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6、紅心

  鏡片后,馬以的瞳仁是深邃的黑色。


  他的目光看似清淡無物,褚翹卻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他、他、他這又是要幹嘛?


  她不明白呀!


  那天上午他莫名其妙來醫院堵她,要求她帶他回家去見她父母,半途他講出那樣的話之後,她只想立即消失。


  接到求助電話時,她頭一回覺得傅三那混小子再也不混了,簡直是她的救星!


  她正巧就那麼找著理由,半路撇下馬以,自己匆匆忙忙去接直升機準備飛回江城。


  緊接著就是吧,昨天一個上午在警察局,琢磨要趁中午有空,再去趟庄宅找小阮子。結果一出辦公室的門,就碰上自己的領導和領導身旁的……專家。


  真心跟撞鬼似的,她差點以為他從榮城跟她來了江城。


  幸好及時發現是她想太多,人家專家是受邀前來給大家講課的,便是當下這堂課,關於犯罪心理測試技術的。


  而因為上一回專家前來時,負責接待的人就是她,這回領導又一次將此光榮艱巨的任務交給了她……


  哪裡還能如之前那般興奮得跑去找小阮子陪她置辦新衣裳?反倒是她自己,拒絕和專家單獨相處,遂拉來另外一位同事作陪,相安無事地度過了昨天。


  而其實,她是有點小失落。因為專家又恢復成了那個冰山臉的專家,幾乎沒和她講過話,態度比兩人睡過一覺之前還要冷淡……


  不過愣了兩秒鐘,身周不知誰又推她,待反應過來時,褚翹發現自己已經被搡到眾人之前。


  會議室里滿滿當當聽課的警員們目光齊刷刷。


  比這更大的場面褚翹都見過,沒什麼可害怕的。


  她害怕的是,此時此刻站在台上的專家。


  然,切實凝睛之後,褚翹才發現,專家的視線早已從她身、上挪開,兀自和站於他身側的疑似助手的人在擺弄同在台上的測謊儀,貌似壓根沒放注意力於她,她上台不上台都無所謂似的。


  同樣在聽課的領導也出聲喊話呆站著的褚翹:「小褚啊,你平常不是最熱心腸的,今天這是怎麼了,磨磨唧唧的?大家都等著繼續聽課,你快上台~」


  褚翹定了定神,暗暗深呼吸兩口氣——她在自己瞎糾結什麼?!工作是工作!私人感情是私人感情!


  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褚翹恢復落落大方,邁上演示台。


  測謊儀這東西她當然知道,比較標準的叫法其實應該是「多功能生理掃描記錄儀」。它是以生物電子學和心理學相結合,藉助計算機手段完成對人物心理的分析過程,測定的主要是血壓、心律、呼吸和皮膚電阻四個方面的人體生理變化。


  當然,這種測試並非百分百準確率,在我國只是辦案時的輔助工具,測謊結果也僅僅為參考,而不能作為直接證據。


  雖然目前為止她自己經手的案子還沒有機會和測謊儀合作過,但早年剛畢業出來還是菜鳥警官時,跟著自己的師傅見識過一回犯罪嫌疑人如何在測謊儀之下無所遁形,最終協助警方更快速地抓獲兇手。


  彼時阮雙燕的屍骸案,她專門請了馬以來江城,除了想對隋潤芝做精神病司法鑒定之外,也曾有意向馬以請教,是否能夠藉助測謊儀。因為馬以曾經是鮮有的研修過心理學同時也受過嚴格培訓的案件測試人員。


  這與他個人以前的職業經歷有關。是褚翹從海城警察局的那位與馬以有過案件合作的師兄那兒打聽來的。


  據說馬以在校期間就協助過警方的不少案件,原本可以留校當教授或者進入機關內的相關職務,最後卻選擇了自己悄無聲息地開設私人的心理諮詢室。也是最近兩三年才漸漸又和警方有所接觸。


  褚翹其實非常好奇。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


  言歸正傳。


  現在台上的這一台測謊儀,體積不大,長約二十厘米,寬約十厘米,一邊連接著幾個類似醫院做心電圖的感應器,另外一邊則連接著一台筆記本電腦。


  褚翹到椅子里落座。


  助手前來將導線接上褚翹的手指、手腕和腹部,導線的另外一端連接測謊儀。


  褚翹突然錯覺自己是待審的犯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感強烈。尤其當助手讓開之後,她直接面對坐在筆記本電腦前的馬以,心跳霎時加速。


  原本靜坐著不知在做何cao作的馬以在這時忽然掀眼皮,不明意味地覷她一下。


  未及她琢磨這「不明意味」究竟是什麼意味兒,便聽台下有認識她的同事狐疑出聲:「小褚,測試還沒開始,你怎麼就緊張了?」


  褚翹這才發現,自己的四項生理變化數據此時通過牆上的畫面展示出來給大家了。


  當然,那些數據不是以直接的數字顯示,而是波譜。雖然非專業人士做不了整體的分析和判斷,但起伏度就擺在那兒,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


  褚翹:「……」


  她、她、她、她、她!她為什麼要落落大方地上台來?


  現在完全騎虎難下了!

