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子魂魄兮為鬼雄 (五)
第十八章 子魂魄兮為鬼雄 (五)
“我叫馮大器,多謝你昨晚的救命之恩!”
“好好對待若渝姐,否則,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
“我生國亡,我死國存!”
“你們兩個,將來如果改了主意,就給重慶軍統總部那邊去封信。屆時,無論我到了哪裏,肯定都會替你們想辦法。”……
與馮大器從相識到別離的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在李若水眼前閃過。數日之前,從政委蘇醒口中,得知馮大器居然也是黨內同誌,他和袁無隅兩個還擊掌相慶。本以為下次再去北平,兄弟四個可以偷偷地聚一聚,誰料,轉眼之間便是永別。
“我必須去一趟北平!”抓起桌子上的清水,一飲而盡,李若水長身而起,快步走向屋門。
馮大器英勇犧牲,軍統的外圍組織鐵血除奸團瀕臨覆滅,鄭若渝被捕入獄,袁無隅、金明欣、殷小柔三人嫋無音信!這當口,他絕對不能隻顧著悲傷。他必須為大夥做一些事情,哪怕這些事情,對大夥來說,毫無意義。
“站住!” 王希聲快步追上,一把按住了屋門,緊跟著,他將頭轉向李若水,通紅的眼睛裏,熱淚滾滾,”李鋒同誌,你,你不要衝動。我知道你不僅僅是為了若渝姐,但眼下北平現在被日軍封鎖得潑水難透,你去了能做什麽?!你如果把自己也給搭了進去,讓大馮,讓若渝姐,讓胖子他們三個如何心安?!”
“王音同誌,如果我不去,我這輩子更無法心安!” 李若水抬手抹了一把臉,回答得斬釘截鐵。
他跟王希聲兩個,哪怕是入了黨之後,私下裏都一直以“大王”和“李哥”二人相稱,從來不叫對方的化名,也懶得把同誌兩個字掛在嘴上。然而今天,他們倆卻不約而同地破了例。每個人都不準備做任何退讓。
“如果隻是求個心安的,那你走,政委那邊,我替你去說!” 王希聲忽然撇起了嘴,含著淚冷笑,“去,去給大馮收屍,然後到九泉之下親口告訴他,你這個當兄長的知道沒本事給他報仇,所以幹脆就主動一死了之。去,去陪著若渝姐坐牢,然後讓鬼子當著她的麵兒拷打你,來逼她屈服。去,去找北平的軍統情報站,告訴所有人,袁象掌櫃是個地下黨,一直在想方設法為根據地輸送物資。去,去告訴所有人,你李若水是個英雄,是個爺們,從不在乎生死,即便犧牲得毫無意義!”
“你……” 李若水被他罵得麵目扭曲,握緊的拳頭處,指關節咯咯作響。
真是應了那句古老的格言,朋友才知道你的弱點,打你時才會打得最狠。王希聲的話,幾乎每一句,都戳在他心窩子上。讓他疼得靈魂戰栗,卻找不到任何言語來反駁。
可讓他就此罷休,也沒任何可能。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鄭若渝一個人受苦,他不能對袁無隅、金明欣和殷小柔見死不救。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馮大器都殉國兩天了,屍體卻被丟在破爛的院子裏,無人敢收。
“李哥,我一直愛著明欣。分開越久,越知道這份愛有多重!” 緩緩收回按在門上的手臂,王希聲又改回了舊日稱呼,“從交通員處得知胖子和除奸團幾個女團員一起失蹤的消息,我第一反應就是去北平。可咱們是獨立營的營長,咱們不是江湖大俠。咱們倆不能帶頭違反紀律,也不能把自己再毫無意義地搭進去。那樣的話,更對不去胖子、若渝姐和明欣他們,也對不起組織!”
