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與子偕行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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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與子偕行 （十一）
後半夜，李若水已經能夠下地走路，眾人這才放心。原來李若水隻是被爆炸的餘波震暈，表麵傷勢並無大礙。
而馮大器的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慶幸的表情。他曾經跟袁無隅住在一個病房，早就從醫生的口中，知道了爆炸衝擊波的厲害。表麵上看去，袁無隅整個人好端端的，渾身上下都找不到任何傷口。然而，其體內的器官，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沒有三五個月時間休養，根本不可能重返戰場。
此外，馮大器還隱約察覺，李若水在沒人注意之時，會輕輕的搖晃腦袋，臉上的肌肉，偶爾也會不受控製地抽搐。這正明，此人的傷勢，並不像他自己得那樣簡單。隻是，隻是他怕引起弟兄們的恐慌情緒，一直在咬著牙強撐罷了。
“李若水，我一定把你全須全尾交到若渝姐手裏！” 對著即將破曉的夜空，馮大器暗暗發誓，“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
正悲壯得幾乎要落淚之時，肩膀處，卻被人輕輕拍了一下，隨即，耳畔又傳來了李若水那過於綿軟的聲音，“怎麽了？對著空發什麽呆？！放心，我沒事兒。”
“李哥？！” 馮大器被嚇了一大跳。扭過頭，盯著李若水的，上下反複打量。待確定對方不是回光返照，才忽然鬆了一口氣。隨即，咬了咬牙，低下頭許諾，“你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李哥，對不起。我，我以後，再也不跟你爭若渝姐了。”
”——屁——孩兒——“ 李若水先是一愣，隨即，啞然失笑。”你，你以前根本沒談過戀愛吧！你能確定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女生嗎？！你連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女生都弄不明白，還談什麽爭與不爭？！“
”我，我……“ 馮大器被笑得渾身發燒，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洞往裏頭鑽。
對方不問，他也不會仔細檢視自己的內心。而此時此刻，他卻忽然發現，自己的確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鄭若渝哪裏，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自己對鄭若渝的感情，起源於救命之恩，升格於勃然一怒。隨即，就因為爭風吃醋，徹底迷失。自己追的時候，風風火火。但昨日決定放棄，心中卻隻有幾絲落寞，沒有半分傷痛！
“行了，該怎麽著，就怎麽著。我和若渝，其實對你印象都不錯！” 見馮大器忽然變回了一個不知所措的高中生，李若水又笑了笑，將手伸向了對方的手掌。
對方能主動跟他這個“情敵”，出先前那句話，已經很不容易。他沒必要再揪住一個高中生情竇初開之時所犯下的愚蠢不放。更何況，戰爭如此殘酷，他自己也不能保證自己能活著看到鬼子被趕出中國的那一。若是不幸真的醉臥沙場，有馮大器在，若渝也能減少幾分悲傷。
“李哥，謝謝！謝謝，李哥。” 馮大器不知道如何回應，隻好握住李若水伸過來的手，反複搖晃。”我，我……“
“我什麽我？幹活！” 李若水理解這種大男兒的尷尬，笑著揮手，“我剛才看過地圖，咱們已經離開了老虎嶺，隻要翻過前麵兩座山……”
“連長，有情況，有情況！” 一句話沒等完，麻子臉胡順增忽然氣喘籲籲跑過來，指著左側的密林，大聲報告，“兩個弟兄撒尿時，發現一個長官，好像是，是個中校！”
“啊——” 李若水和馮大器二人大驚，慌忙拔腿朝胡順增所指的方向跑去。剛進樹林，便聞到一股撲鼻的惡臭，當即，雙雙心下就是一沉，皺著眉頭將腳步再度加快。待來到被弟兄們發現的軍官身邊，看清楚了此人的傷勢，一股酸酸的味道，立刻湧上了腦門兒。
被弟兄們發現的人，穿著一身破爛的團長軍裝。曉得他經曆過什麽，渾身上下，竟然找不到一塊好肉。右臂、左腿、後背、以及腹部，都已潰爛化膿。最嚴重的地方，甚至還有白花花的東西在緩緩蠕動。甭是缺醫少藥的榮一連，就是二十九軍醫務營立即趕過來為此人進行手術，恐怕也已經無力回。
