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終剛強兮不可淩 （二）
第十六章 終剛強兮不可淩 （二）
“在雨的哀曲裏，消了她的顏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唉——“ 幾句低吟，伴著一聲輕歎，忽然傳入了他的耳朵，屋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走了進來。
”是你，胖子，真的是你！“ 雖然在路上就得到了王希聲的暗示，說接頭的袁象就是老朋友袁無隅，李若水依舊無法掩飾心中的激動，“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這位先生看起來好眼熟啊，是不是以前家住南京水西門薔薇胡同，府上行徐？“ 袁無隅衝著李若水笑了笑，將帶著戒指的手伸了過來，戒指表麵，一顆巨大鑽石閃閃發亮。
”我估計您是認錯了，我家以前住太原柳巷小街，姓張，我也從沒去過南京！“ 李若水臉色一紅，趕緊也把自己帶著假金戒指的右手伸了過去。
鑽戒邊緣的凸起與金戒指邊緣凹槽相對，正好嚴絲合縫兒。兩句接頭暗號，也對得毫厘不差。袁無隅迅速跟他握了一下手，轉身關緊屋門。然後又迅速走回到桌案邊，板著臉批評：”李鋒同誌，千萬不要大意。即便你跟我再熟，也必須對暗號。北平城內特務和漢奸遍地都是……“
嚴肅的話才說了一半兒，看到李若水那手足無措模樣，他就徹底露了原形。”算了，剩下的都在保密條例上，你自己回去背。反正你隻是出來養病，順路跟我接一次頭兒。“
”你批評得對，我的錯，我的錯！“ 李若水雖然年齡比袁無隅大，在根據地內職務也不算低，但是在敵後工作方麵，的確是個生手。所以根本沒勇氣反駁，紅著臉，連聲道歉。”袁象同誌，回去後，我肯定仔仔細細把保密條例抄三遍，抄完之後讓王音同誌檢查！“
”行了，行了，你知道錯就行了。抄保密條例麽，就算了，否則王婆婆哪天去軍分區開會的時候，又得在我耳朵邊上念藏經！“ 袁無隅聽了，趕緊笑著擺手。
”王婆婆？“ 李若水不知道王婆婆是哪位，楞了楞，本能地重複。
”就是王音同誌，王希聲，李哥，你不知道麽？“ 說起兩人共同的朋友，袁無隅身上，最後一點兒陌生感也瞬間消失，一把拉過椅子自己坐了上去，大聲解釋：”他們軍分區發展很快，前鋒去年就已經抵達了北平西邊的石景山，所以，遊擊隊員們沒事兒就來城頭給鬼子和漢奸填點兒堵。所以，我們兩個去年秋天的時候就接上了頭。他這家夥別的長進我沒看到，那張嘴啊，可真能說，張口閉口都是大道理。我上次犯了點小錯，被他知道了，去軍分區開會的時候，逮著我這一頓教訓，嘖嘖！“
”我看你是活該，否則不長記性！“ 李若水聽得有趣，笑著替王希聲主持公道。
”李哥，你這就不仗義了。當初剛剛在去固安的路上，你們倆還別過苗頭呢，是我天天像跟屁蟲般跟著你！“ 袁無隅覺得好生委屈，翻著白眼低聲抗議。
”我這是幫理不幫親！“ 李若水小聲補充了一句，心中瞬間又湧起一股暖流。
大夥一起從南苑突圍，不過是兩年半之前的事情，給人的感覺，竟然好像隔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那時候，他們身上都充滿了青澀，彼此之間，偶爾還會鬧一些沒任何必要的矛盾，悄悄爭一爭誰是核心。而現在，他們卻再也不會為這些無聊的東西爭鬥了，流淌在彼此心中的，隻有深深的兄弟情誼。
”胖子，你可比原來瘦了！“猛然間，一句不受控製的話，就冒出了李若水嘴巴。
”還說我呢，你都瘦得快沒人樣了！“ 袁無隅依舊是當初那個喜歡開玩笑的性子，想都不想，立刻反唇相譏。
話音落下，他們再度打量彼此，刹那間，笑容又綻放了滿臉。
比起李若水記憶中的圓滾滾像隻熊貓般的袁無隅，今天他眼睛裏的袁無隅，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身材均勻，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按照北平人的審美標準，哪怕不做任何化妝，都可以直接走上戲台，扮一回風流小生。
比起袁無隅記憶中那個白白淨淨，身材勻稱的李若水，今天他眼睛裏的李若水，肩膀寬度至少縮減了三分之一。臉孔也變成了暗黃色，眉梢低垂，發色黯淡無光。拔掉頭上的禮帽和身上幹淨的長衫，直接往天橋附近一丟，立刻就能與那些拉黃包車的，攬力氣活的，以及走街串巷磨剪子的苦命人混為一體。
他們兩個的變化其實都很大，從內到外，都變成了自家當初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模樣。隻是，曾經一道在生死線上打過滾兒，他們分辨彼此已經不需要通過外貌。隻要走進對方視線所及之內，憑借直覺也能立刻被認出來！
