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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死水微瀾

  傅令元怔住,突然就不敢動了,連話也不敢說,神經狠狠地綳成弦,靜默地與她對視,等待她的下一步反應。


  一秒,兩秒,五秒。


  阮舒和他一樣沒有說話,只是稍微歪回頭,不再與他的目光有所觸碰,直直的,毫無實處地凝在半空中。


  傅令元不知所措,甚至是緊張而忐忑的,又等了她一會兒,沒有等來她的反應,他才艱澀著嗓子嘗試喚她:「阮阮。」


  頓了一下,他調整了自己的語音和口吻,攜了些許輕鬆,問:「醒了?睡飽了么?還是我把你吵醒了?」


  阮舒沒有動靜。


  傅令元喉嚨一哽,手指輕輕擦了擦沾染在她的唇上的一點粥水,輕哄著道:「先起來吃點東西。」


  阮舒依舊不給反應。


  這種明明睜著眼睛卻毫無生氣的樣子,比她閉著眼睛的時候,還要令傅令元覺得難受,他妥協著又道:「不願意起?好,沒關係,那就不用起,我繼續喂你。」


  話落,他重新去抓調羹,手不由抖了一下,調羹和瓷碗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其實這並沒有怎樣,可他還是脫口而出「抱歉」,就好像現在的他毫無原則,無論發生了什麼都是他的錯。


  舀了一勺的粥,他輕輕地吹氣,待溫度差不多,他將調羹送至她的嘴邊。


  阮舒一動不動。


  傅令元的手再往前,調羹了一部分進她的嘴裡。


  結果還是和第一次一樣,碰到了她的牙齒。


  心口一痛,他誘哄:「乖一點,張嘴。」


  阮舒無動於衷。


  她並非刻意地咬緊齒關,只是十分自然的狀態,如果他強硬一點,還是輕而易舉就能叩開的。但他沒有,他擔心調羹嗑到她的牙齒。而且完全預料得到,即便他強行塞進去了,她也不會主動咀嚼,不會主動吞咽。


  心頭又是狠狠地一刺,傅令元故意溢出笑音,如過去那般,一貫地帶點小曖昧,道:「那我就還是用嘴喂你了?」


  當然,還是沒有換來她的任何隻言片語或者半分動靜。


  傅令元便又含了口粥在自己嘴裡,然後傾過身體,貼上她的唇,像之前一樣,順利地喂進她的嘴,並迫使她咽下肚。


  一口一口,他繼續喂,直到一碗粥見了底。


  最後確認她全部吞咽之後,傅令元鬆開她的唇,靜靜地打量她。


  她還是那樣睜著眼睛,整個餵食的過程都一樣,眼神分明是清明的,可就是不給反應,連眼睛都沒有眨。


  不主動配合,也不激烈抵抗。


  這就是她的態度。


  ……


  太陽出來了。


  黃桑將草藥從室內重新搬出到後院里曬,全部利索后往回走,遠遠便見傅令元站在主屋外的廊下,視線定定地也不知在看哪裡,手裡夾著根煙吞雲吐霧,腳下又已經落了一圈的四五根煙頭。


  心頭陡然冒出一陣的火,她上前就用力地從他的手中奪走沒抽完的那半截煙,厲聲:「你的五臟六腑真的要全黑了!別還來順帶把我這兒的空氣一併污染了!」


  傅令元的手尚保持著夾煙的姿勢滯在半空,安靜了兩三秒,緩緩道:「她醒了。」


  黃桑並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其他什麼反應,好像這事兒特別正常驚不起任何的波瀾似的,只問:「吃飯了?」


