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算什麼?
前陣子在卧佛寺見到,他穿的是簡單的黑色海青服,尤其姻緣樹下的第一次會面,只將他當做普通的僧人。護摩祈禱時,傅令元揣度他在寺中的地位不低的猜測,在她陪余嵐上山至千佛殿又與他碰面時得到驗證。
今天,他一身亮晃晃的袈裟,十分正式,表情少了幾分慈眉善目,多了凝重肅穆,此刻正與另外三名僧人各執佛器,一同給庄佩妤誦念超度經文。從站位來看,他顯然是這場法事的主導。
她雖是悄無聲息地到,栗青卻第一時間迎出門口:「阮姐,你來了。」
想必在她出發前來殯儀館的路上,九思和二筒便已通知。
阮舒從長須僧人的身上移開目光。
緊隨栗青之後的林璞在沖她笑:「姐。」
笑容映著外頭的陽光,赤咧咧的,又叫人看著扎眼。
被他撞見來看庄佩妤的法事,阮舒並不覺得尷尬,努努嘴,示意跪坐在冰棺前披麻戴孝燒紙錢哭得紅鼻子紅臉的幾張陌生面孔,問:「他們是誰?」
聞言,林璞的臉上反倒劃過一絲尷尬。
阮舒不解他的這副神情為何而來。
便聽一旁的栗青搭腔解釋:「是林大爺找來哭喪的人。」
阮舒恍然。原來是在為林承志的行為尷尬,更在為她的面子尷尬。
「主要是,做法事的時候,需要死者的親屬舉香跪拜什麼的,總得有人幫忙。」林璞有些無奈地補充。
他的措辭花了心思。用的是大範圍的「親屬」二字,可實際上應該是「子女」才最準確。
而算得上庄佩妤的子女的人,一個在戒毒所里蹲著,一個因為懷孕不方便前來,剩下一個便是她,卻是不肯來。
死後連個燒紙錢的親人都沒有,真挺悲涼的。
既然設了靈堂,那麼任由其空蕩蕩確實不是事兒。花圈花籃可以自行填充,親屬子女亦能花錢買。
盯著那幾個人,阮舒清淡點頭:「嗯,挺專業的,哭得像死了親媽。」
「……」
這話沒法接。
栗青和林璞同時沉默。
「你爸人呢?」阮舒扭頭看向林璞。
回答她的是栗青:「幾位大師到了以後,林大爺就先離開了。他從昨天開始就在忙林夫人的喪事,今天得要去陪太太產檢,打算等明天火化的時候再過來。」
「所以其實等於喪事基本都是你在張羅?」阮舒微斂瞳。
栗青一副敬謝不敏的神色:「阮姐看重我了,我只是給林大爺打下手,他有什麼需要我能幫的盡量幫忙而已,哪裡談得上張羅?」
客氣是這麼客氣的,但阮舒心知肚明,林承志根本不會在這上頭花多少心思。
她當初是不願意直接麻煩傅令元,所以才吩咐栗青找林承志,想著林承志再不濟都會承包給殯儀館一條龍服務,之於她而言也算是省事的——反正她不可能也不願意親手為庄佩妤操辦身後事。
然而,最後仍舊不可避免地麻煩到傅令元——栗青能這般盡心儘力,毋庸置疑是得了他的叮囑。
她的事情,即便她不說,他也會當作自己的事攬在身上。
他對她的生活無處不在的布網和侵蝕,令她感到自由受限的同時,不得不承認,其實更在享受他給予她的關愛。
她偶爾陡升的強烈厭惡和排斥,或許是因為,她習慣了踽踽獨行,尚未完全適應兩個人,尚未完全學會依靠。
依靠……
之於曾經的她而言,多麼陌生又多麼可怕的詞……
收回神思,阮舒將幾本證件從包里掏出來,交給栗青:「給她銷戶的事情,也拜託你了。」
栗青雙手接過,表情苦哈哈的:「阮姐,你真的別再跟我說什麼『麻煩』、『拜託』、『謝謝』了,繼續這麼下去,我也會和十三一樣,一見你就緊張的。」
旋即他嘻嘻地笑:「你這個大嫂可不是當虛的,千萬千萬不要和我客氣。要不把我當成你公司里的員工也成。老闆讓員工幹活天經地義,總不會還謝來謝去的吧?」
阮舒微彎唇角。
林璞從旁小聲嘀咕:「可不是嘛……」
阮舒掀他一記眼皮。
追悼廳內,笳樂聲停,一輪儀軌告一段落,四位僧人暫且放下各自手中的佛器,準備下一輪儀軌。
栗青和她打了個招呼,回廳里幫忙。
林璞也跟著走了:「姐,那我也抓緊時間去為二嬸多做點事兒~」
目送他忙碌的背影,阮舒眸光微凝——他把自己袒露得過於透徹,反令她感覺越來越看不明白他。
視線範圍內,但見長須僧人回過頭來,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身上,分明是方才便注意到她的到場。
他徑直朝她走來,行禮問候:「女施主,我們又見面了。」
「你好,大師。」阮舒不慌不忙地回他一個禮,稍露歉意地禮貌相詢,「請問大師的法號……?」
加起來已是第三次見面,她卻還未知曉如何稱呼對方,著實慚愧。
長須僧人並不介懷似的,和善道:「老僧法號『一燈』。」
「一燈大師。」阮舒重新問候,亦重新行了個大禮,「勞煩幾位大師在這麼緊張的時間裡,特意為家母跑來這一趟。」
一燈大師笑笑:「施主不必多禮。老僧和令堂也算多年舊識。令堂仙逝,老僧理應前來送她一程。」
「多年舊識……」阮舒微惑。
「嗯。」一燈大師點頭,「令堂為潛心禮佛的在家居士,亦是常年捐贈大量的香油錢給卧佛寺。當年是由我給她主持的皈依儀式。」
「在家居士……皈依儀式……」阮舒低聲地唇齒間重複這兩個詞。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有這麼一回事。
給卧佛寺捐贈香油錢,她也不清楚。
庄佩妤十年間不是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呆在佛堂里么?
