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得到越多,想要越多
他用力點了點她的心口,十分確信地說:「你最大的不理智,就是潛意識裡喜歡逃避。」
話落之後,他通過鏡子漠然地直視她,再不言語。薄唇抿成直直的線,沉峻而肅殺。
他站在那兒,冷漠而剋制的安靜,叫阮舒不自覺閃爍了目光。
這個男人,嚴肅起來的時候,總是如此地強悍,又冷又石-更的。
她覺得如今的她陷入一個連自己都不明白的狀態——以前她需要對抗的事情太多,把自己包裹得嚴實,不讓任何人進入她的世界,過得冷靜冷定。可莫名其妙的,他突然重新出現,說十年前就喜歡她,不停在試圖探進她的心。
那裡是封閉著的,一團陰暗,陰暗至黑,從來沒有人窺探過,他卻耐心地拿著一把鏟子慢慢地挖,竟挖到了口子,而且有大大扯開的趨勢。一貫敏銳的她,甚至沒有察覺他是怎麼做到的,反應過來時,只隱隱地感到慌張。
這不像她。
她不應該沒有守好自己,不應該感到慌張。
深深地沉兩口氣,阮舒攥緊拳頭晃回神思,鳳眸里一片清明:「逃避?我逃避什麼了?」
「三哥是不是以為,你已經足夠了解我了?」她的口吻極其平緩,掛著淺淺的笑意,看似和往常一般與他熟絡地交談,然而這一句話本身卻是將人推到千里之外。
傅令元的薄唇抿得愈發緊,面容冷峻,眼漆黑得像滴了墨,很容易讓人一不小心就繞進去。
阮舒不避不讓地在鏡子里與他對視,宛若無聲的抗衡。
這樣的無聲,在無形中漸漸傾斜著兩人之間的平衡。
不知多久之後,傅令元的手倏然捏住她的下巴:「我倒是希望自己已足夠了解傅太太,可是傅太太防我跟防賊似的,不是么?」
他的手是從她的身後繞到她的身前的,小臂無意地卡在她的脖頸。因為怒意,他臂上的肌肉是緊繃的,恰好硌著她的喉嚨,令她有點喘不過氣,下巴上更是傳來陣陣隱痛。
阮舒扭動下頜,試圖從他的手裡掙出來。
傅令元猛地撤回了手。
阮舒站立不穩,踉蹌著險些跌倒,雙手下意識地拍在鏡面上,這才及時定住自己的身形。
「不管你認為是監視還是保護,十三今天都跟定你了。」傅令元冷眉,不容置否地撂話,沒再理會她,闊步地走回卧室,很快「砰」地一聲,傳來摔浴室門的動靜。
阮舒站定在原地,靜默地打量此刻鏡子里的自己,看到的是狼狽和可笑。
摸了摸疼痛的下巴和脖子,她忽然記起饒嬈曾經「好心」地提醒過,不要觸動他的逆鱗。
他被她挑、起怒火的次數貌似比過去頻繁了,而且他一次比一次發作得要厲害。比較嚴重的是三回——發現她背著他吃性、葯隱瞞病情,她不肯吐露關於她厭性症的秘密,還有就是今次。
是對她的容忍度越來越低了么……
阮舒更覺得,是他從她身、上得到的越多,便得寸進尺地對她索、取得越多。
畢竟人都是貪心的。
就好比她,同樣是從他身、上得到越多的慣,便漸漸有點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包容她是應該的。
他不該得寸進尺。
她不該理所當然。
而她最不該的是,當初一時糊塗,和他簽什麼狗P合同,將自己和他不清不楚地牽扯在一起。
站直身體,阮舒也邁步走進卧室。
傅令元在洗澡。
她去行李箱拿衣服,發現裡面的東西被動過,她帶來的裙裝全部不翼而飛,只剩一套闊腿褲和亞麻襯衣。
瞥了一眼浴室的門,阮舒抿唇,沉默著將衣服換上。
然後並未如平日那般細細地化妝,只簡單地上了基礎,帶上該帶的東西,趕在他從浴室出來前離開。
傅令元打開浴室的門,正聽見最外頭傳來關門聲。
卧室里空無一人。
視線落在她扔在床尾凳上的酒店的浴袍。他走上前,駐足,伸手抓起浴袍。
上面還留有她的暖熱的體溫,以及屬於她的淡淡橙花香。
傅令元將其湊至鼻間深深地嗅了嗅,唇線彎出抹嘲弄的弧度——他現在的樣子一定像個有戀、物、癖的變太。
