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平原忽兮路超遠 （四）
第十二章 平原忽兮路超遠（四）
”該死！“ 王希聲忽然低低地罵了一句，迅速挪動身體，將輕機槍架在了一塊石頭之後。
如果剛才逃難者當中的潰兵們稍稍能阻擋一下日軍，或者剛才大夥不因為要保護馬車，浪費了那麽多時間，憑著李大眼、李若水和他們這些經驗豐富的基層軍官，大夥完全可以因地製宜，趕在鬼子追上來之前構建出一條簡單的防禦陣地。那樣的話，雖然人數不如山下的鬼子兵，大夥基本上也能穩操勝券。
”大王，先不要暴露機槍！“ 李若水如幽靈般跟了過來，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咱們子彈不多，堅持不了太長時間。也不清楚，周圍還有沒有其他日軍。所以，要麽不打，要打就必須再五分鍾之內結束戰鬥！“
”嗯！“ 王希聲楞了楞，煩躁的心髒迅速恢複了冷靜。
潰兵是潰兵，他們是他們，雖然雙方穿著同樣的軍裝，長著相近的麵孔，但是，彼此之間卻無任何瓜葛。他沒必要因為潰兵的無恥行為，而感到羞愧。他現在隻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用最快的速度，最可靠的策略爭取勝利。
“不要開火，咱們得先打掉鬼子的擲彈筒隊。那東西，讓咱們吃了太多的虧！” 李大眼也快速從王希聲背後跑過，衝著年青的軍官們大聲提醒。
已經把手指放到了扳機上的軍官們，迅速清醒。一個個默默地點頭，然後尋找可以暫時藏身的岩石。
論戰鬥經驗，他們誰都不缺。缺的就是有人主動站出來，對大夥統一做出安排。
最合適的人選，無疑就是李若水。雖然他不是此次北行的最初發起者，但是，他在一路上表現，和以往的戰績，已經贏得了大多數同伴的尊重。
”王雲鵬，你帶著一挺機槍去左側那塊石頭後，主意不要提前暴露目標。周運，你去右側，跟王雲鵬形成交叉火力的位置。等一會鬼子殺傷來時，直接攻擊他們身後！“ 惡戰在即，李若水也不推讓，迅速朝周圍看了看，果斷調整部署。
“是！”王雲鵬和一位叫周運的年青連長聲答應著，抱起歪把子迅速移動。另外兩個年青排長主動充當副射手，各自抱著一箱子彈藥緊隨其後。
“啾，啾，啾……” 驕橫的鬼子兵，目光全被難民們吸引，根本沒注意到有一夥人正在他們必經之路上展開了隊形。他們繼續端著步槍隨意瞄準，射殺各自選取的目標。轉眼間，就又讓四名潰兵慘叫著滾下了山坡。
”其他人，三個一組，以大王這個火力點為中心，構建防禦陣地。老李，咱倆用盒子炮吸引鬼子火力，給百姓爭取逃命機會！“ 雖然不齒潰兵的行為，李若水卻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接一個被鬼子虐殺，深吸一口氣，低聲發出邀請。
”沒問題！“ 一直默默看著他排兵布陣的李大眼挑了下大拇指，低聲回應，隨即，將盒子炮對準山下的鬼子兵，悄然扣動了扳機，”砰，砰，砰……“
”砰，砰，砰砰……“ 李若水從另外一塊岩石後迅速開火，與李大眼遙相呼應。
盒子炮的射擊標尺上最大標記為一千米，然而事實上，哪怕是德國原裝貨，有效射程也隻在一百五十米內，遠低於鬼子手中的三八大蓋兒。所以，李大眼和李若水兩個人射出的子彈，大多數都落在了空處。隻有最後一枚，幸運地在處於最突前位置的鬼子兵肩窩，激起了一團血花。
這一槍無法致命，卻把狂妄驕橫的鬼子兵們，給嚇了一大跳。紛紛尖叫著就地臥倒，架起機槍和步槍，朝著兩把盒子炮剛剛出現的位置瘋狂反擊。
李若水和李大眼兩個遺憾地朝著山坡下看了看，迅速轉移陣地。二人都是生死線上打過滾的老手，動作敏捷飄忽，讓山下的鬼子們眼睛一花，立刻失去了他們的去向。