  「嗯。」


  「哭鬧了?」


  「沒。」


  「打你了?」


  「沒。」


  「講話了?」


  「沒。」


  「那麼也就沒動了?」黃桑猜測。


  「嗯。」傅令元泛一絲淡淡的苦澀。


  「噢。」黃桑收著他的表情,挺不留情面的,「沒要死要活就好。」


  傅令元被「死」那個字眼狠狠地刺激了一下神經,面色煞白,一聲不吭地就往外去。


  「就走了?」黃桑問。


  傅令元用背影回答:「不在你這兒污染空氣。」


  聽明白是換個地兒抽煙的意思,黃桑垂眸看了看滿地的煙頭,冷笑著嚷嚷:「你製造的垃圾留給你自己清理。」


  「好。」傅令元沙著聲音應,腳步沒停。


  黃桑這才進屋裡瞧了瞧人,看見阮舒確實睜開了眼睛,但面無表情,神色空茫,如同一尊人形雕塑。


  本以為傅令元這麼一走要隔天才會來。結果中午的時候他就出現了。


  黃桑正和格格在吃午飯,見到他后嘰了他一嘴:「沒你的份兒。」


  傅令元無所謂,將買回來的給她們母女倆的加菜擱桌上,自己則拎上另外一份餐盒離開廚房。


  格格並沒有像以往的那份心思去關心加的是什麼菜,快速地吃完自己碗里的東西后,說了句「我吃好了」,就噠噠噠地跑走。


  黃桑沒搭理,兀自收拾碗筷。


  沒一會兒格格就回來了,從身側抱住她的腰,埋著臉。


  黃桑皺眉:「怎麼了?突然跟我膩歪上了?」


  格格抬起頭,眼眶紅紅的,問:「母后,阮姐姐是不是病得很嚴重?是不是病得快要死了?」


  黃桑怔住。


  ……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傅令元基本也住在中醫館里,成了阮舒的貼身保姆。


  一日三餐是他給喂的,晚上給她用泡了草藥的水洗身體,給她身上的各處傷口換藥擦藥,幫她換衣服,早上給她刷牙,幫她洗臉,幫她梳頭髮。傍晚的時候會把她搬到輪椅里,推她到後院透氣。


  儼然如同照顧一個癱瘓在床、生活無法自理的病人。


  可她其實明明還是有意識的。睡的時候她會自己閉眼,醒的時候她會自己睜眼。


  傅令元搭了張小彈簧床在她的床邊,偶爾半夜他會突然莫名地心悸,於是驚醒,急慌慌地爬起來去看她,便會發現她睜著眼睛,他怎麼哄勸都沒有辦法,只能由她醒著,而他陪著她一起睜眼到天明。


  陸少驄每天都會給他一通電話,詢問他阮舒的情況,詢問他什麼時候回別墅。


  陸振華、孟歡、余嵐三人也分別來過慰問電話。


  而陳青洲的每天都會打來一通,打的都是阮舒的手機,傅令元一次都不接。


  至於藍沁……


  自從那天她吸、毒濫、交的視頻曝光在網路上之後,她便沒有再在眾人面前露過面,連警察想要召喚她去局裡問話,都沒有辦法。外界只當作她是自己躲起來了,並不知道她的真正去處。


  但她並未從公眾面前消失。每天都會冒出不同的匿名在網路上爆料,全都自稱和藍沁睡過,爆的全是藍沁的高清私蜜豐色照和錄像。


  傅令元心裡清楚,這些恐怕都是新拍的。都是藍沁落入陸少驄手中之後每天被變著花樣玩她的記錄。


  不過沒有人關心這個。沒有人關心她是真的自己躲起來的還是遇害了。大家的重點全部在於這場劇烈醞釀的談資里。昔日的全民女神形象蕩然無存,一夜之間淪為網友們褻玩的對象,利用她的視頻和照片,加工為進一步下、流猥瑣的內容。


  從來沒有過如此惡劣性質的色、、情傳播事件,甚至出動了警察採取強制措施,「藍沁」這個名字都成了搜索禁詞。


  可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甚至有人猜測她是不是受不了壓力自己找了個地方悄悄自殺了,無數的網友便在底下跟帖,嘲笑藍沁就算自殺,也肯定會選擇嗑了葯之後快樂地死在男人的胯下。


  不過即便她死了,那些視頻,那些照片,也已經被有心人下載保存。


  關掉網頁,傅令元雙手交握在一起,抵在額頭上,閉上眼睛。


  期間他考慮過,要不要讓栗青在網路上幫忙遏制住情況,最終還是作罷。


  趙十三則彙報過,焦洋在找藍沁,甚至找到別墅來了,但因為沒有搜查令,所以進不去。


  而焦洋的這個舉動,令陸少驄更加信服藍沁是內鬼,更加使勁地折磨她。


  傅令元相信,這麼多天,藍沁不可能找不到半點的機會了結她自己結束痛苦。


  但她竟然還活著。她還是活著。甚至連半點兒她有意自殘的消息都沒有聽說。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種可能:她在等他。她在等他出現……