轉瞬他放下她的睡袍,走去翻自己此行帶來的行李包,從其中一件風衣的口袋裡掏出那隻老舊的諾基亞。
開機。
撥出去一通電話。
響了三四聲后那頭有人接起。
「是我。」傅令元眸光幽深似海,「需要你查點事情。」
……
到林氏所在的展位時,阮舒看到大家正湊在一塊兒相互交頭接耳。
冷不防發現她的身影,他們頓時收聲,約莫因為昨晚一起吃飯喝酒,倒是對她不若昨日拘謹,收了聲卻沒有收住八卦的表情、曖昧的目光和yu言又止的好奇。
不用猜,多半如她預料,企劃部的主管已將消息散播開。
「阮總。」李茂並未在交頭接耳之列,起身問候她的同時,目露關切地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幾眼,似在察看她有無受傷一般。
阮舒極輕地蹙了一下眉,但也沒有太大的不悅,問他要大會資料。
李茂遞給她之後,終是沒忍住問:「阮總,我昨晚上沒有給你添麻煩吧?」
「能添什麼麻煩?」阮舒一臉無虞,佯裝不解地反問。
李茂看她一眼,未再多言,笑著搖了搖頭:「沒事,阮總你忙吧。」
「嗯。」阮舒淡聲,低頭查詢目錄,快速地翻閱自己所需要的資料。
「阮總。」有人喚她。
阮舒聞聲抬頭。
企劃部主管遽然朝她鞠躬:「不好意思阮總。你和傅總之間的關係,實在是太令大家好奇了。我太激動,一時沒能管住嘴,未向你親口求證,就給全說了。」
阮舒瞥她一眼,再瞥向其餘幾人似要求情的模樣,最後看著大家:「以後也不用好奇了,專心投入工作。」
「我和他是夫妻。去年年底領的證。」她輕描淡寫,像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然後抱起資料冊,「我去參加論壇了。」
說罷,她拎起包直接走人,不去管他們接下來是怎樣的反應。
所參加的論壇是此次組委會對少數幾家公司發邀請函的。林氏往年並不是受邀對象,今年如此有幸,全因三鑫集團。
遞了邀請函給工作人員做完登記,阮舒拿上參會胸卡和同聲傳譯耳機走進會堂,尋到組委會給三鑫集團安排的座位,安靜落座,旋即朝會堂的四周角落悄然張望兩眼,琢磨著趙十三事先不知道她的行程,現在沒有大會邀請函,是否順利尾隨她進來了。
場內有工作人員在提醒大家檢查一下同傳耳機是否能夠正常接收頻道。
阮舒依照提醒試了試,發現自己的這個完全無法使用,低聲將離她最近的一個工作人員喚過來。對方轉過身來,和她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兩人均愣怔。
愣怔不過一秒,唐顯揚恢復先前的神色,走上前來詢問:「怎麼了?設備出什麼問題了?」
「沒動靜。」阮舒將耳機遞給他。
唐顯揚檢查出是沒有電池了:「稍等,我給你換一個。」
「好。」阮舒略略點頭。
不多時,給她更換的新耳機便送來了,不過來人不是唐顯揚。
阮舒很快投入到論壇的各個報告會之中,將與他的遇見暫且拋至腦後。
只是沒一會兒,她便覺得胃裡難受得緊,估摸是早上沒有吃早飯的緣故。
忍了片刻,頭上的虛汗冒了不少,胸口也悶得慌,儼然無法集中精力聽演講台上的人講話,阮舒只能一路道歉著離席。
剛走出嘉賓區域來到其中一側的走道,唐顯揚便迎上前來,握住她的手臂,扶了一把她略微踉蹌的身形,盯著她的臉:「哪兒不舒、服?你的面色很難看。」
「謝謝。沒什麼,只是裡面的空氣有點悶,我想出去透一透。」阮舒淡聲解釋。
閃爍一下目光,唐顯揚鬆開手。
阮舒輕輕頷首算作道別,繼續自己的步子,沒走出兩步,眼前卻是驟然一黑。
唐顯揚飛快地衝上來,眼疾手快地摟住她,對著自己的對講機在說:「小楊,馬上邦我安排一個休息室。」
「不用麻煩,我只是沒吃早飯,有點低血糖。」阮舒按著他的手臂借力撐住自己的身體,閉了兩秒的眼,復而重新睜開,視線便恢復正常。