就在此時，幾名先前試圖搶劫馬車，失敗後又躺在山路旁裝死的潰兵，相繼跳了起來，哭喊著朝山頂跑去，根本不去想他們的行為，到底會造成什麽後果！也不去想，他們到底有多大可能，跑得快過子彈。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
鬼子的機槍手，迅速調轉槍口，將四名剛剛跳起來的潰兵，相繼打成了馬蜂窩。剩下了兩名潰兵，瞬間又失去了逃命的勇氣，尖叫一聲，直接撲到了王希聲身後。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
鬼子的機槍手，將子彈不要錢般掃向了王希聲藏身的岩石，打得岩石周圍上火星四濺。跟王希聲臨時搭檔，充任副射手的劉二寶被氣得兩眼發紅，轉身揪住其中一名潰兵的脖領子，破口大罵，“狗娘養的，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對麵跟著一個擲彈筒分隊，擲彈筒分隊！”
”開槍，快開槍啊。打鬼子，用機槍打鬼子！“ 被拽住的潰兵氣急敗壞，用腳朝著王希聲的後背亂蹬，”你為啥不趕緊開槍，你剛才要是開槍，鬼子根本不可能顧得上打我們！“
”去你媽的！“ 劉二寶忍無可忍，鬆開手，直接去摸腰間盒子炮。
一個日寇隊，至少會配備三架擲彈筒，火力點提前暴露，等於直接告訴鬼子的擲彈筒手，要優先對什麽位置展開壓製。所以，為了避免王希聲和自己挨炸，他必須盡快擺脫潰兵的糾纏。
“二寶，別搭理他！” 王希聲忽然伸出大手，像剛才李若水按住自己的動作一樣，牢牢按住了劉二寶的胳膊。“殺這種人，純粹浪費子彈！”
“長官饒命！” 被劉二寶的動作嚇了一跳，兩個潰兵迅速恢複了清醒。一邊哭喊求饒，一邊手腳並用向後挪動。“我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們，我們這就走，這就走，絕不讓鬼子看到你們！”
“趴下，別動，你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機槍！” 王希聲看了著兩人一眼，低聲斷喝。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
日寇手中的機槍，繼續朝著王希聲藏身的岩石掃射。仿佛已經發現了他的存在，或者試圖用這種方式，將兩名躲在岩石後的潰兵給逼出來。
”啾，啾，啾……“
日軍手中的三八大蓋兒，則對山坡上每一塊岩石附近，都展開了試探性攻擊。以防岩石後藏著更多的中國軍人，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王希聲和劉二寶沉住氣，不為身邊呼嘯而過的子彈所動。但是，那兩名剛剛被他們放過的潰兵，卻又紅著眼睛哭喊了起來：
“長官，長官，別打了。咱們投降吧。咱們打不過人家，真的打不過人家啊！從娘子關，台兒莊到武漢，多少弟兄都戰死了，可哪一仗，最後贏得不是人家！”
“長官，我們知道您真有膽子了，不是瞎比比。可這年頭，膽子沒用啊。你們統共才三十來人，怎麽可能幹得過那麽多日本兵！”
“閉嘴，否則老子先給你一梭子！” 王希聲再度氣得臉色鐵青，扣在扳機上的手指，不停地顫抖。他這輩子，都沒有今見過這麽窩囊的場麵，也沒有見過如此孬種的的軍人！他自打投筆從戎以來，從沒有一次，像今這般，對戰局感到絕望。
如果像四十二軍，三十一師那種英勇的部隊，都被打成空架子，或者被無情地裁撤掉，中國還拿什麽跟日軍作戰？就憑剛剛跑過去那群窩囊廢？就憑身後這兩個正在勸自己投降的孬種？那些人身上，哪裏找得到半點兒軍人的模樣？那些人不到自己被子彈擊中那一瞬間，怎麽可能有任何勇氣去麵對死亡？
每一次劫難到來，中華民族，總是最勇敢的那批人，衝在最前頭。
每當最勇敢的那批人都犧牲得差不多了，這片土地上，孬種就成了主流。
所以，每當遊牧民族從北方崛起，祖先們就隻能一次次衣冠南渡！
