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與子同仇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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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與子同仇 (一)
一百多名騎兵牽著戰馬,逆著準備撤退的人流默默地上前,在樹林內組成第三道防線。
他們是騎九師僅剩下來的弟兄,師長鄭大章棄軍潛逃了,旅長、團長們也都消失不見了。大部分袍澤失去鬥誌,不再肯聽從任何人的指揮,做鳥獸散。而他們這百十餘名中國軍人,卻沒有隨波逐流。在找不到師長、旅長、團長的情況下,一路找到了總指揮趙登禹將軍,準備履行最後的使命。
佟麟閣快速走向趙登禹,跟對方低聲商量戰術。二人之間顯然發生了分歧,幾句話之後,就爭得麵紅耳赤。但是,很快,趙登禹將軍就敗下陣來,眼含熱淚,在親兵的保護下追向撤退隊伍的末尾。而佟麟閣將軍,則憑借副軍長比師長官大一級的優勢,成功“壓服”了趙登禹,接管了這支最後的騎兵。
一名年青的騎兵默默地讓出自己的戰馬,親手將他牽向佟麟閣。後者接過韁繩,衝著他抬手敬禮。 年青的騎兵沒想到副軍長佟麟閣會向自己敬禮,愣了愣,慌慌張張地立正還禮。佟麟閣笑著放下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上前一步,轉身,與戰馬比肩而立。
團長周建良忽然脫離了隊伍,回頭跑了幾步,將重機槍擺在了年青騎兵的腳下,然後迅速支開槍架。緊跟著,又有數名渾身泥漿的學兵跑了過來,緊貼著重機槍臥倒,各自架起一支三八大蓋兒。
這是他們表達敬意的一種方式,讀書人腦子機靈,盡管沒聽到佟麟閣與趙登禹二人先前在爭執什麽,但是,從戰馬的頭顱所朝方向,就將二人爭執的內容,猜出了八()九不離十。
鬼子不會任由弟兄們撤走,哪怕大夥即將走的是一條排汙溝,並且前路危險重重。當鬼子們發現跟他們拚了將近八個時的對手,忽然放棄了陣地。他們肯定會改變原來張開羅網,靜等獵物上門的打算,主動衝上來尾隨追殺。到那時,埋伏在樹林中的佟麟閣將軍和這支總規模不到一個連的騎兵,將送給鬼子一個巨大的“驚喜”!
“周建良,別動搖軍心,趕緊帶著你的人離開!”素來不喜歡的多話的佟麟閣將軍,忽然低聲斷喝。堅毅的麵孔上,寫滿了決然。
撤退時長官斷後,這是二十九軍的傳統。趙登禹腹部受傷,已經無法再跨上戰馬。留下來替所有人斷後的,隻能是他佟麟閣。周建良雖然驍勇善戰,但官職太低,還不配留下來一道分享這個榮譽!
“長官!”周建良紅著眼睛抬起頭,大聲抗議,“我是學兵團團長,這是我的陣地!”
“機槍留下,你滾!”佟麟閣彎腰將他扯了起來,繼續低聲怒吼,“帶上這幾個學生娃。如果能打敵軍一個措手不及,我們立刻就會騎著馬衝出南苑。你手下這幾個學生連馬都不會騎,一會兒誰來照顧他們?滾,趕緊滾,別給老子添亂。否則,休怪老子不認你這個兄弟!”
“長官——”周建良的聲音,隱隱帶上了哭腔。卻沒有勇氣再抗命,抬手給佟麟閣敬了個軍禮,招呼起剛剛跑過來的學生兵,快速離去。
佟麟閣將軍得對,留下斷後的騎兵,未必都會戰死!他們還有一次機會,唯一的一次機會。當鬼子以為陣地上的所有中國軍人都已經逃走,得意忘形地撲過來之時,騎兵們迎頭對衝,絕對能打鬼子一個措手不及。
然後,騎兵們憑借戰馬的速度,就有機會潰圍而出。繞路去北平懷仁堂,與軍部直屬的另外幾支隊伍匯合!而戰馬數量有限,學生們又沒經受過嚴格的騎術訓練,這會兒留下來,對於佟麟閣將軍來,反而成了累贅!