  耳畔是格格銅鈴般的笑聲。傅令元捺下思緒,抬頭,看見格格在給阿樹和阿上餵食,兩隻貓吃完后意猶未盡,直舔她的手掌心,癢得她咯咯咯地笑。


  一旁,阮舒坐在輪椅里,穿著他特意給她買的最新款的連衣裙,淺綠色的,有小碎花。


  燥熱的夕陽被屋頂切割了一半,劃了道陰暗線,光與暗的分界線恰好落在她的身上。陽光籠罩在她光潔額頭前的絨發上,金燦燦的。


  她整個人則悄無聲息的,安安靜靜的,無情無緒的,好像無論周邊如何熱鬧,都與她毫無瓜葛。


  傅令元沉默地看著她,眼神筆直而柔軟,像一口深深的井,又像他身後漸黑的夜,少頃,眸底轉瞬即逝一抹沉痛。


  突然的,阿樹毫無徵兆地往阮舒的膝蓋上跳。一開始沒有完全跳成功,爪子搭在她的膝頭,半個身體垂著,因此十分明顯地看到她的裙擺被阿樹拉扯。


  格格連忙過去抱貓咪:「阿樹你真不乖。快鬆手。我知道你一定也覺得阮姐姐很漂亮,可你不能這麼沒有禮貌。」


  但是阿樹的爪子勾進了阮舒裙擺的布料里,一時之間分不開。


  傅令元折了眉,過去幫忙——他深知她不喜歡小動物的。


  貓爪子勾到了線。他蹲在她跟前,小心翼翼地分開貓爪和裙擺。


  格格這才得以抱走阿樹到一旁教訓。


  傅令元壓了壓被拉出來的線頭,合計著給她重新買一條。又翻開她的膝蓋,卻是發現連裡面的絲襪都被勾到了。


  他眉頭不禁折更深,擔心貓爪是不是也劃到她的皮膚里去了。


  「疼么?」他抬眼問。


  阮舒自然沒有回答他。不過她低垂著眼帘,視線也正落在她自己的膝蓋,眼神清淡,未透露情緒。


  傅令元不再問,當即將她從輪椅里抱起,回了房間,月兌了她的絲襪,仔細檢查一遍,確認沒有被抓傷,他才放下心。


  抿直的唇線不由緩下來。他沖她笑笑,摸了摸她的額頭,摸下了一把細碎的汗珠,就勢便道:「我帶你去洗澡。」


  阮舒坐在床上,不做任何錶示。


  傅令元習以為常,剝、、掉她身上的剩餘衣物,抱起她去浴室的時候,手掌貼在她的後背摸到了她的脊骨,如同摸一串會滾動的珠子。


  每天都往洗澡水裡加草藥的效果很好,她的那些皮外傷這麼些天已經該結痂的結痂,該消褪的消褪。除卻手腕的勒傷和皮帶抽痕的淺印,其餘基本已恢復過去的柔滑,而且更加光潔白皙。


  他用浴巾擦乾她的身體,然後照例給她的不同傷口擦不同的葯。


  象牙白流線,雪山綿延,點兩粒硃砂,似含苞紅梅,往下叢林幽深,花瓣紅嫩。


  每天給她擦藥期間,發現她的傷在一點點的癒合,他會有一點忘形,高興她在漸漸恢復。


  然而擦完葯后,一觸回她的眼睛,他的那一丁點兒高興立刻蕩然無存。


  明明沒有任何的情緒,卻攜了最大的殺傷力,牢牢地揪扯他的心。


  今天給她擦完葯,他沒有馬上坐直腰板,伏在她的身體上方。


  他記起阿樹跳到她的膝蓋上去她落下的目光。那是有波動。


  他和她對視,他深深地望進她的眼裡,希望要探進她的心裡,希望知道她把自己鎖了這麼多天,一句話都不說,究竟是在想什麼。


  可他看到的只有一汪疑似死水的存在。


  「阮阮……」傅令元低低地喚。


  漆黑的眼珠盯著彼此,相互呼吸聲盡可聞。


  他攏著她,輕撫她的面龐,旋即拿自己的臉頰蹭她的臉頰,拿自己的鼻子蹭蹭她的眉毛,她的眼睫,她的鼻尖。


  「對不起」三個字卡在喉嚨里,怎麼都說不出口。


  因為太輕了,輕得根本無法表達他的真正情緒,而他又再找不出其他準確的言語。這麼多天了,一個合適的表達都想不到。


  描摹著她的唇線,傅令元睇一眼她的神色,謹慎而小心地親吻上她的嘴唇。


  這和喂她吃飯時不一樣。


  他在單純地吻她。


  七、八天了,直至今天,他才敢這樣試探。


  不過也只是貼上而已,並未妄動——他完全不知道她現在的心理底線。


  但凡記起她曾經的厭性症,他便心生恐懼,連一個完整的吻都不敢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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