所以，從唐之後，*文明，就隻剩下了靖康之恥，崖山之難，土木堡之變，揚州之圍！
我們的文明，為什麽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民族，到底是受了什麽詛咒，才每個三百年上下，就要經曆一次覆滅和輪回？！
“長官，打不過，你們肯定打不過啊！” 潰兵見自己的“好心”，根本不被王希聲接受，雙雙以手抱著腦袋，趴在地上放聲嚎啕。“您就是殺了我，結果也是一樣！”
“我們不是沒試過，我們試過啊。可從沒贏過，一次都沒有贏過！嗚嗚，嗚嗚嗚，嗚嗚……“
“起來！” 李若水忽然冒死迂回而至，劈頭蓋臉，給了一名潰兵四個耳光，“老子今就讓你看看，到底怎麽贏？反正你也跑不過子彈，就給老子在這兒瞪圓了眼睛看著！等會兒若是沒打贏，老子戰死在這兒，你再跑也是一樣！”
“起來，起來！”王希聲瞬間從絕望中振作，放下機槍，轉身拉起了另外一名潰兵，“瞪大眼睛看著，是不是所有中國人，都像你一樣孬種！二寶，你給我盯著他們，敢再哭一聲，就直接開了他們的瓢！”
”是！“ 早就忍無可忍的劉二寶，答應將盒子炮舉起，在兩名潰兵的額頭前快速挪動，”沒膽子跟鬼子拚命，就閉上嘴巴。你不嫌丟人，老子嫌！“
兩名潰兵嚇得不敢再哭，紅著眼睛，默默流淚。李若水也沒空再搭理他們，探頭向外看了看，身體再速閃向下一塊岩石後，“鬼子狡猾，不肯繼續靠近。我跟老李往山頂走，吸引他們過來追。大王，這塊全交給你，記住，先消滅擲彈筒！”
“李哥……” 王希聲大急，本能地想要勸阻。話還沒等出口，卻發現李若水和李大眼兩個，已經雙雙躍起，身影如靈貓般，一邊在岩石閃動，一邊轉過頭，用盒子炮不停地向日寇挑釁，“砰，砰，砰砰砰……”
從沒看過如此囂張的中國軍人，山腳下的日寇隊，咆哮著發起了進攻。機槍和步槍子彈，如同冰雹般追著李若水和李大眼兩個人的身影亂蹦。
“長官……”兩個被迫瞪圓了眼睛的潰兵，也沒想到，竟然有人用真敢性命給同伴創造取勝的機會，雙雙啞著嗓子大聲尖叫。
王希聲卻沒功夫再理睬他們，默默地重新架穩步槍，默默地瞄準四百多米外，綴在整個日寇隊尾部的擲彈筒分隊。那是機槍的克星，在以往的戰鬥中，訓練有素的日軍擲彈筒手，平均三枚榴彈，就能打掉我方一個火力點兒。李若水之所以遲遲不願意讓機槍暴露，就是因為他們的存在。而在有把握將大半支擲彈筒分隊一舉端掉之前，哪怕再擔心李若水和李大眼兩個的安危，王希聲也不能下令發起反擊。
沒有把握，他就隻能繼續等待。
等待日寇的擲彈筒分隊，進入歪把子機槍的最佳射程。
在此之前，哪怕兩名潰兵的哭聲再淒厲，哪怕親眼看到李若水和李大眼倒下，他都不能做任何事情。
否則，就等於浪費掉了取勝的機會，等於讓李大眼和李若水兩個，白白地用血肉之軀，去吸引鬼子的火力。
一行冰冷的汗水，順著發梢流下來，緩緩滑過他的眼角。
王希聲不敢擦，也不能去擦，隻能繼續瞪大了眼睛，盯著日軍擲彈筒分隊的腳步。
到目前為止，李若水和李大眼兩人的誘敵之計，還算成功。鬼子的三個步兵分隊，都在加速向山坡上推進。根本沒注意到，除了用盒子炮跟他們叫板的兩個“瘋子”之外，山坡上的岩石後，還藏著更多的中國軍人。
“快看，那是什麽？” 就在王希聲等得幾乎窒息的時候，劉二寶忽然用力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王團副，快看鬼子身後！”
“什麽？”王希聲的身體一僵，緊跟著，心髒開始不爭氣的狂跳。
一麵猩紅色的戰旗，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出自在所有日寇的背後。如同火苗般，瞬間點燃了陰沉的空。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捷克式輕機槍聲，爆豆般響起，卻不是來自山坡上，而是來自紅旗之下。