一邊走,周建良一邊給自己尋找理由,然後豎起耳朵,努力傾聽來自陣地方向的動靜。鬼子手裏有望遠鏡,也許很快就能發現第二道防線已經空無一人。鬼子素來殺伐果斷,即便沒有上級的命令,發現中國守軍繞路突圍之後,也會立刻發起總攻。鬼子手裏還有重機槍,那東西對騎兵來,簡直就是克星。鬼子……
他緊張得心髒狂跳,卻沒有勇氣再一次帶頭違背佟麟閣的命令。他極度不希望聽到鬼子的機槍響起來,然而,又巴不得鬼子現在就發起總攻。他幾次停下腳步,回頭張望,除了插在陣地上那杆軍旗之外,卻看不到任何其他東西。他幾次隱隱約約聽到了馬蹄擊打地麵的聲音,隨即,卻發現自己是因為緊張而產生了幻覺,事實上,騎兵依舊沒有出擊,鬼子的總攻依舊沒有發生。
他焦躁不安地走著,一邊走,一邊回頭。猛然腳下一涼,緊跟著半邊身體都掉進了水裏。排汙渠到了,走在前麵的弟兄們,將步槍舉過頭頂,正四人一組,後排跟著前排,在齊胸高的泥水裏,踉蹌而行。身後的幾名學兵很快也下了水,用身體簇擁著他,推著他緩緩跟上撤退的隊伍。
周建良無法再分神關注陣地那邊的情況了,不得不集中所有精力,對付身邊的泥水。排汙渠,原本就是一條然的溪,隻是因為河麵狹窄,又恰好流經南苑內部的禦膳房,所以被清朝的太監和夥夫們,賦予了排汙的功能。長年累月的積攢下來,渠底的淤泥不知道有多厚,並且滑膩異常。稍不留心,人就可能被滑個跟頭,然後徹底在泥水中消失不見。
前方不遠處,有一名士兵丟掉步槍,雙手亂舞。紅色的血跡,迅速從他身邊冒了起來,隨著流動的溪水迅速向前蔓延。他受傷了,很可能踩中了淤泥中的鐵釘,碎玻璃瓶子,或者銳利物品。自打大清朝建立南苑行宮一直到現在,前後將近三百年,誰知道溝渠裏頭究竟被丟下過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別慌,拉住他,拉住他一起走,千萬別讓他倒下!”一名大個子軍官忽然掉頭跑了過來,揮舞著手臂高聲指點。
臨近的兩名學生丟下武器,快速向受傷的士兵抱住。受傷的士兵卻緊張過度,反過來用手臂緊緊摟住了其中一名學生的脖頸。三人頓時失去平衡,在泥水中且沉且浮。就在他們的嘴巴和鼻子即將被泥水吞沒之際,周建良和大個子軍官相繼趕到,一前一後,將他們架住,穩穩地將半邊身體架離水麵。
更多的學生和士兵趕過來,用身體為周建良等人提供支撐。同時扯開嗓子,大聲給受傷的士兵打氣!後者在鼓舞聲中,迅速恢複了理智,訕訕地鬆開了卡在別人脖子上的胳膊, 努力用單腿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周長官,孫長官,別管我,你們走吧!我,我自己能行!”
“你放鬆身體,我們拖著你,像遊泳一樣漂著走!”周建良和大個子軍官互相看了看,迅速替大夥做出了決定。
受傷的士兵無法拒絕,紅著臉,放鬆身體,像木頭般漂在了水麵上。周建良和大個子軍官各自托住他一隻手臂,邁動腳步,繼續追趕前麵的隊伍。傷口中滲出的血跡,隨著水流來回擺動。
周圍的學兵們都偷偷鬆了一口氣,跟在周建良和大個子軍官身後,繼續涉水而行。經過這番耽擱,大部分弟兄,已經跟他們拉開距離。回過頭去,他們也無法再看見身後的陣地。他們不知道前麵的水有多深,他們也不知道腳下的這條排汙渠到底有多長。隻能互相攙扶著,努力邁動雙腿。一步,兩步,三步……
他們或來自軍士訓練團,或來自學兵營。總計一千兩百多人的軍士訓練團,和四百多人的學兵營,如今連他們,和前方正在艱難地涉水突圍的那些袍澤。全部加起來已經不到三百,並且大部分人身上都帶著傷!
然而,哪怕身體上的傷口,被泥水浸泡之後,疼得鑽心。他們也不能停住腳步,更不能輕易倒下。
他們是二十軍精心培育的種子。
他們隻有努力活下去,才可能生根,發芽,進而長成參大樹!
他們當中隻要有一人堅持到了最後,就不會讓同學們的事跡,被時間洪流淹沒。
他們當中隻要有一人活著,就必然會點燃抵抗之火,將侵華日軍燒得灰飛煙滅!
九世猶可以複仇乎?
雖百世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