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時幾何

  他那塊區域並無光線。阮舒只能就著自己這邊的燈,隔著一段距離,與他模模糊糊的面容對視一眼,爾後轉身,打開酒櫃。


  鼻息間則聞到空氣中所飄散開來的烈酒蒸發的濕濃味兒。


  阮舒嗅著,覺得他喝的這個度數還不錯,循著酒櫃里找了一個來回,發現都是些小兒科的果酒,偶有一兩瓶香檳,僅僅瓶子好看,裝飾用的而已。


  關上櫃門,她看回聞野。


  聞野的視線沒移,也還在看她。


  阮舒從吧台走出來,走到他跟前,自顧自從他的酒桶里拿出那瓶酒。


  精餾的伏特加。


  難怪氣兒這般濃烈。


  重口味,正對她此時所需。


  放下酒,她走回去吧台,給自己洗了只乾淨的酒杯,再重新走回沙發處,落座,夾冰塊,取酒瓶,倒酒。


  最後,嘗了一下口。


  酒液入口,先是感覺嘴唇瞬間發麻,然後一路嗆燒著滾過喉嚨,最後肚子就像被人打了一拳。


  難受。不過很爽。


  縱使酒量不錯,也暫時不敢馬上就繼續第二口。阮舒緩著勁兒,手指絞緊酒杯,掀眼皮子瞟聞野。


  聞野已調整了燈光,開了靠近沙發的一盞,關掉了吧台的那盞。


  這張的燈顏色更暗。


  阮舒長久地平視他。


  大晚上的,他衣服還是那身西裝,不怕皺似的。假髮也未脫,濃黑而稠密,兩側都很齊整,僅有額發軟軟地垂在他的眉毛上方。


  因為側卧的姿勢的緣故,他稍抬起下頜,目光依舊未離她,睫毛像被眉骨壓住似的,墜著,又像是在酒精的作用下醞釀出了睡意,是以遮擋住他的一部分眼神,瞳膜黑黑的,裡面浮浮綽綽倒映她的影子。


  不懂他看她這麼久究竟是在探究什麼,反正總不可能是因為她的臉蛋。阮舒沒興趣好奇,收回視線,一臉恬靜,不溫不火,自動豎起一堵屏障,將他隔絕在外。


  音響里一曲終了。


  中間有幾秒鐘的滿室默然。


  阮舒靜靜等待下一曲。


  結果響起的還是同一首。


  單曲循環呢他?


  阮舒的手指在酒杯上輕輕地敲打兩下,又嘗一口杯子里的酒液。喝得她臉上感覺火燒般辣辣的,加上音響的震顫之感,身體更加覺得熱熱的。


  用手給自己扇了扇風,當然覺得不夠。


  阮舒起身,四處查探,想找空調的調控板,把溫度再降低些。


  房間里的音樂在這時驟然斷掉。


  「找什麼?」聞野問,語氣里透著股不耐煩。


  「有點熱。」阮舒偏過頭來。


  聞野伸出手臂,忽地拉開窗帘,並且打開了窗戶。


  夏末秋初的凌晨一兩點,風在車子的行駛中肆意。雖然相較之下氣溫不如空調房低,但因為自然,所以清爽。


  阮舒就勢便將位置換到窗口前,倒並沒有坐下,而一條腿站立,另外一條腿屈起抬放在一邊的沙發扶手上。


  不知這兒行的是條什麼路,不是高速。前後左右均無車輛來往,路邊的樹葉被風吹得嘩嘩作響,以一種不知名的姿態展現著美好的靜謐。


  風吹亂了頭髮。阮舒勾到耳後,剛想開口說話,聞野卻搶先了:「等不熱就給我關了,別吹得滿屋子都是灰。」


  阮舒一隻手杵在窗戶框上,輕飄飄瞥他一眼,扯了扯尚燒著的喉嚨,判斷道:「你是黑眼睛。琥珀色是美瞳。」


  「原因。」聞野露一抹興味兒。


  「因為你看起來不像混血兒。」阮舒答得很隨意。


  聞野嗤笑:「自作聰明。」


  他好像特別喜歡說這四個字。至少在她面前已用過兩次?三次?記不清楚了。阮舒扶了一下額頭,只數了一下她有印象的:「我猜你是莊家人,你也說我自作聰明。可現在,你還否認你是莊家人么?」