唐顯揚聞言看她一眼,對對講機那頭繼續道:「然後找兩個大會的醫務人員來休息室。」
「嗯,好。速度快點。」結束對講,他低眸與她對視,「走吧。休息室已經安排好了,不要浪費資源,也不要浪費我同事的精力,這是我們的工作。」
阮舒沉默兩秒,點點頭:「麻煩了。」
唐顯揚沒說話,但泛出了一抹很淡的疑似輕嘲的神色。
送她至休息室后,他將她交由他的一位女同事,便離開。
醫務人員給她測了體溫量了血壓等,做了最簡單的幾項檢查,得出的結論和阮舒自己猜測的差不多,就是低血糖,而且有點睡眠不足、身體疲勞。
阮舒正喝著蜂蜜水,消失了一會兒的唐顯揚重新回來,將手裡提著的蛋糕盒放到她面前:「這裡頭正好有甜品店在賣,你先吃點。」
是拿破崙酥。
阮舒瞳仁微斂。
唐顯揚在邦她把包裝盒拆開:「你身邊不是應該跟著助理?怎麼只有你一個人?林氏的展位我剛查到,正在讓我同事邦你通知你公司里的員工,讓他們來接你回去。」
「不用通知他們。」阮舒蹙眉,「太小題大做。很麻煩。」
唐顯揚看她一眼,點頭:「好,我明白了,那不給你添麻煩。」
說罷,他將拿破崙酥推近給她,轉身走出門外又和對講機那頭通話。
阮舒低垂視線盯兩秒面前的拿破崙酥,拿起甜品勺,挖了一個角,送進嘴裡,慢慢地吃了幾口。
「之前你說自己口味變了,已經不喜歡拿破崙酥。我以為你不會吃。」
阮舒聞聲抬頭,唐顯揚從外面進來,關上門,走到與她呈直角的沙發上坐下。
「總不能浪費你的心意。」她語氣清清淡淡的,心下只覺眼下能和唐顯揚像久違的老朋友一樣心平氣和地說話,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畢竟在此之前,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差到極致,差到她無法容忍再在海城見到他,所以才讓傅令元邦忙讓他離開。
她一直沒想起來從傅令元那裡了解當初是用了什麼手段迫使唐顯揚離開海城,以及他離開海城后的具體情況,沒料到今天會在江城重逢。一時之間,她倒是不知該如何和他繼續話題。
思忖間,便聽唐顯揚率先開口:「我不在海城,你少了一個人糾纏,眼不見為凈,是不是過得舒坦些?」
語調平和,聽不出他此刻這句話是在嘲諷、在控訴還是其他什麼。
「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阮舒簡單回應,爾後反問,「你……怎麼來了江城?」
「反正離了海城去哪兒都是要重新開始,我就跟著隋欣來了她的老家。」
唐顯揚講話期間,阮舒留意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不易察覺地斂了斂瞳,面上平靜如水地問:「我最後一次見到隋欣時,她說你小腿骨折,所以婚禮推遲。後來你們是什麼時候結婚的?」
「小腿骨折?你在那段時間和隋欣見過面?」唐顯揚抓的是這個重點。
她當時交代隋欣不要告訴他她當時在他的病房外,看來隋欣一直守信。阮舒抿抿唇:「嗯,我去醫院辦事,恰好碰到她。」
唐顯揚笑一下:「那件事,她到現在還在生你的氣。」
「不是我讓人打你的。」阮舒直至今天才有機會解釋,頓一下,她緊接著補充,「也不是三哥做的。」
「我知道。是當時和你一起在傢具城的那個男人乾的。」
阮舒聞言輕挑眉梢。
唐顯揚傾身來拿她的杯子,打算給她再添水的樣子。
阮舒阻止:「不用了,已經夠了,謝謝。」
唐顯揚沒有勉強,放下杯子,坐回沙發里:「你飲食不規律的壞毛病還是應該改一下,三哥沒有督促你么?」
阮舒凝注他臉上的笑意,心下的狐疑愈盛——自打方才一碰面,她便奇怪他對她的態度,友善得令她詫異,而提起傅令元,他亦如此。她不禁猜測,他難道不知道他是被她和傅令元弄出海城的?
