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4、所思隔雲端(9)
阮舒以為彼時哭了那一場之後,對陳青洲的死訊已能淡然處之。此時榮一的「在天之靈」四個字,令她的眼睛不自覺又浮出絲潮意。
不過很快她就控制住,充滿歉意地看他:「對不起,我失蹤太久,也因為某些原因,無法及時與你們取得聯絡,讓你們擔心了。」
話雖如此說,但她非常後悔,後悔那幾天庄爻給她用帶網路的pad時,她考慮得太多太理性,只聯繫了馬以,以致於現在,她看到的陳青洲的最後一面,是他湮滅在大火之中。
榮一對她的反應是訝然的:「大小姐,你……你知道二爺他……」
「嗯。」阮舒點點頭,眼帘低垂,沉一口氣,淡淡道,「我當時……看見了……」
榮一訝然之色更甚,約莫也重新回憶起陳青洲死掉那一刻的場景,表情哀痛,確認著問:「所以,大小姐您知道,向二爺親手開槍的人是傅令元?」
心臟應聲微微緊縮,阮舒有一瞬不做聲,然後點點頭,回答的依舊是:「我看見了。」
榮一眼神複雜地注視她,似要和她說什麼話而尚未斟酌清楚措辭,嘴唇輕輕抖動片刻,終出口,向她確認:「那麼請問大小姐,您現在是什麼想法?您現在是怎樣的立場?您是否值得我榮一繼續喊您大小姐?」
想法……立場……阮舒嘲弄,避而不談,只回答他最後一個問題:「榮一,陳家已經沒了,以後也沒必要喊我大小姐。」
「不!陳家還在!」榮一倏地傾身過來,握住她的雙臂,「只要您還願意當我的大小姐,陳家就還在!」
阮舒以為他單純地在指她身上屬於陳家的那部分血緣。
但聽榮一道:「即便您從未親口承認過,我們也都看得很清楚,您其實早就拿二爺和榮叔當親人!您就是我們陳家的大小姐!二爺去世之前,才剛和我說過,他說,大小姐您也是我們陳家的青山!」
「青山……?」阮舒喃喃。
「是!青山!留得青山在,何懼無柴燒!」榮一雙目錚錚地凝注她,「二爺雖死,但陳家的下屬還有!陳家的舊部還有!二爺十年來在外所掙得產業更還在!這些統統需要大小姐您接手!陳家的希望在大小姐您身上!陳家的仇必須由大小姐您來報!」
「我……」阮舒第一時間搖頭,「我……我不行的。」
「是不行,還是不願意?」榮一犀利地質問,「是真覺得不行,還是連殺兄之仇都沒能讓大小姐您放下傅令元,不願意和傅令元為敵?!」
「不是!不是因為傅令元!我和他現在沒有關係!而是我真的不行!」阮舒有點生氣地掙開他的手,不瞬壓下自己的暴動,稍緩了口吻,解釋道,「我沒在青門生活過,我不懂怎麼經營陳家的生意。而且,對於一個我這樣憑空冒出來的私生女,如何服眾?」
「這些都不是問題。」榮一拍了拍他自己,「有我在,大小姐。您那麼聰明,就算真的不懂,肯定也能一學就會,很多事情我也可以告訴您。至於您的身份,您是陳家的長女,是二爺唯一的親妹妹,怎麼就不能服眾?」
阮舒沉默住,不知該如何接話。
榮一則對她的沉默生了憤然:「大小姐,您太令我失望了!您對不起二爺!您一點兒不值得二爺為了您而丟掉自己的性命!」
「為了我……丟掉性命?」阮舒怔怔,「你……什麼意思?」
榮一情緒激動:「二爺為了保護您,找了一對假母女來當替身。傅令元那個卑鄙小人!明明知道這對母女是假的,還拿她們來當人質逼二爺就範!二爺為了坐實那對母女的身份,主動站了出去!最後還費了勁,用當時被我們要挾為人質的陸少驄換回了那對母女!」
「大小姐,做人要有良心!二爺一向如何待您,您心裡清楚,可還有很多看不見的事情,您不知道!那會兒您被譚飛綁架,二爺為了找您連和大長老聯姻都要顧不得了。後來有人早幕後操控拿大小姐您當作誘餌,要找出在背後幫您的人。傅令元忙著去給陸振華當走狗,根本不予理會。二爺無計可施,險些要出面,是被我大不敬地強行阻止。」
「可是這一回,我們被陸振華和傅令元逼上了絕路!二爺自知幸免於難的幾率渺茫,卻仍舊沒有忘記您!用他自己的死來將大小姐您徹底保護起來!」
「大小姐,您是二爺最放心不下的人!如果您連二爺的仇都不願意為他報,您捫心自問,您的良心過得去嗎?!」
榮一嗓音洪亮而沉痛,一句接著一句,句句入砸進她的心裡,到最後的質問,令阮舒的腦袋完全嗡嗡嗡,心肺都死死絞在一起似的,渾身凝滯得如同石頭一樣僵硬。
陳青洲,他……
……
房門外,走廊下,聞野掏了掏耳朵,沖一旁的呂品撇撇嘴:「你確定這個傢伙受了重傷差點死掉么?講話的中氣還這麼足,都飄到院子里來了,吵死人。」
呂品覷了覷自家Boss臉上分明帶著的喜聞樂見,只當作沒看懂,回應他字面上的抱怨:「他確實傷得很重,但我們的阿婆醫術好。」——語氣諳著一股子驕傲,拍馬屁的技巧一如既往地順溜。
聞野聽得心情愉悅,愉悅地摸了摸自己的大光頭,雙手交叉著籠進僧衣袖子里,還是沒忍住感嘆:「果然,救這個傢伙,比救一個半隻腳邁進棺材里的老頭子要划算。」
