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誰的刑期
她顫抖著。
久違的那股骨子裡的恥辱和恐懼自心底最深處爬出,迅速地蔓延。
胃裡泛起許許多多的噁心。
她猛地扯掉電腦的電源,捂住嘴,跑進洗手間里乾嘔。
什麼都吐不出來,可噁心依舊無窮無盡。
遙遠的骯髒的回憶隨之源源不斷地翻滾上來腦海,比那日在馬以的心理諮詢室里接受催眠治療后還要失控。
半晌,阮舒勉力撐著自己走出洗手間,重重地跌進大班椅里。
林璞叩了好幾下的門都沒有得到回應,打了聲招呼推門進來。
便見她全身發虛地在顫,手指在桌沿上掐得發白,嘴唇煞白,額上明顯冒冷汗,眼睛則空茫而無神地盯著黑乎乎的電腦屏幕。
「姐?」林璞加快腳步奔到她面前,嘗試著喚她,「姐?姐?」
阮舒失去了意識一般完全沒有反應。
林璞愈感不妙,扶在她的兩肩晃她的身體:「姐?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他的視線一掃,掃見桌上拆開的包裹和一張空著的CD盒。
「出去。」阮舒在這時突然出聲,語氣算不上厲也算不上重,但特別地幽冷。
林璞聞言看回她。
她眼裡的焦距已聚攏回來,瞳仁烏漆漆的,目光涼颼颼的,神色清冷地拂開他的手。
「姐,你怎麼了……」
阮舒緩著氣,捋了一把散發,手肘搭在桌上,扶著額頭,半擋住臉,淡而無力地說:「出去。不要再讓我重複第三次。」
林璞低著腦袋盯了她好幾秒,解釋道:「我敲門好幾下,你沒理我,所以自己進來的。」
說著他將手裡的東西遞到她面前:「我是給你拿包裹。剛送到前台的。」
阮舒僵硬著脖子扭頭。
映入眼帘的是和剛剛那個一模一樣的紙盒包裝,單面上依舊只寫了收件人而沒有寄件人。
她的身體不自覺一抖,緩緩地伸出手,快要碰上包裹時,倏地又重新收回,別開臉,聲音比方才還要沒有溫度:「放著。」
林璞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瞥一眼手裡的包裹,將它和桌上的那份放到一起,然後沉默地一步三回頭,最終離開,並順手為她帶上門。
外面的夕陽正斜斜打進來,然而此時空無一人的辦公室之於阮舒來講仿若置身大冰窟。
她獨自安靜地,長久地,獃獃地坐著,直勾勾盯著桌上的東西,眼裡無波無瀾,貌似異常地平靜,可細看之下,瞳仁分明黑得如潭底最深的水,暗暗的,毫無一絲光澤。
一種叫人害怕的冷意自她的身周緩緩地散出來。
少頃,她拿起手機,撥通電話到獄政管理科。
林璞站在辦公室門外,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好一陣,卻並未聽出任何的動靜。
悄無聲息的。
他不禁有些擔憂。
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員工們陸續下班,阮舒依舊沒有要出來的樣子。
林璞守了有一會兒,著實等不下去,卻又不敢再擅自進去打擾阮舒,便探身到秘書室里,沖著九思問:「那個……請問你是我姐夫留給我姐的保鏢吧?」
跟在阮舒身邊來公司這麼多次,他是第一個能夠直接點出她真正身份的人。九思心中微驚,並未回答,反問:「林助理有什麼事?」
即便沒得到答案,林璞似乎也已自行篤定,掏出手機,問:「姐夫的電話號碼給我。」
九思謹慎地重新問一遍:「林助理有什麼事?」
「你再啰嗦我姐可能要出事了!」林璞一慣笑眯眯的臉上滿是怒意。
九思一愣,急急張望緊閉的總裁辦的門,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瞅著林璞的表情好像的確十分緊急,正準備傅令元的號碼報給他。
門忽而打開。
阮舒從裡頭走出來。
「姐!」林璞顧不得什麼電話號碼,三步並作兩步跨到她面前。
她顯然重新畫過妝,口紅的顏色特別地艷,反襯得膚色蒼白,整副神情清清冷冷的。