綴於鬼子隊尾部的擲彈筒手們，連躲避的動作都沒來得及做出，就一個挨一個被送去見了他們的照大神。
正在追逐李若水和李大眼兩人身影的鬼子兵們，連忙調轉槍口，回頭迎戰。偷偷殺來的那支隊伍，在處於絕對有利地位的情況下，居然不跟鬼子展開對射，而是伴著激越的嗩呐聲，直接發起了衝鋒！
“滴答答答答……” 嗩呐聲響徹原野，驅散彌漫於群山間的絕望與恐懼。
那紅旗像是長了翅膀，在半空中畫出一道道火紅的掠影。上百把雪亮的大刀、刺刀、紅纓槍，跟在紅旗後湧向鬼子，就像一股鋼鐵之潮！
隊一路上囂張慣了的鬼子，哪能受得了別人在他們麵前耀武揚威？一邊憤怒的咒罵，一邊瘋狂扣動扳機。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
“啾、啾、啾……”
機槍，步槍，噴吐出一道道火網。正在衝鋒的那支隊伍頓了頓，最前方十數人相繼倒下。但是身後的同伴們卻繼續怒吼衝鋒，前仆後繼。
“開火！” 王希聲怒吼著扣動扳機，將子彈不要錢般射向了日軍。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
王雲鵬和周運兩人手裏的機槍，交叉噴出火舌，從背後將兩名鬼子的機槍手射成馬蜂窩。
不用等了，鬼子的擲彈筒分隊已經覆滅，最大的危險已經解除。
也不能再等了，他們每多等一分鍾，紅旗下，就有無數人英勇犧牲！
“乒，乒，乒、乒……” 李若水和李大眼二人，轉身撲下，盒子炮不停地射出複仇的子彈。
“乒，乒，乒、乒……” 等待在岩石後的其他青年軍官，也紛紛朝著鬼子後背開火。在不到一百米的距離上，準確度高得驚人。
幾個醜陋的腦袋像西瓜一樣被洞穿，紅色的瓜瓤噴灑的滿地都是。頭顱殘破的鬼子軀體，像稻草人一般，接二連三滾下山坡。
“殺給給……” 沒想到山坡上真的藏著一支中國軍隊，被打懵了的日軍隊長命令麾下鬼子放棄正麵，轉身回撲。
正麵來的那支打著紅旗的隊伍，人數雖然多，卻以白刃為主，一時半會兒衝不到他跟前。而身後山坡上的伏兵，卻至少控製著三挺歪把子，好像，好像還有擲彈筒！
“嗖！” 日寇隊長的判斷一點兒都沒錯，不待麾下的鬼子響應命令，兩名來自一四四師的被裁撤軍官，已經將一枚榴彈，直接發射到了他的隊旗下。烈焰夾雜著泥土騰空而起，將他和破碎的膏藥旗，直接送上了半空（注1：一四四師，原本隸屬於東北軍。在大別山防線損失慘重。）
“機槍和擲彈筒，壓製鬼子的機槍！給對麵的友軍創造機會！” 李若水一個魚躍，藏於岩石後，一邊更換彈夾，一邊大聲招呼。
“壓製日軍火力，壓製日軍火力！” 王希聲扯開嗓子與他呼應，隨即，調整槍口，瞄準鬼子隊伍中最後幾名機槍手，狠狠扣動扳機。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伴著輕快的機槍聲，鬼子隊伍中的火力點，相繼變成了啞巴。
隻剩下步槍的日寇，承受不住中國軍人的兩麵夾擊，尖叫著四散奔逃，就像十幾隻沒頭的蒼蠅。而他們受傷的同伴，則艱難地在血泊中翻滾，扭動，呻吟，如同一條條醜陋的蛆蟲。
“滴答答答答答答……！” 嗩呐聲刺破蒼穹，烏雲消散，萬道陽光從而降！照亮鮮豔的紅旗，照亮戰場，照亮紅旗下那一個個矯健的身影。
“殺鬼子！” 一名手持大刀的身影追上鬼子兵，從背後，將其攔腰砍成了兩段。
“殺鬼子！” 幾名手持紅纓槍的身影，圍住一名鬼子兵，亂槍齊下，帶起一團團血霧。
“殺鬼子！” 李若水，王希聲和來自幾支被裁撤部隊的所有年青的軍官們，大吼著加入追擊鬼子的隊伍，如同餓虎，撲向逃走的綿羊。
從這一刻起，他們徹底忘記了心中的擔憂。
從這一刻起，他們和紅旗下的身影，再也無法區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