兩個人其實都有許多話想說，可仿佛千言萬語堵在喉中，一時間，竟不知該從何說起。幹脆就靜靜的對坐，彼此看著對方，越笑越是開心。
”昨晚的事情，是你和大王做的吧，魯莽了！“ 最終，還是袁無隅先開了頭，話題直接落在了工作上。”我手上的這批物資，對根據地來說非常重要。你們倆殺漢奸殺得雖然痛快，卻惹得北平城內風聲鶴唳。無形中，為物資的運送添加了許多難度！“
”這個，主要是我的錯！“ 李若水聽了，臉皮又隱隱發燙，趕緊親手給袁無隅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端了過去。
以前都是自己什麽事兒都聽李若水的，如今卻能擺一擺老資格，反過來教訓他一頓。袁無隅心中，甭提有多得意了。接過杯子，將裏邊溫茶一飲而盡，然後斟酌了一下語言，繼續滿臉嚴肅地說道：”這事兒，主要責任不在你，在王音同誌。你以前從來沒做過敵後工作，第一次出來，難免會衝動。但大王卻不止一次跟我接過頭了，按說，他不該陪著你一塊兒衝動！“
”袁象同誌，你批評得對。但是，的確是我的錯，不能推給大王！“ 李若水一直就不是個喜歡委過於人的，趕緊坐直了身體，鄭重解釋，”我也不是第一次來北平，去年夏天已經來過一次了。昨晚的臨時行動，也與去年相關……”
因為行動之前，已經跟王希聲反複討論過，所以，他根本不需要組織語言，就將前因後果解釋了個一清二楚。
袁無隅聽了，頓時覺得自己剛才的批評，有些過於莽撞。想了想，繼續板著臉點頭，“是這樣啊，那是我不了解情況。但即便如此，你們的舉動，也太急躁了。至少，應該等物資運出北平之後，而不是之前就采取行動。另外，也不該不跟我這邊打個招呼。咱們根據地和敵後，其實是同一盤棋。任何人都不能隨隨便便落子，以免影響全局！”
“對，我接受批評。回去之後，就向組織請求處分！” 李若水再一次對袁無隅刮目相看，誠心實意地起身道歉。
“坐下，坐下！” 袁無隅心情大樂，翹起二郎腿，手指輕輕敲打桌案。“自請處分就算了，你是新人麽，犯錯在所難免，吃一塹長一智就好。再說了，我跟大王兩個，怎麽可能忍心讓你帶著病，去接受處分呢，是吧！”
“你小子，還說王希聲是王婆婆呢！” 李若水立刻察覺到，袁無隅剛才的嚴肅，至少有一半兒是故意裝出來嚇唬自己的，氣得抓起桌案上的茶杯，作勢欲擲，
袁無隅“騰”地一下跳出老遠，在屋子內縱橫騰挪，“不謙虛了，不謙虛了是吧。又把你的本相露出來了，接受不了任何批評。行了，我錯了，我錯了，李哥，李哥饒命！”
他的身手再好，也比不上李若水這種在戰場上經常打滾的人。轉眼間，就發現自己避無可避，果斷放棄躲閃，拱手求饒，“李哥，把茶杯放下，我這身西裝是新買的，弄髒了你得賠。放下，趕緊放下，李哥，你把茶杯放下，我就告訴你一個大秘密，保證你聽了樂得將嘴巴咧到後腦勺！”
“什麽秘密？” 李若水猜不透袁無隅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將杯子底兒放在桌上，手指卻依舊握著杯身，隨之準備投擲。
“我現在是大象影業的少東家，去年北平和天津等地放的電影，至少有四分之一出自我們公司！” 袁無隅想了想，笑嘻嘻給出答案。
“就這些兒？” 李若水撇著嘴掃了他一眼，滿臉不屑，“你早就跟我說過，整個袁氏影業都是你們家的。大象影業，想必是袁氏影業的子公司。這種父親給兒子開好公司，然後直接轉移單子過來的事情，欺負我見識少，看不出來是吧？”
“不是，不是！李哥，你別急，我還沒說完。” 袁無隅早就知道，家裏頭的這點花樣瞞不過李若水。擺擺手，繼續補充，“我還有一個身份，大王應該跟你提起過，我現在加入了軍統的外圍組織，鐵血除奸團，我是後勤總負責人，代號掌櫃！你和大王昨天做的事情，已經被日本特務硬賴在了我們除奸團頭上。”
“這不違反紀律？” 李若水愣了楞，立刻收起了笑容，本能地詢問，“大王真的沒跟我說過。你也不該跟我說。”
“上級既然安排你來跟我接頭，肯定不會要求我繼續對你保密！” 袁無隅搖搖頭，笑著解釋。
見李若水手中還捏著杯子，遲遲不肯鬆開，他趕緊又快速補充，“李哥，你靠近點兒，下麵才是戲肉。你猜，我們除奸團，還有誰？”
“還有誰？” 眼前猛然閃過馮大器的影子，李若水放下茶杯，身體本能地向前傾斜。
袁無隅也將身體向前傾斜了一些，嘴巴對著李若水的耳朵，聲音細弱蚊蚋，“若渝姐、大馮、明欣、小柔，都在裏邊，都和我在一起！李哥，你沒想到吧，我們又一起殺鬼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