捺著思緒,她打馬虎眼地淺淺一笑,算作回答他的問題,轉而試探性地道:「我是後來才知道,你們舉家離開海城。」
唐顯揚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旋即道:「我們本來就走得著急。所以不止是你,我也沒有和我的其他朋友道別。」
走得著急……?阮舒擰眉,實在忍不住再繼續繞在圈子外試探他,乾脆直接問:「顯揚,你們舉家離開海城的原因是……」
「你不知道?」唐顯揚微訝,「三哥沒有告訴你?」
「我一直忘記問他。」阮舒下意識如實出口,出口的瞬間察覺不妥,因為等於直白地說她根本懶得關心他的去向和死活。
果然見唐顯揚的神色黯了一黯,不過他並未提到檯面上來說,很快恢復如常,牽扯嘴角笑了一下:「挺難啟齒的。」
他這麼說,阮舒以為就是在委婉地拒絕告知,但其實他還是開了口:「是我爸。」
唐顯揚頓了頓,像是在回憶,組織了一下語言,繼續道:「我爸在他任教的大學里和三名女學生發生不正當的關係。其中一名學生去做流產時出了問題,被家長發現,這才告到學校去。」
「伯父他……」阮舒愣怔。在她的印象里,唐父繼承唐家家風,始終面善心和,是海城挺德高望重的一位教授,大半輩子為人師表。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
「難以置信對不對?」唐顯揚面露嘲弄,「可這是事實,連他自己都供認不諱。」
阮舒默然。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不是傅家邦忙,把這件事壓下來,如今我們唐家在海城怕是已經聲名狼藉。哪裡還能呆?」
「那伯父伯母現在……」
「我媽已經和我爸離婚了。我媽回了娘家,我爸去了榮城。至於我,你也看到了我現在的工作,我也告訴你我是跟著隋欣來的。所以就是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分開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唐顯揚道,「海城很少有人我們家的變故。」
阮舒又一次默然,心思悄然轉動,忖著傅令元與這件事之間的關係。
「你是在為我們家的事情感到唏噓?」唐顯揚觀察著她的表情。
「難道你覺得我應該幸災樂禍?」阮舒旋著玩笑的口吻,「十幾年的朋友,你就是這樣看待我的?」
「是啊,十幾年的朋友……」唐顯揚頗有感慨似的,「那段時間,我的心思全在我爸的事情,等我再記起你時,我已經和隋欣結婚,在江城生活了小半個月。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一切都通透了。」
轉而他致歉:「不好意思,有一陣子我鑽牛角尖,干擾到你的生活了。」
他笑:「你那時候厭惡我是對的。連我自己回憶起那個死纏爛打的男人,都想打他兩拳。」
「不用跟我道歉,我當時也回擊你了,算扯平。」阮舒隨著他一起淡淡笑了笑,略忖兩秒,遲疑著問:「那你……和林妙芙聯繫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