  聞野換了個姿勢,從沙發里坐起來,單隻腳曲起,擒酒杯的手肘枕在膝蓋上,不答,反問:「我送你的扳指,先還回來給我。」


  「沒有。」阮舒感覺連呼出的氣都是灼熱的,「丟在海城了。」


  聞野顯然不信:「明天中午午飯之後從你的包里收拾出來。」


  呵。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沒忘記他「扒手」的功力,一會兒一個神不知鬼不覺,塞扳指進她口袋,又從她包里撈走扳指。阮舒輕嘲:「已經送我了,就是我的。」


  這是他以前說過的,如今原話懟還。


  聞野卻是不慌不忙地挑眉:「開始稀罕我的扳指了?」


  阮舒從容回擊:「畢竟是古董,還能換幾個錢。」


  提起錢,她順勢又道:「從炫富的風格來講,你不像莊家人。」


  「女人就是女人,一會兒一個樣兒。」聞野嘲弄。


  阮舒不理會他,繼續分析自己的:「聽說莊家是福布斯排行榜上找不到的隱形富豪,很多訊息更是封鎖住了。富而不炫,一般這種低調,總給人不是做正經生意的感覺。」


  「你又告訴我,莊家一抓一大把這種古董。我查過,網路上也有一種猜測,說過莊家是發死人財的,祖上乾的是盜墓的行當。我看著很可信,你覺得呢?」


  她看向他。


  聞野迎視。


  她的一隻手臂伸在窗戶外面,淡白的月光打下來,肌膚透白,像會發光。


  她的人影背著窗,鳳眸卻格外亮,彷彿酒越喝她越清醒,腦子的思路也越清晰有條理。


  聞野凝望她兩三秒,不予置評,先喝掉酒杯里剩餘的酒液,然後又倒滿一杯,再喝上一口。


  酒有多烈,阮舒很清楚。他喝得面不改色,可見酒量完全不是蓋的。語音淡漠地,她反唇相譏他:「小心酒精中毒。」


  聞野嗤地掀了掀嘴角:「我不負責開車。」


  阮舒不依不饒前面的話題:「莊家祖上是盜墓賊。」


  這一次,她刻意用的肯定句。


  當然,她並不覺得自己敏銳,是從聞野的態度判斷的。而這明顯是聞野放水給她。想來是因為畢竟她即將回歸莊家,故而某些被她猜中的事情,他便也不費力遮掩。可能他還覺得這樣他更省事。