比以往要再清冷。
「姐,你還好吧?」林璞盯著她的臉。
「嗯?」阮舒微惑,「我怎麼了?」
「姐,你剛剛在裡面臉色特別不好,不是么?」
「是么?」阮舒摸了摸自己的臉,無恙道,「只是在傷腦筋華興的問題。我不是一整天都在為了這件事?」
說著,她掃了一眼九思,再看回林璞:「你們剛剛在聊什麼?」
「隨便講兩句話。」林璞訕訕,緊接著卻聽阮舒冷不丁問,「林湘住在哪家醫院?」
他怔忡,很快捺下狐疑,回答:「人民醫院。」
阮舒略略點頭,邁步就走。
「姐,你是要去看大姐?那正好,我們一起。
阮舒一滯,倒是想起了什麼,點點頭:「她是你親姐姐,她出事你確實應該去探視。」
她同意得出乎意料地快,林璞似生怕她反悔,立馬去拎了自己的脫在工位上的外套和其他東西,隨阮舒離開。
乘電梯至一樓,兩人暫且分道揚鑣。
陳璞去取車。
阮舒走出公司所在的大廈門口,夕陽迎面照射。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擋了擋眼睛,適應了光線后,微微眯眸,望向馬路對面,恍了一瞬間的神。
那天晚上站在路燈下的男人,並不是錯覺么……
還有曾強烈地感覺到被人用目光黏著,大概也並不是錯覺。
仿若暗處有雙窺探的眼睛。
她朝四周張望。
車流,人群。
那個人就混在這些車流和人群之中么?
阮舒閉了閉眼,沉沉地吸一口氣——十年了,自從他的案子塵埃落定,量刑十五年,她就將他連同死掉的那個皆拋諸腦後,輕易不提起,更別提說探視了。
那個人也好似認命一般,從未找機會打擾她的生活。
可就在幾十分鐘前,她打電話去獄政管理科打聽才得知,他在獄中表現良好,得到減刑,幾天前已經從監獄放出來了。
他出來了……
她好不容易為自己爭取的十五年安生日子,一下子沒了五年。
他提前刑滿了,她卻提前入獄了。
以這樣的方式,殺她個措手不及……
林璞的車子不知何時早駛至她面前停下,「嘟嘟」地摁了喇叭,甚至降下車窗探頭喚她:「姐?」
阮舒暫且收斂思緒,利落地上車。
前往人民醫院的路途,她全程沉默,靠著副駕駛座的椅背,後視鏡照出緊跟在後頭的那輛小奔。裡頭有九思和二筒。
直到抵達醫院的地下停車場。要下車之前,她才忽然開口:「林璞,等下幫我一個忙。」
林璞稍愣,隨即咧開一口白牙,陽光燦爛地沖她笑:「姐儘管說,別說是一個,就算是一百個,我都願意。」
阮舒極淡地彎出一抹弧。
病房的門被敲開。
發現來人是林璞,王毓芬頗為意外,但心繫林湘,根本沒有精力搭理。
但林璞還是禮貌地問候了一句「阿姨」,然後便看向林承志:「不好意思,爸,我來晚了,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大姐出事。」
林承志十分欣慰:「你能主動想著來看你姐姐,爸已經很高興了。」
林璞笑笑,眼眸朝病床上的閉著眼睛的林湘瞥去:「大姐現在什麼情況?」
林承志喟嘆:「搶救得及時,洗了胃之後,沒有生命危險。」
「沒事就好。」林璞狀似鬆一口氣,轉口問,「爸,你和阿姨是不是從早上開始守到現在都沒有離開過?」
他睇一眼王毓芬,關切道:「阿姨肯定為大姐擔心了。可阿姨如今懷著孕……」
雖然欲言又止,但這話簡直說進了林承志的心坎里——他當然記得王毓芬是孕婦。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讓王毓芬一起跟來醫院,但勸不動。結果林湘都已經確定相安無事了,她還是執拗地要留在這裡。
便聽林璞緊接著建議:「爸,要不你陪阿姨去休息一會兒吧,大姐這裡我先看著。現在也差不多晚飯的時間。」
「不用了。我哪裡都不去。我也沒有胃口。」王毓芬斷然拒絕。
「你沒胃口,肚子里的孩子總得吃飯。」林承志有點急了。
他的急在此刻敏感的王毓芬看來就是另外一層意思了。她不禁滿面怒容,質問:「肚子里的孩子是孩子,湘湘就不是你的女兒么?!」
「我不是這個意思,湘湘當然也是我的女兒。只是——」
