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所思隔雲端(6)
一番話,又一次像被摁下了慢放鍵。只不過這一回,聽至「洗澡」二字時便卡帶似的停住。
瞳孔一點點收縮,如同刺蝟慢慢張開保護的盔甲。齒關緊緊地咬合,手指甲幾乎要在掌心摳破皮,也無法剋制住鑽心的冷意。
那冷意宛若一尾蛇,纏繞住她的全身,蜿蜒開,越來越緊。
耳畔徹底安靜下來,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黑洞,全死了。
阮舒僵直地定著,有不明言狀的一種情緒在血液里瘋狂地流竄開來,滲入五臟六腑。
恍恍惚惚的,她甚至感覺到些許天旋地轉,喉嚨也被什麼哽著,心臟不負重荷地下沉,一沉到底。
先前聞野讓呂品轉問那句「你的臉疼不疼」,她發現用著此時此刻才是最最合適的。
她簡直前所未有地可笑,竟可笑地想要向傅令元求證、給傅令元一個解釋的機會。
結果呢?還有什麼可解釋的。前腳剛殺了陳青洲逼了黃金榮,後腳就迫不及待地在醫院和小雅你儂我儂。是在為剷平了他通往野心之路上的一顆巨大絆腳石而高興地慶賀么?
呵。
呵呵。
呵呵呵。
原本在心理諮詢室發現他去過她房間而像小石子一般朝她砸來的那些問題,分明統統不是問題。她的失蹤,根本不曾對他產生任何影響,該做的事情,他一件都不落全做了,該怎麼生活,他依舊怎麼生活。
只是她自己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
真的……
這輩子最識人不清地一次!
經歷過那麼的事情,都沒有將她打倒,最後還是栽在了一個男人的感情陷阱里!
她真該甩自己兩個大耳光!
一旁的大嬸亦始料未及地懵住,旋即自行琢磨過來這是男方出軌被抓包個正著的戲碼,神色頓時尷尬。
約莫因為她們這邊太長時間沒有反應,小雅狐疑:「你好?」
阮舒果決地掐斷。
大嬸將她的面若死灰瞧得清清楚楚,義憤填膺地嚷嚷:「哎呀你怎麼就這麼掛了電話?怎麼也得把那小三撕一頓啊!來來來,大嬸給你撐腰!大嬸現在就再打回去幫你把那對狗男女給罵個狗血淋頭!」
「大嬸。」阮舒捉住她的手,勉強扯出笑意,「謝謝大嬸的好意。」
這就是不讓她回打。大嬸氣得很:「對對對!咱兒不和那種人撕!低了咱兒的身份!」
她反握住阮舒的手,幫忙拿主意:「回去趕緊把那渣男人給甩了!你還年輕,條件看起來也不差,及時認清楚他的真面目也好!世上男人千千萬,總有一個是你的!」
「再說了,誰規定現在女人就一定非有男人才能過活?咱兒不稀罕那些個臭男人!一個人瀟瀟洒灑圖個輕鬆自在又逍遙!」
「嗯,謝謝大嬸……」阮舒沒有什麼表情,簡單地回應之後,抽出自己手,未再言語,失了魂魄一般往外走。
大嬸目送她冷寂的背影,再看回自己的手機,重重地嘆一口氣:「什麼世道喲……」
……
呂品最終還是挪去了靠近男洗手間的位置,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女洗手間的門口。
然而這樣的行為,著實令人容易浮想聯翩,進進出出的男人們已有好幾個都拿古怪的眼神瞟他,像是將他當作偷窺女人的變態狂……
呂品渾身不自在,這會兒倒是慶幸阮舒把包包留給他了,他特意醒目地抱著懷裡,以假裝自己是在等女朋友。
呃……女朋友……噢,不行的,雖然這位姑奶奶還沒正式回江城,他也不能這般大不敬。
呸呸呸!