「那是,」呂品伸出大拇指,手動點贊,「Boss的決策從來都是最英明神武的。」
「庄假臉呢?」聞野倒是記起來問,抬起頭看天光,抽出一隻手稍加遮擋刺目的太陽,「磨蹭到這個點沒見人,他是捨不得他的親爹,還是又出什麼意外失了手要被警察逮去蹲監獄?」
庄爻不知道此時聞野的烏鴉嘴,因為注意力全在跟在他後面的那輛車上,懊惱不已自己的疏忽,竟未曾察覺自己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遭人尾隨,且尾隨至現在已上了南山,他才發現。
真是在黃金榮的病房裡呆恍惚了……
幸而前方馬上遇到分岔路口。
庄爻只繼續當作毫無察覺,拐向路標指示的別墅區。
後面的車子里,焦洋跟著他轉了方向,目光狐疑地瞥了眼另外一個方向,是通往卧佛寺的。
沒太多慮,他收住視線,眼睛盯回前方——
凌晨下了飛機趕去醫院,本是為了查明陸少驄的傷,揭開陳青洲的真正死因是否為傅令元所效力的陸家所為。
由於不湊巧不在探病的時間範疇,而且他暫時也沒有理由以警察的身份強行見陸少驄,又琢磨著再幾個小時就天亮,於是本打算在醫院裡乾等著,到點了去陸少驄的病房找點貓膩,不經意間,卻發現了一名和林璞極其相像的男人。
他立馬尾隨,奈何對方戴著頂帽子,進電梯的速度也快。
而出於他狼一般的敏銳嗅覺,他判斷對方就算不是林璞,行跡鬼鬼祟祟,也特別可疑。遂,沒有第一時間跑上前去揪住對方確認。
便一路從醫院的停車場跟來了這裡。
看著行車駛入湖邊別墅區的範圍,焦洋不禁皺眉——這片地方好幾年前就全都被划給了卧佛寺,早已無人居住,只時不時還有好釣之人來此。那麼林璞失蹤如此長一段時間,原來是躲在這裡?
可他想不通,林璞為何要自己失蹤?他躲在這裡幹什麼?多大的原因才令得他連自己的父親犯事兒了要被判刑都不管不問?
再次出於他狼一般的敏銳嗅覺,其中的蹊蹺太大,非常值得他追查推敲,即便這事兒其實壓根不該歸他管……
不多時,焦洋留意到前面的車子減緩了車速,很快停住,旋即戴帽子的那人迅速從駕駛座上下來,雙手作勢要解褲子拉鏈的樣子,邊急慌慌地鑽進路邊的樹叢里,連車門都來不及關。
「……」
這明顯是要去解決尿急的問題……
焦洋沒有停車,假裝自己是來湖邊垂釣的人,以一個恰當的車速慢慢行駛過那輛車的旁邊,開到前面去,而他緊緊盯著後視鏡,捕捉對方的最新動向。
一分鐘過去了,沒有反應。
心底暗呼一聲不好,焦洋即刻停車,飛快地跑回去查探那片樹叢,卻是空無一人——艹!尿遁!
……
阮舒從房間里走出來。
陽光白燦燦,退了暑氣的微涼的風飄蕩。
她的腦袋沉甸甸,雙腳亦像灌了鉛。
環視一圈熟悉的院落,最後視線定回到正面對的那堵寫了個大「佛」字的舊牆。
好像昨天早上就是這個時間點離開這裡的。
今天,差不多的時間,她重新回到這裡。
中間彷彿歷經了一整個人生。
陳青洲……
陳家……
陳青洲所留下的,陳家的擔子……
不管十年前,和傅清辭離婚逃亡海城之外;抑或十年後,選擇放棄傅清辭另娶他人,陳青洲的選擇都未曾改變過。
陳家,他用了他的整個人生來堅守的,如今,卻夙願未嘗身先死。
夙願未嘗……
神思恍惚,耳朵里尚迴響著臨出門前榮一提醒她的話——晏西,還有晏西,晏西還在傅令元手中。
晏西是陳青洲唯一留下的血脈,陳青洲一直也在找,她必須得幫陳青洲把晏西搶回來。
而今的她才切身感受到,陳青洲當初的顧慮是對的。她根本無法再如彼時,堅定而信誓旦旦地認為傅令元不會傷害晏西。
傅令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他連陳青洲都殺了……
陳青洲……榮叔……
她享受了兩人那麼多的關愛,卻像只白眼狼一樣,沒心沒肝。
她更是連一句「哥哥」都沒喊過陳青洲,便再也不能有機會。
現在,能為他們做的,只有這些了……
眸光從「佛」字往上移,阮舒盯住高遠的藍天,瞳仁烏烏,神色漠然。
那就……接手吧……
救榮叔,搶晏西,滅陸家,給陳青洲報仇,成為陳家的希望……
一隻男人的手掌忽地伸到她的眼前,遮擋住她的視線。
阮舒轉回臉。
但見聞野一身西裝革履,頭髮梳得整齊油亮,兩撇小鬍子飛揚,其中一隻手拿著頂禮帽,
阮舒:「……」
換裝的速度倒是快……
看太久他假和尚的模樣,此時突然變回「衣冠禽獸」,她真心不適應……
不過瞧他這身打扮,難道是——
「要走了么?」她問。
聞野沒直接回答她,而把手裡拎著的服裝袋用一根手指遞到她面前:「你們話癆,講太久,現在只剩五分鐘的時間給你換衣服。」
「Boss,」呂品也在這時前來通報,「庄爻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