「請問大師,皈依儀式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一燈大師捋了捋長須,似稍加回憶了一會兒,道,「有十年了。皈依儀式之後,老僧與令堂便未曾再見過面,不過每年她的香油錢都準時到賬,供奉的是她在本寺點的一盞長明燈。」
長明燈……?
阮舒錯愕地愣住。
她在千佛殿中無意間見到過的那盞寫有她的名字和生辰的長明燈,是……庄佩妤點的……?
瞬間的錯愕之後,垂落在身體兩側的手指忽而不可控制地顫抖,連同咬合的齒關一起。
那樣算什麼?
點長明燈算什麼?
愧疚……?補償……?懺悔……?
點個長明燈就能一筆勾銷她曾經對她的傷害了么?
阮舒想譏嘲地發笑,可是臉倏然變得十分僵硬,嘴角怎麼都牽不出弧度,整個人也扯不開任何的表情。
心底深處漫上來忽明忽暗的複雜難言。
很快又竄出來一團憤懣的火苗,燃得不慍不火,但不慍不火地叫人直發毛。
烏烏的瞳仁緊緊盯住正前方的那副冰棺,阮舒陡生出強烈的念頭,想把庄佩妤從裡面拉出來質問,質問那盞長明燈究竟算什麼?!
「姐?」
「阮姐?」
林璞和栗青近在耳畔的狐疑之聲將她從一個人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世界。
阮舒晃回神,發現自己已身處追悼廳內,周圍幾人全都投來莫名的目光。
而冰棺就在距離她兩步遠的面前。
儘管隔著這兩步遠,也足夠她看到庄佩妤的上半身。
給她穿的並非壽衣,而是她以往的青衣。乾乾淨淨的,齊齊整整的,剛剛好合身。
她雙手交疊著置於身前,安靜祥和地平躺著。經過化妝師修飾過的面容紅潤光滑有神采,唇邊竟難得地泛有鮮少於她臉上見到的淡淡笑意,深深地刺了阮舒的眼睛。
眸光微閃,阮舒一臉蒼白地迅速往後退。
「姐……?」
「阮姐……?」
勢頭顯然不對勁,林璞和栗青再度出聲,皆面露憂色地試圖靠近她。
「我沒事。」阮舒站定,穩住身形,抬起手掌朝他們打了個「不要過來」的手勢。
深呼吸兩口,她暗暗沉了沉氣,強迫自己捺下心緒,整理好臉上的表情。
「我沒事。」阮舒重新說了一遍,並附以一抹勉強的淺笑,然後對栗青道,「這裡的事情交給你了,時間差不多,我該回公司了。」
「好的,阮姐,你放心。」栗青連忙應承。
阮舒略略頷首,扭回身,正與一燈大師明朗睿智的目光撞上。
「施主若是有空,可抽個時間來卧佛寺尋老僧探討佛法。」他捋須一笑。
「感謝大師邀請。」阮舒行了個禮,不置可否,繼續自己的步子,快速地離開。
置身於厲烈的陽光下后,才感覺周邊似有若無的陰寒被漸漸驅散。
「姐!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林璞從追悼廳里追了出來。
阮舒置若罔聞,自顧自雙手抱臂,快速坐上小奔,虛著氣吩咐二筒開車:「走……」
二筒瞧著她難看的臉色,用眼神詢問跟隨進去的九思。
九思只能回應給他無聲的不解和搖頭。
車子啟動,平穩勻速地行駛。
一路是沉沉壓著人心的沉默。
九思時不時透過後視鏡察看阮舒的情況,看到的是她始終保持上車時的姿勢,闔著雙眼斜斜靠著椅座背,像在假寐。
直至車子行至某個路口,才聽她的嗓音清冽地傳出:「回綠水豪庭……」
二筒和九思無聲地交換一個眼神后,前者打轉方向盤拐彎,後者低頭往手機里打字。
……
傅令元匆匆趕回綠水豪庭。
打開門,家裡一片死寂,連科科滾輪軸的動靜都沒有。
卧室沒人。客廳沒人。廚房沒人。書房沒人。健身房沒人。
挨著順序通通確認一遍后,他瞄準了擱置雜物的空房間。
擰開門把打開門。
乍看之下也沒有人。
然而視線循一圈到最後,成功發現她雙手抱腿縮在角落裡的身影。
鬆一口氣,傅令元輕手輕腳地靠近。
眸光掃過一旁被她翻落在地上的那串佛珠和金剛經,他不易察覺地眯眸,折眉。
很快,他收回視線,蹲身到她面前,對著她埋在雙腿間的腦袋輕輕地喚:「阮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