“兄弟，借，借根煙。我，我是14師的，姓劉，跟，跟你們二十六路同出於西北，西北一，一脈！”那團長的下嘴唇也爛掉了，話含糊不清。看到李若水，試圖抬起左臂展示一下自己肩膀上的軍銜，掙紮幾下也無沒做到，啞著嗓子重複。（注1：14師，劉汝明的部隊。抗戰初期表現不佳、後期漸有起色。）
榮一連昨晚剛打了一場勝仗，從鬼子身上繳獲頗豐。弟兄們聞言趕緊各自翻動各自的口袋，很快，便有十幾支不同牌子的香煙遞到了他的嘴邊。
“夠了，夠了，足夠了。”團長瞥見眼前的香煙，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一臉滿足，“居然還是鬼子的金蝙蝠，加了料的。你們反咬了鬼子一口？有種，不愧是二十六路的，真有種！”
“昨晚憑借地形，幹掉了鬼子的一個加強分隊！長官，你堅持住，我們送你去邯鄲。”李若水忍住心中的悲慟，大聲回應，同時接過一盒火柴，幫對方將一支“金蝙蝠”點燃。
鬼子為了讓士兵們忘記對死亡的恐懼，在配發的“旭日”、“金蝙蝠”等香煙裏，都加了偽麻黃素，吸了之後，可以有效地緩解疼痛。因此，一支加了料的“金蝙蝠”，此刻對於身受重傷的劉團長來，無異於一劑強心針。
然而，正當李若水準備將金蝙蝠塞進此人嘴裏之時，劉姓團長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伸出左手，將煙抓在手裏，然後輕輕地舉過了頭頂，“兄弟，幫忙，再點幾支，放，放在我身邊。我不抽，這煙，我是，是為我手下的兄弟們要的。他們，他們臨死之前，就是想抽上一口兒！”
猛然仰起頭，他將那細的火炭，劍一樣刺向了蒼，“銅頭，二壯，強子，孫老嘎，方哥……煙，煙給你們找來了，你們多吸兩口，多吸兩口！”
“劉團長……” 李若水等人心中大痛，紛紛抓起一支香煙，用火柴點燃。然後學著對方的樣子，將煙頭舉上半空。
一陣微風吹過，幾根日本煙迅速縮短，就像劉團長的生命，很快也將走到盡頭。他忽然笑了笑，滿臉開心地對著曉風喃喃自語，“你們都來了？好，好，稍等。我馬上，馬上就跟你們一起走！”
緊跟著扔掉煙頭，他又將目光轉向李若水的腰間，笑著請求，“這位兄弟，劉某人，劉某人還有件事，要麻煩你。”
“長官，您，您別多想。邯鄲已經不遠了，真的不遠了！”李若水心中通如刀割，身體也開始微微戰栗。作為軍人的他，早已猜到對方想要自己做什麽。卻，卻無法讓自己答應對方的要求，更無法將手伸向繳獲來的南部手槍。
仿佛早就看出他不忍下手，劉姓團長笑著搖頭，“不用麻煩你們，我自己，自己上路，你把王八盒子借給我就行。那東西，打仗時不好用，還愛走火，你帶著也是累贅！”
“長官，您不要放棄，我們帶您一起走！”馮大器突然蹲下，緊緊抓住劉團長的手，隨即猛一回頭，大聲下令，“王二順，杜猛，把擔架抬來……”
“滾犢子！”劉團長突然大聲罵了一句，使勁推了他一把，手上卻軟綿綿的，沒有一丁點兒力氣。隨即劇烈咳嗽幾聲，擺出長官派頭，橫眉怒目，“老子是團長，你一個連長，在老子麵前，裝什麽大尾巴鷹？留下一支王八盒子，然後全都給老子滾蛋。別耽誤老子跟弟兄們團聚！”
到這兒，他忽然俯下身，大口大口的吐血。李若水見狀，再也控製不住眼淚。抬手在臉上抹了兩把，然後深吸一口氣，直接掏出昨晚劉老蔫替自己從鬼子屍體上搜出來的南部式，輕輕放在了地上，緊跟著，又拉住馮大器，一起向劉團長敬禮，“長官，一路順風！”
“長官，一路順風！” 劉老蔫等人，齊齊將手舉到太陽穴旁，向劉團長敬禮。然後強忍眼淚，快步離去。
才走出二十幾步，大夥兒身背後，就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李若水心中壓抑無比，又悲傷得無以名狀。就在此時，卻發現馮大器突然停住腳步，轉身朝著槍響處跑了過去。
“大馮，別胡鬧！” 他楞了楞，本能地出言阻止。
“給劉團長收屍，絕不能讓他暴屍荒野！”馮大器抬手在臉上抹了幾把，頭也不回地叫喊。
李若水不再阻攔，帶著弟兄們紛紛跟上。不久後，一個孤零零的墳塚，就出現在密林中間。這樣的墳塚，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淋，更抵抗不住野獸的刨食。然而，榮一連上下，卻都不忍心看到英雄屍體，再被隨意丟棄。寧願做一些無用功，給英雄換得一晚上安寢。
埋葬完劉團長後，大夥曉行夜宿，繼續迤邐向南而行。一路上再見到戰友的屍體，不管是全屍還是殘屍，全部幫忙埋葬，雖然耽擱了不少時間，但沒有任何人提出反對意見。
大夥每個人都想到，如果自己也走不出去，至少，後來人也會見樣學樣，讓自己的屍身，與這茫茫青山，化為一體。
這一日，李若水和馮大器帶著弟兄們，按照軍用地圖上的標注，終於來到山區的邊緣地帶，看到莽莽平原就在眼前，每個人身上都一陣輕鬆。然而，就在這時，左側的山坡後，竟然又傳來了密集的槍聲，隨即，就是一陣驚慌失措的尖叫。
“怎麽會有女人？”馮大器麵帶詫異，雙眉緊蹙。在他一旁的李若水，臉色卻瞬間變得慘白。迅速從肩頭解下步槍，拉動槍栓，“是醫務營！快，準備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