  「如果是盜墓賊,不管扳指還是首飾盒,都是違法的存在。」她淡淡地繼續啟唇,陳述一個事實,「你當初送我那枚扳指,我若拿到市面上賣,豈不要出大事?」


  「怕了么?」聞野眯眼看她。


  「怕什麼?」阮舒反問。


  「怕犯法么?」聞野直白。


  「庄爻告訴我,我到莊家,無需做殺人越貨的事兒。」阮舒提及。


  「那你就是怕。」聞野揭穿。


  「我好歹也是個名聲在外的女魔頭。」阮舒辯駁。


  聞野不屑:「海城的人太沒有見識,就你的那點兒臭名昭著,放我這兒連個屁兒都不是。」


  阮舒輕輕眨一下眼睛,聲音有點飄兒:「我殺過的人比不得你多,但殺一個是殺,殺十個也是殺,沒有區別。」


  聞野看到,她的眼睛較之方才,亮得不甚清澈,瞳膜似隔著一幕什麼,弄不清楚是情緒,抑或單純的微醺。


  說罷,她再喝一口酒,轉臉望向車窗外面,主動跳開了涉及她個人的話題,繞回去問:「莊家多有錢?『富可敵國』?」


  當然,形容詞她頗有調侃的意味。


  「總不可能光守著老祖宗的家底坐吃山空吧?現在是做什麼的?」她繼而問。


  有男人的氣息忽而靠近她的身側。


  是聞野主動挪過來位置,玻璃酒杯磕在窗檯的金屬框上:「你今晚的問題真多。」


  以為他既出此言,便是無下文。


  不想,他在這時指著外面道:「都是莊家的。」


  阮舒循著方向凝睛。


  此時行至的是環海路段。因為天黑,海面烏漆一片,但可見遙遠的隱隱約約的城市燈火。


  那應該就是江城了……


  不過更吸引她注意力的,卻並非那叢城市燈火,而是這片海。


  這片海,在距離近些的海岸邊,貌似是港口碼頭,有探照燈亮著。


  畫面令人感覺似曾相識。


  神思晃片刻,阮舒恍恍惚惚記起,去年和傅令元領完證不久,傅令元帶她回傅家給傅丞過生日,順帶見家長。回來的路上,經過跨海大橋,她跟隨他站在橋上眺望,便差不多是這樣的畫面。


  海自然是同一片海,連通著海城和江城。不同的碼頭也有相似的風景。


  卻,物非人也非。


  而傅令元那日抓著她的手,一起比劃過的那些圓圓滿滿的圈,也是包括這裡的吧?


  「這裡沿線大大小小的、知名或者不知名的碼頭,不完整統計有一千兩百多個。是整個海城乃至整個中國每年流量最大的海岸線。」


  「同時,這也是通向東南亞一帶最近的海岸線。」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這意味著,這沿岸是創造財富的黃金海岸。」


  「有一天,這裡的全部,將被我掌控。」


  彼時他的話,他的關於海上霸主的宣告,不自覺地浮現腦中。


  阮舒斂瞳,眼神清明兩分,問:「你想說整座江城都是莊家的?會不會太誇張了?」


  聞野冷呵呵:「只有一座江城,那才是誇張。」


  越講越誇張。不過阮舒默默認同了他的誇張。畢竟現在身邊所站的是個倒賣軍、、火的國際通緝犯。且,莊家是文物發家,家底有多厚,就算吹牛到天上,也是極有可能的。


  聞野又指了指沿邊的海岸道,像是要再說點什麼。


  餐廳通往客廳門在這時被人敲響。


  兩人的對話暫且中斷。


  聞野應了句:「進來吧。」


  門被拉開,進來呂品的身影。


  「Boss,阮小姐。」


  他儼然盡量給他自己降低存在感,問候完便繼續步子,穿行過客廳,走向駕駛區。


  不到兩分鐘,庄爻交班出來。


  看到她和聞野一起站在窗戶前,他頗為意外地怔了怔。


  嗅了嗅空氣里濃重的酒味,他先走到桌面上看酒的品種,旋即走到她面前,盯她的臉:「姐,你喝了多少?」


  「三小杯。」阮舒記得很清楚。


  庄爻皺眉,當即把她從窗戶前拉走,口吻有些呵斥的意味:「喝那麼多的酒你還吹風,不怕頭疼?」


  他不說還好,說完后,或許是心理作用,阮舒立覺太陽穴突突,確實有點脹痛的跡象,不由自主抬起手臂揉了揉。


  聞野側眸睨一眼,一副「早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一聲不吭事不關己地端著酒杯走回沙發落座。


  庄爻關好車窗拉好窗帘見她好像並不怎麼舒服,忙不迭道:「我去廚房找找有沒有醒酒藥。」


  「不用。我沒事。」阮舒搖搖頭,擺擺手,腳步已邁出去,「我困了,回房間睡覺。」


  「姐,我送你。」庄爻快步追上她。


  阮舒到主卧門口,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拿著酒杯,扭頭直接將它塞進庄爻的手裡:「麻煩幫我送回去客廳。」