  內心是極度崩潰的,面上是無比鎮定的。她鎮定自若地笑著回答台下的問題:「我這是緊張啊?那挺準的啊,我手裡頭的博物館失火案可是連市長和省委書記都在關注的,完全焦慮狀態。」


  「瞧瞧你們還欺負我,抓我來給你們當小白鼠。趕緊的哈,給你們演示完,我要回去繼續做事了。一個個都不許開小差,瞪圓眼睛豎起耳朵認真聽課了~」


  話落之後,她轉回眸,卻是冷不丁又撞上馬以的瞳眸。


  其實他的眼神挺稀疏平常的。


  可褚翹自己知道自己撒謊,所以心虛啊~以往她便覺馬以的眼睛似乎總能輕而易舉看穿人心,現在她身、上連接著測謊儀,不得更似照妖鏡一般令她現原形……?

  她不禁吞咽一口唾沫。


  馬以扶了扶眼鏡,問:「褚警官做好準備了?」


  「嗯。」


  「那我們先來做個熱身。」


  哈,還得先熱身……?

  助手拿著四張不同花色的撲克牌,避開馬以的視線,只給褚翹看,讓褚翹從中選取一張。


  褚翹在自己面前的白紙上寫下選取的花色后,將白紙暫且倒翻掩蓋起來,只有她一人知曉答案。


  旋即她抬頭,面對馬以。


  馬以正低垂頭顱,在他自己的筆記本上很認真地不知在圈圈畫畫些什麼。他握筆的手指所屈起的線條感再度讓她移不開眼了……


  同時,燈光打在他的睫毛上,於他眼睛下方呈現出扇形的陰影。


  可惜,被眼鏡框遮擋住一部分他的面容。


  褚翹回憶起那晚在酒店房間的床上,他起伏在她的身、上時沒有戴眼鏡的模樣,甚是懷念。


  正忖著,她看到馬以放下筆,抬起頭。


  褚翹面上從容地應對與他的四目交視。


  馬以的視線稍稍一偏,瞟向電腦屏幕。


  褚翹:「……」


  完了!壓回去壓回去壓回去!趕緊把滿腦子那晚臉紅心跳的所有畫面全都壓回去!


  馬以的視線已轉了回來。


  褚翹:「……」


  不知是否錯覺,她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絲……似笑非笑……


  馬以倏爾發問:「姓名?」


  褚翹愣一下,反應過來這是開始熱身了,忙不迭回:「褚翹。」


  「性別?」


  「女。」


  「職業?」


  「警察。」


  「是黑桃嗎?」


  冷不防就轉到撲克牌的問題上,褚翹的反應得還算敏捷:「不是。」


  「婚否?」


  竟是一下又問回去了……


  褚翹的反應依舊迅速:「否。」


  「單身?」


  哈……?褚翹不禁睜大雙眼,並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馬以的黑眸淡如水,仍然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全然不覺他的問題有何問題似的。


  褚翹吞咽一口唾沫,回:「是。」


  出口后,不知是否又是她的錯覺,她從他的眼神里瞧出一絲……冰冷……


  她想起他在車上說過提前使用男朋友權力的事。


  當然,轉瞬便接著浮現出他的體驗和數據言論。


  她垂了垂眼皮,避開他的視線,輕攥自己濕、濡的手心。


  而那一剎那他眼神里的冰冷可能真只是她的錯覺。


  因為馬以緊接著問話了,語調儼然如常的平平:「是紅心嗎?」


  「不是。」褚翹回。


  「是方塊嗎?」馬以再問。


  「是。」褚翹回。


  馬以扶了扶眼鏡腳:「有喜歡的對象嗎?」


  越來越私人,亦越來越直白。褚翹停在那兒。


  馬以清淡的目光不轉,一動不動地凝注她。


  台下聽課的人,已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兒,左右之間相互交換眼神,默契地誰也沒有出聲打斷此番場面。


  褚翹的手指摳在椅子的扶手上,覺得他現在的行為比彼時的「體驗和數據」言論還要過分且惡劣。


  但她沒翻臉,選擇繼續完成這項測試,平緩著心緒,原本是想給出和方才單身與否那個問題一樣的答案。


  開口時,從她喉嚨里滑出去的卻是相反的字眼:「有。」


  「在場否?」馬以也繼續著他的過分。


  褚翹倒是比先前冷靜許多:「在。」


  馬以又一次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腳,再問:「是梅花嗎?」


  「不是。」褚翹回。


  關於撲克牌花色的問題已全部問完。


  照說被測試者該做的到此為止,接下來就該是馬以告知宣布測試結果。


  褚翹暗暗舒著氣,神經有所懈怠,手心也送開了。


  結果卻又聽馬以問:「我是否符合你挑選男朋友的標準?」


  褚翹驀然怔忡,鈍鈍抬眼。


  馬以朗眉,雙眸漆亮,不知何時從電腦前起身了,此刻站定在她的跟前。


  這等同於他的當眾告白。


  下面一群看熱鬧的人,此時再按捺不住也安靜不了,驟然一陣起鬨。


  褚翹怔怔的。只覺他近在咫尺的氣息像是被放大了,縈繞於她的鼻間。


  漸漸的,周圍吵嚷的人聲猶如斷了線,她耳邊恢復靜默。


  靜默中,她的心臟的跳動也仿若被放大。


  她陷進他的眼睛里似的,思緒滯住,只記得自己現在被束縛在測謊儀上,不能撒謊,撒謊也沒有用。


  她完全被他蠱惑住,無意識間,張了嘴,回道:「是。」


  鏡片后,馬以的眸底劃過一抹精光。


  轉過身去,他面向台下的眾人,說:「是紅心。」


  同時,他將她面前的那張寫下答案的紙展示給眾人。


  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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