“那也不能啥都不做,大王!” 李若水越聽越難受,跺著腳重複。
“謀定而後動!” 分明年紀比李若水小,此時此刻,王希聲卻顯得遠比素來以沉穩著稱的李若水更為沉穩。
方寸大亂這種錯誤,有李若水一個人犯就行了。獨立營的兩位營長,必須有一個人強迫自己冷靜。哪怕這種冷靜,像刀子般,割得他心髒鮮血淋漓。
“我想過了,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見李若水依舊滿臉不甘,咬了咬牙,王希聲繼續補充,“倘若胖子也出事了,他被抓或是犧牲的消息,也會很快的傳出來。如果他沒事,近日內,他就會主動跟咱們交通員恢複聯係,咱們就有機會掌握北平城內的詳細資料,跟小鬼子來個針鋒相對!”
“針鋒相對?!” 心裏邊一直為馮大器的犧牲而悲傷,為鄭若渝的被捕而焦急,李若水的大腦,明顯比平時慢了半拍兒。
王希聲又咬了咬牙,不經意間,嘴角已經滲出了一縷血跡,“你想想,小鬼子為了打擊除奸團,不惜從關外調集大批偽警,暫時替換掉北平的原有治安係統。那些關外來的偽警,的確不會再像北平的地頭蛇那樣在乎當地的各種山頭兒,可同時,他們對北平,也沒地頭蛇那樣熟悉。如果這當口,忽然有人冒了出來,對漢奸或者鬼子大開殺戒,鬼子們先前所取得的“成績” ,還有什麽意義?”
“這?” 李若水眼神一亮,隨即,臉上的表情又是一片黯然。
王希聲的辦法,可以打擊鬼子的囂張氣焰,甚至可以讓鬼子從繼續追殺除奸團漏網成員的任務中分神,給成員們創造平安離開北平的機會,卻無法救回馮大器的性命,也無法救出鄭若渝。
“你別忘了,若渝姐和明欣兩人背後的家族!” 知道李若水心急如焚,王希聲輕輕咽了口帶血的唾沫,繼續低聲補充,“隻要這兩家人肯出力,即便無法將她們從監獄裏保出來,至少能讓她們保住性命。而想讓這兩家出力,恐怕隻有兩條路,第一,動之以情,第二,動之以錢!”
“漢奸對自己的民族無情,對自己的家人,恐怕也是一樣。冷家驥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聽王希聲始終說得有條有理,李若水的頭腦,也漸漸恢複了幾絲清醒。“至於錢,我去找我二叔拿!”
“我現在就開始著手做準備,趁著北平的偽警,都人生地不熟,給茂川老鬼子送一份大禮。”王希聲想了想,思路愈發地清晰,“而你,負責聯係胖子。然後跟他一起想辦法籌集資金營救若渝姐。咱們分頭行動,然後再根據實際情況,隨時做出調整!”
“好。” 李若水手掌,攥緊鬆開,鬆開又攥緊,最後捏成了拳頭,重重砸在了門框上。
以他的智力和經驗,當然清楚地知道,王希聲的策略,未免有些一廂情願。可眼下也隻能按照王希聲的謀劃,才有保住鄭若渝,保住金明欣、殷小柔等人性命的希望。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袁無隅安然無恙,既沒有犧牲,也沒有被日本特務給抓走。
如果這個前提都不在了,他和王希聲兩個的所有努力,就會變成白忙一場。他不願意那種情況出現,甚至不敢去想。
他不敢想,也沒想到還有一件事:此時此刻,被他和王希聲兩人視為關鍵中關鍵的袁無隅,已經悄悄地登上了返回北平的火車。
因為鐵軌年久失修,機車技術遠落後於時代,此刻天津與北平之間的火車,沒多少人喜歡乘坐。即便是最便宜的下等車廂,也顯得空蕩蕩,並且飄滿了腳臭味道和各種食物殘渣的腐爛味道,令人巴不得早點兒落荒而逃,
坐在車廂角落裏,一身行腳商販打扮的袁無隅,卻對車廂內的味道毫無感覺。自打從逃出北平的李西晨嘴裏,得知馮大器已經犧牲,曾清、李如鵬、鄭峨眉等骨幹落入鬼子之手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沒合上過,一直想的就是,如何將朋友們救出來,如何替好兄弟報仇雪恨!
