,非常自私。


  終於,隊伍走到了終點。將戰士們交給政委,在大夥錯愕的目光中,他掉頭就跑。


  大街上,人頭攢動。幾個老師正在清點學生的人數,確保沒有人走失。披著紅綢的學生們,圍著清瘦的女老師,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李老師,剛才那個解放軍,是在向你揮手嗎?”


  “我看到那個人了!他身上有好多勳章,還走在前列,肯定是個大官兒!”


  “我也看到了他了。真帥啊!怪不得李老師你看不上那些登徒子!”


  “解放軍啊,不帥我也嫁。就是人家未必瞧得上我……”


  頭發斑白的校長,看著臉色變幻,似喜似悲的女教師,頓時猜到她有什麽難言之隱。於是,輕輕的湊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提議,“既然認識,就等他一會兒唄。你也不小了,人生不會有第二個三十歲。”


  “不,不認識!” 李若渝老師笑了笑,抬手輕輕抹掉眼淚。


  自己是個女軍統啊,大明鼎鼎的那種。而他,卻是解放軍的軍官。


  當年,軍統知道他的身份後,怎麽懷疑自己。就免不了別人,會怎麽懷疑他。


  既然老天爺讓我們重新見到過了,就沒必要非得奢求更多。


  又搖了搖頭,她強笑著解釋,“估計是認錯人了。閱兵式結束了,咱們回學校吧!”


  幾個等著看英雄美人相聚的少女聞聽,皆失望地歎氣。


  可再怎麽遺憾,腳在李老師身上,她們也不能將李老師硬給攔下來了。


  她們鬱悶得準備轉身之時,忽然,一個高個子女生嘴裏發出了尖叫,“啊!那個人!那個人真的認識李老師!他來了,他找過來了,他朝這邊來了!”


  化名為李若渝的鄭若渝大驚,回頭張望,果然看到一個身姿挺拔的軍官,正努力分開人群,向這邊衝了過來。每一秒鍾,都距離自己越來越近

  心中一片大亂,她匆匆邁動雙腿,這輩子第一次,落荒而逃。


  “若瑜!若瑜!!”李若水在廣場上邊喊邊找,尋尋覓覓。


  廣場上的人實在太多,無數笑臉在他麵前閃過,唯獨沒有若瑜。


  他喘著粗氣,艱難地追上了好幾個披紅綢的高瘦身影。每每看到她們回身,心情都一次次從盛夏變成寒冬。


  多少次追逐,最後都不是她。呼喊得再大聲,都沒有回應。終於,李若水精疲力竭了,失魂落魄地停住了腳步。


  他不相信自己看錯人。可她為什麽要跑?

  想到她可能已為人婦,李若水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人打了一槍,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怪她,真的不怪她!


  自己三十四了,她也三十了。


  十二年,自己有什麽資格要她等?更何況,中間還有那場激烈的解放戰爭。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眼睜睜地看著,有很多手牽著手,抱著孩童的身形與自己擦肩而過!


  最後,他搖搖頭,決定接受命運的安排。


  “喂,解放軍叔叔!”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忽然從耳畔傳了過來。李若水循著聲音扭頭,恰看到一個圓臉的女中學生,朝自己揮手。


  有點兒像金明欣,但比金明欣更陽光,更大膽。


  “小金明欣”看見他,表情有點緊張。可想到自己的使命,又握了握拳頭,鼓足全身的勇氣問道,“解放軍叔叔,你是在找,找李老師嗎?”


  “李老師?”李若水一愣。待看清她身穿青色的校服,肩上纏著的大紅綢子,不覺眼前一亮。回答的而聲音,脫口而出,“是啊。她在哪兒?”


  “你結婚沒,會娶她嗎?” 小金明欣不肯回應,繼續警惕地發問。


  “娶,隻要她肯嫁!隻要她還沒嫁人!” 李若水的心髒又抽了抽,用力點頭。


  “那,你是戰鬥英雄麽?”上上下下打量李若水,小金明欣比買菜還要挑剔。


  “是!” 李若水再度用力點頭,“否則,我也參加不了閱兵式!”


  “噓!” 小金明欣將手指豎在嘴邊,示意他壓低聲音,“那你跟我來,但是,李老師這些年,應該一直在等你。你是不是得罪她了?一會兒,你千萬別告訴他,是我們在幫你!”


  “嗯!”


  “噓!”


  “噓!”


  ……


  一個又一個單純的麵孔出現,豎著手指,接力為他指點方向。


  李若水感激地朝著大夥敬了個軍禮,邁開雙腿,全身上下再度充滿了力氣。跨過長街,轉過巷子。


  一個孤單的身影,迅速出現在在了巷子拐角。


  他加速衝過去,大聲呼喊他的名字,“若渝——!”


  “就是那個解放軍!就是那個解放軍!李老師,你男朋友來了。你給他一個機會!”


  “李老師,李老師,給解放軍叔叔一個機會。他一直在找你!”


  “李老師,別走了。我們看到你剛才在哭!”


  “李老師,加油,加油!”


  “加油,加油……”


  祝福般的呼喚裏,鄭若渝腳步,無奈地停了下來,含著淚,無奈地轉身。


  李若水一個箭步衝過去,雙手將她抱了個緊緊,宛若抱著無價之寶。


  天地間,陽光萬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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