沒等林承志說完,王毓芬搶話:「我早就知道你是這種人,重男輕女,一輩子盼著能有兒子,否則當年也不會出去到外面找不三不四的女人!」
林璞雙手抄褲兜里,微垂眼睫,叫人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
王毓芬尚在撂話:「我告訴你,湘湘如果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肚子里的這個不生也罷!」
「你胡說八道什麼!湘湘現在不是沒事了嗎?」林承志被挑起了火氣,有點沒忍住,只覺得她懷孕之後比過去還要無理取鬧。
王毓芬大概是情緒過於激動,忽然就癱軟著像是要暈倒。
林承志倏然大驚失色,忙不迭衝過去抱住她,慌慌張張地找醫生。
林璞什麼也沒做,只是站在病房門口目送林承志和王毓芬。待他們的動靜遠離,他掏出手機,打算通知阮舒。
阮舒已自行看到了情況,從過道盡頭的拐角現身,徑直走過來。
「姐,你進去吧,我幫你盯梢。」林璞笑。
一旁的九思則對她低語道:「阮總,還是老規矩,我不跟你進去打擾你,但我就在門外,一旦有事,你立馬叫我。」
阮舒眸光輕閃,微微頷首,推門進入病房。
帶上門,又落下鎖,她停在門口數十秒,才朝病床走過去。
林湘安安靜靜地躺著,似在熟睡,對周圍的一切都毫無知覺。
阮舒站定。
或許是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了印象漸漸模糊,又或許是昨晚的吞安眠藥繼而洗胃的這一遭導致脫了形。她覺得自己有點不認識她了。
打量片刻,阮舒彎腰,俯下身,湊近她的耳畔,緩緩地低聲道:「林湘,是我,阮舒。」
嗓音如同幽靈,又如同冰冷的蛇在吐信子。
林湘幾乎是立即睜開眼。
一睜眼面對的便是阮舒近在咫尺的臉,明明蒼白卻化了紅唇,攜著清冷的神情,鳳目黑若點漆。
猝不及防的,她儼然恐懼,掙扎著想要從床上爬起來,遠離她。
然而因著她的兩條腿根本無法動彈,只有上半身拚命地折騰,手背上埋著針頭,扯動著吊瓶。
阮舒及時地伸手扶住險些傾倒的吊瓶架,站直身體,俯睨她,嘲諷:「既然面對我如此懼怕,說明你其實還是不想死的。」
林湘咬緊唇瓣,印出深深的齒痕,打算拔掉針頭。
便聽阮舒緊接著問:「你是不是收到了林翰給你寄的東西?」
林湘驀然僵住,轉眸,靜默地與她對視上。
「他給你寄的是什麼?」阮舒無意識地舔舔唇。雖然這麼問,但她其實已經猜到答案。能把林湘弄到輕生,只有……
林湘一抖,慢慢地,眸底換上了嘲諷,總算開了口,卻不是回答阮舒的問題,而是接她最前面的那句話:「確實,我確實不該就這麼死了。之前是我太傻,一時沒想開。」
她笑了,嗓音沙沙的,是以笑聲顯得頗為刺耳,刺耳中攜了些許癲狂:「林翰回來了,他回來了,哈哈哈。在他眼裡,我們是聯手害他進監獄的同謀,我們都得死。既然如此,我也得堅持到和你一、起、死!」
最後三個字,她咬牙切齒,像賭咒。
賭咒她么?阮舒覺得頗為可笑——這副場景在外人看來,必定會以為她是欠了林湘。不過其實也沒什麼錯,她的確欠了林湘兩條腿。
可林湘呢?難道林湘就沒有欠她么?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毫不悔改。」阮舒看著她,鳳目里是針尖一般的冷漠。
「我有什麼好悔改的?」林湘笑得眼角流出了眼淚,邊笑邊說:「你本來就是賤貨。每天搔首弄姿勾引繼父和繼兄的賤——」
阮舒揚起手掌狠狠摔到林湘的臉頰上,打得自己的手心隱隱作痛,卻沒有打斷她的話。
「我一點都不後悔當時不幫你!」林湘梗著脖子,扭曲地瞪大雙眼,繼續對她惡毒地笑,「連你的親生母親都不向著你,我不幫你不是更理所當然?」
腦子「嗡」地一聲,像有根棍子用力地敲了一記,又用力地攪了一攪,頓時攪出阮舒更多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