而今天下午,殷小柔的叔叔親自將她押上汽車,送回北平的消息,更讓袁無隅心急如焚。很顯然,大夥全都暴露了,除非躲在租界內一輩子都不出去,否則,無論走到哪兒都不再安全。
可躲在租界內,就意味著眼睜睜地看著若渝姐,曾團他們去死。眼睜睜地看著殷小柔被他家中的漢奸長輩給大義滅親。眼睜睜地看著鬼子通過抓住金明欣,樂靜靜等女團員的家人,逼著她們全都自己返回北平,低頭就戮。眼睜睜地看著鬼子去抓走自己的父母,對他們每日嚴刑拷打,百般摧殘。
這樣孬種的選擇,袁無隅怎麽可能去做。所以,他托報童給金明欣的叔叔家送了一封信之後,就踏上了西去的火車。
身上的舊衣服,是在當鋪裏買的。筐子裏的臭鹹魚底下,則壓著他的手槍。用兩塊大洋為代價打賞了天津本地的一位大混混之後,他從一個偏僻的加水小站裏,輕鬆地就混上了火車。眼下北平城內風聲鶴唳,鬼子和偽警十步一崗,五步一哨,檢票員才不相信,這當口,哪個好漢敢去北平送死!
可他不知道的是,哪怕是送死,袁無隅也必須去。
如果不返回北平,他就幫不了任何人,更是愧對生養自己的父母!如果不返回北平,他就無法跟交通員接頭,向根據地,向好朋友李若水和王希聲請求支援!如果不返回北平,接下來,被家人抓走大義滅親的,就可能是金明欣!
他有一個接近完美的行動計劃:首先,聯係上交通員老張,把最新情報送出去,同時請求李若水和王希聲兩個帶領平西獨立營,對房山縣城展開佯攻,敲山震鬼;接著,他會趁著鬼子的注意力被獨立營吸引,主動去找鄭若渝的兩個叔叔,威逼也好,利誘也罷,迫使他們拿出全部本事去營救若渝姐;再接著,他會搶先找到金明欣、樂靜靜等女生的家人,告訴他們,要麽自己逃走,要麽等著鬼子登門抓人,但千萬別想著效仿殷家,否則,除奸團絕不會對他們客氣;最後,他會直接殺到潘毓桂在北平的秘密別墅,將這個罪大惡極的漢奸,親手處決,為所有被此漢奸害死的勇士,報仇雪恨!
當做完成了上述行動計劃,袁無隅估計,自己已經不可能再從容離去了。他會像馮大器一樣,抱著手榴彈衝向鬼子們,用實際行動告訴那群禽獸,反抗者永遠殺不盡。有人英勇犧牲,就有人前仆後繼。
“請問,對麵可以坐麽?” 正一遍遍在心裏豐富著行動的細節,忽然,耳畔卻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小昕,你怎麽來了!”袁無隅頓時被驚出一身冷汗,本能地站了起來,四下張望。
空蕩蕩的下等車廂內,加上他和挎著一籃子雞蛋做農婦打扮的金明欣,才六個人。並且另外四個還是一家,遠遠地坐在車廂的另外一端的長椅,彼此擁抱著昏昏欲睡。
金明欣放下雞蛋,在他對麵重重地坐了下去,對他怒目而視,“你準備去哪?就這麽瞧不起我,認為我不配跟你同行?姓袁的,你真是狗眼看人低!”
“我,我托報童給你送了信。” 袁無隅被瞪得心裏頭發虛,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解釋。
車廂對麵的女人,睜開疲憊的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金明欣,搖了搖頭,繼續昏昏入睡。
很顯然,在對方眼裏,袁無隅和金明欣是一對兒小兩口。情海生波,所以一個離家出走,一個追到火車上算賬。
從天津到北平,火車要開一整夜呢。這小兩口,有的是時間吵。吵得累了,也就不生氣了。明天再親親秘密,手拉手搭乘火車回天津!