正自己打著嘴,便發現阮舒的身影從女洗手間里飄出來了。
是的,就是「飄」。呂品自認為再沒有比這個字眼更適合用來措辭形容眼前的畫面。
她的臉本就白皙,這會兒簡直不能再沒有血色。幽幽的雙眸更是空洞地瞧不出人氣。
呂品迎上前:「阮小姐,你好了?」
「嗯……」阮舒沒看他,烏烏的瞳仁仍舊平直地盯視前方,腳步亦不曾停下。
只是在應完他之後,她的步子才比原先穩,比原先實,比原先快。
走在呂品的前頭,率先回了車上。
呂品快步跟上,坐上駕駛座,將她寄放在他這兒的包包還給她。
「謝謝。」阮舒接過,隨後丟在旁側的椅座里,臉撇向車窗的一側,往後靠上椅背,倦意濃濃地閉闔雙眸,嗓音清冽而沒有起伏沒有溫度地說,「我們回卧佛寺。」
我們。回。
這次是由她嘴裡講出來的。
車內沒開燈,車外的光亮映進來,令得她上半身陷在昏沉中,下半身坐在這片光亮里,有股秋意來臨的蕭索清寒之感。
呂品收入眼中,未打擾她,轉回身坐正在駕駛座里,準備啟動車子。
右耳里傳出聞野拿腔拿調地文縐縐吟詩:「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呂品偏頭看一眼車窗外。
這場酣暢淋漓的大雨之後,暑氣確實消散了大半。
秋天的腳步,近了……
……
黃金榮幽幽轉醒,沉重的眼皮並無法完全睜開,感覺床邊站有一道人影。
意識尚不清醒,他只記得,青洲給他留了專門貼身守著他、照顧他的一名手下。
他想問他青洲的去向。
但發現,自己好像講不出話——不僅僅是沒有力氣,好像是喉嚨,又好像是喉嚨以下的其他部分,難受得厲害。
口鼻間是氧氣罩。
黃金榮的呼吸沉重兩分,勉力地偏頭看床邊的人。眼睛有點不好使,視線模模糊糊,房間里也只留了一盞光線柔和的小夜燈,令他瞧不分明他的具體樣貌,僅僅一抹暈了邊緣的人影輪廓。
貌似個子高高的。
貌似戴了頂帽子。
黃金榮思緒混混沌沌,拎不清。
因為發不了聲,他試圖朝人影輪廓伸出手去。
奈何只抬高了一點點,不瞬,手便重新落回床上。
那抹人影輪廓卻是主動上前來一步,捉住了他的手。
青洲……青洲呢?黃金榮手指蜷縮,輕輕敲了敲他的手背,看著他,在心裡默默地詢問,希望他能懂他的意思。
那抹人影輪廓很長一陣子都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就此定住了一般。
不過黃金榮感覺得到,他的視線亦落在他的身上,似乎在打量他。
青洲呢?青洲沒死是不是……黃金榮有些著急了,心裡的聲音更大,體現在手指頭上愈發用力地勾了勾他的手指。
那抹人影輪廓才又動彈了,稍稍捋開些黃金榮的手指,但並沒有完全鬆掉黃金榮的手。
旋即,人影輪廓抬起另外一隻手,先緩緩地攤平黃金榮枯瘦粗糙的手掌,停頓數秒之後,往黃金榮的掌心放了一樣東西,再幫黃金榮把手掌握起。
黃金榮只覺手心的觸感透露出一種久遠的熟悉感。他蜷緊手指,用手指頭輕輕地摩挲掌心的東西,思緒恍恍惚惚地飄散。
須臾,歲月深處的記憶浮出。
強子高高興興地接過他偷偷買給他的糖,將兩隻衣服口袋塞得滿滿的。
全部塞好之後,強子又從口袋裡特別稀罕地取出一顆,就像方才那樣捉住他的手,放進他的掌心裡:「謝謝爸爸!我最愛爸爸了!」
瞳孔瞬間放大,黃金榮盯住人影輪廓。
……
傅令元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