  庄爻並不放心:「我還是去廚房給你——」


  「不用。」阮舒拉住他的手臂,「我自己會喝點水。」


  庄爻未再堅持,轉而提醒:「聞野的酒不適合你喝。」


  「我覺得挺對胃口的。」阮舒笑笑。


  見他嘴唇動了動,似要再言語,她冷不丁道:「你和榮叔很像。」


  庄爻瞬間被她堵住。


  「你和榮叔對我所表達的關心很像,給我感覺也一樣。」阮舒直視他的眼睛——他的臉是仿著林璞整的,可他的眼睛是他自己的。


  她試圖再從樣貌中找出一分和黃金榮的相似之處。


  「姐你進去睡吧。」庄爻主動迴避。


  阮舒淡淡一抿唇:「晚安。」


  關上門,她走兩步,躺倒在床,未再動彈。


  夜色深重,一切都陷入沉眠,清醒的只有腳下這輛行進中的房車。


  ……


  酒的效果不錯,阮舒一夜再無夢,不過也因睡得太沉,沒翻過面,壓了一晚上扭曲的姿勢,起來時渾身發僵。


  而且有點頭疼。


  所幸不算太厲害。


  走進浴室,鏡子上照出她滿臉都是乾枯乏味的燥郁。


  不忍直視地拍了拍鏡面,她脫光衣服去洗澡。


  洗漱完畢后,她出來房間,拉開那扇美景大窗的窗帘,卻發現,原來車子不知何時已停靠下來。


  外面天光大盛,艷陽高照,燦爛美好。最重要的是,還呈現了沙灘、藍天和大海。


  怔忡兩秒,阮舒馬上開門出去。


  一路出去未見聞野、庄爻、呂品任意一人的蹤影。


  車門倒是打開著。


  阮舒兀自下車。


  海浪聲陣陣,正午的日光從頭頂鋪下來,砂礫的地面被曬得滾燙,熱氣氤氳上來,頗為悶熱,彷彿剛來臨沒多久的秋日涼意暫被一掃而空。


  庄爻正在車旁和呂品一起擺弄烤架,見她下車忙不迭喚:「姐,這邊。」


  阮舒應聲扭頭。


  她著十分隨意簡單的短褲和T恤,白白瘦瘦高高的,漂亮惹眼,陽光打在她身上仿若會更添一道光。


  聞野眯一下眼睛,挪開視線,從旁取過墨鏡戴上,再吸上一口冰鎮椰子汁,才感覺日頭小了不少。


  阮舒三兩步行至他們跟前。


  庄爻提醒她:「姐你要不要進去披件防晒衣?」


  阮舒未答,因為站在此時這個角度一抬頭,就看到這片沙灘在一棟富麗堂皇的建筑後方,更像這片沙灘是它的附屬品。


  陽光刺目,她抬起手掌遮擋於雙眼之上,眯起眸子細瞅,看到了「五洲國際酒店」的字樣。


  「這是哪兒?」她顰眉。


  「江城。」回答她的是聞野。


  已經到了?阮舒用眼神詢問庄爻。


  這個舉動卻貌似對聞野造成侮辱。


  「這有什麼可質疑的?」他冷笑。


  阮舒顰眉,不懂他為何突然心靈敏感脆弱。冷眸略過他,繼續問庄爻:「不是回莊家?」


  到家門口了,為何要在酒店停留,而且還霸佔在人家沙灘上閒情逸緻地燒烤?

  「因為回莊家之前,你得先見個人。」


  回答她的依舊是聞野。


  阮舒乾脆滿足他的存在感,看回他:「誰?」


  聞野這次不幹脆了,先反問:「你不知道這裡以前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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