“你在信裏,寫的是什麽?!不要出租界,永遠不要出。你今後無法再保護我了,讓我務必堅強。姓袁的,我是你什麽人啊,我需要你的保護!” 金明欣的聲音,迅速轉低,但是說話的語氣,愈發加強了車廂另外一側夫妻倆的判斷。
“小昕,你冷靜些!” 袁無隅愈發心虛,輕輕拉住金明欣的手,“你聽我說,我這次去,是要……”
知道隱瞞不過,他迅速壓低聲音,用隻有彼此能聽見的幅度,大致介紹了自己的方案。但是卻主動隱瞞掉了通過交通員聯係根據地幫忙,和準備去拿手槍威脅金明欣的家人,警告後者不準學殷家大義滅親的那兩段兒。
“這個計劃,你幫不上忙。所以……”
“你這個計劃,純屬胡鬧。” 金明欣也將聲音壓到最低,身體卻像頭母豹子般,隨時準備撲上來,將袁無隅撕成碎片。
“總之,你別跟著就是了!” 袁無隅急得火燒火燎,不願意跟她繼續無理取鬧,“等到下一個車站,我送你下車,找個安全的旅館住下,明天再送你坐火車回天津!
“不回,我要一直坐倒北平,然後找我爸媽出錢出力,去救若渝姐和曾團他們!她是我表姐!” 金明欣狠狠瞪了他一眼,斷然拒絕。
“別胡鬧,說不定,日本特務和偽警察,就在你家門口等著你呢!”袁無隅又是著急,又是擔憂,紅著眼睛低聲嗬斥。“你已經暴露了,你難道不知道?王天木叛變了,把除奸團整個都賣給了日本人!”
“我跟王天木,基本上沒什麽接觸。她甚至不知道我的真名。” 金明欣又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好生堅定。
“可除奸團有花名冊,隻要拿到花名冊,鬼子就可以找到所有人!“ 實在受不了金明欣的幼稚,袁無隅站起身,準備等車停下來後,就強行將對方押下去,避免她自投羅網。
”大馮的父親買通看守,偷偷送口信兒給所有被俘的同誌。大馮,大馮在犧牲之前,已經把受壁胡同那邊的所有文件都給燒了!潛伏在獄警中的軍統北平站同誌,將消息又送了出來。一路送到了天津站。天津站那邊今天傍晚找你不到,就找到了我。” 金明欣的眼睛又開始發紅,流著淚,用極低的聲音補充,“這,這才是我必須追上你,阻止你的原因。你才是胡鬧,沒有花名冊,隻要這幾天沒被鬼子抓住,過後大夥都可以死不認賬!小鬼子再懷疑咱們,沒憑沒據,也不會主動把咱們身後的家人推向重慶那邊!”
後麵的幾句話,袁無隅充耳不聞,隻是一把抓住金明欣的手,怔怔地追問,“你說什麽,馮伯伯將口信送進了監獄,他怎麽知道,大馮燒掉了所有文件?”
“鬼子想騙咱們的人自投羅網,故意不準馮伯伯給大馮收屍。但是,馮伯伯卻被他們押著去現場,認了兩次屍體。” 金明欣抬起另外一隻手,抹了把眼淚,哽咽著補充,“馮伯伯在現場,除了屍體之外,就看到了一大堆紙灰。還有,還有,他還看到,大馮的貼身口袋裏,也故意裝了滿滿一口袋白色的紙灰!他說,他說大馮從小就愛幹淨,如果沒有目的,絕不會在臨死之前,裝一捧紙灰在身上。既然裝了,必有原因。而知子莫如父……”
“大馮……” 袁無隅再也控製不住,又一次淚如雨下。
“胖子,答應我,別讓大馮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金明欣雙手抓住他的手,抽泣地懇求,仿佛隻要自己一鬆開,袁無隅就會從車窗口飛走。
“呼————” 夜風吹過車窗,吹得窗外落葉紛紛。
那些葉子,還是綠色的,卻因為天氣和種種原因,過早地凋零。
但是,他們零落成泥處,來年肯定會生起一片鬱鬱蔥蔥!
第二卷 國殤 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