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樣你會不會有一點心疼(1)
聽到走廊前方的腳步聲,我抬頭,對上那雙明顯有些詫異的眼。
任誰深夜看到別人坐在自己酒店房間門口都會覺得有些怪異的,更何況這人之前還爽過他的約。
「這麼晚來打擾你……」我站起身。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從來都不會打擾到我。」
我苦笑,我不去在意他的言外之意。
他轉身開了門,然後側身讓我進去,「等了很久?」
「還好。」
我一沾到柔軟的沙發疲憊感就席捲而來,他倒了杯純凈水遞給我。
「很累?」他坐到我旁邊。
「有一點。」
我閉著眼,很久之後聽到他放柔了的聲音:「到床上去睡,你這樣睡會難受。這麼晚,別回校了。我睡沙發,或者,再去開一間房。」
「席郗辰。」我睜開眼看向他,他的眼神很溫柔,帶著一些小心翼翼。
「今天Mary——以前治療過我的醫生,我想你也認識,她跟我打電話說了些話。」
我看到他的眉頭皺了皺。
我嘆息道:「我這輩子欠你的是不是都還不清了?」
有些地方不需要再拐彎抹角的時候他也不會再去裝糊塗,這點他跟我很像。
「是。你反感了嗎?」
我搖了搖頭,「不,我不至於得了便宜還賣乖。」我有些認真地說,「我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你讓她幫助我,我的雙腿沒有殘廢,我的左手還能用,這一切,說得坦白一些,都是你給我保留的,我很感謝你,但是,除了感激——」
「你不要說得太絕對。」他突然站起身打斷我,「別說得太絕對。」
我站起來,他竟然小退了一步,「安桀,我不需要你感激我,我只希望你看到我時不要再閃躲,認真看看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自認那些年不欠誰什麼,卻沒想到一直在受他庇佑。我口口聲聲說著恨,卻又受著他的恩。
我重新坐下來,用雙手撐住了額頭。席郗辰跪在我前面的地毯上,平視著我,「安桀,你不開心不是因為我嗎?發生了什麼事?」
「Mary得了血癌,已經是晚期。」我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紅了,我跟Mary雖不常來往,卻似親人。她跟我坦白了當年對我照顧有加是因為有人的「拜託」,她跟我說「孩子,對不起」。
「她可能活不到今年的聖誕節。」
席郗辰將我抱住,輕聲安慰:「你去看她……你要是樂意,我陪你去。」
「她不讓我去。」我今天太累了,不想再去想我跟他之間的事,也不管他將我抱得有多緊。
最後敵不過疲憊和睏乏,我矇矓睡去。凌晨三點多突然轉醒,我發現自己竟然安然地睡在卧室的床上,四周一片安靜,沒有人的氣息。我起身去洗了一下臉,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第一次感覺到不確定。
不確定自己對他是不是有了點鬆懈以及動容。
那天早上我離開得很早,沒有見到席郗辰。
事實上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都沒再見到他,而我最終還是去見了Mary。Mary老了很多,她的孩子也都已經從美國趕了過來。她一見到我便跟我說她最愛的莎士比亞,「愛的力量是和平,從不顧理性、成規和榮辱,它能使一切恐懼、震驚和痛苦在身受時化作甜蜜。孩子,你需要這種力量,你需要快樂起來,你太不快樂了。那天,那位先生來找我,求我一定要治好你,他的眼睛里滿是慌張和憂愁。他跟我說,因為某種原因他不能當面照顧你。我親愛的孩子,如果他現在依然這樣牽挂著你,為你傷神,你該回頭找找他。你別為我哭,我只是去了別處,那裡也有花兒有鳥兒,或許還能找到我的丈夫,我不會寂寞。」
Mary對死看得很淡,也許是因為她做醫生看慣了死亡。
離開時我們鄭重地道了別,因為明白此生可能不會再見到。
回去的火車上,我一直看著窗外,春末晴朗的天看起來特別高遠,即使到了傍晚,夕陽西下的時候,那漫天的紅霞也不是那麼沉沉的像要壓下來。這時的遠山是紅色的,讓人有種絢麗至極的感覺,但當夕陽全部落下,一切又歸於平靜。
回到學校后,因為臨近畢業,越來越忙,我偶爾會想到他,這其實不稀奇,因為以前我也會想起他,但那時候想到他情緒是很壓抑的,就好比人悶在水中,現在想起他,有種澹然感。
而當有一天,我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書和筆記本從圖書館出來,看到他站在圖書館正門口的大型圓柱旁,穿著一件修身的深色風衣,撐著一把黑傘,我心裡竟微微有點波動。
我不知外面何時下起了雨,才傍晚,天色卻已經有些暗。他走過來給我撐傘。「前段時間我回國處理了一些事情。我沒有跟你說,是因為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聽。」他淡聲解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你的朋友,之前採訪完后,我留了她的電話號碼。我打了她的電話問她你在哪,她說你這些天天黑前基本都在圖書館。」
那期校刊我前兩天看到了,Tina真的挺厲害,採訪到了好幾位「名人」,他排在版面的首位,但內容最為簡潔,也沒有附帶照片。
之後兩人默默地走著,想起以前我們在一起總是會冷冰冰地爭論,這樣的安靜讓我生出一絲尷尬來。
但跟後面要發生的事比起來,這點不自然又完全不算什麼了。
「Anastasia,我喜歡你!我愛你!」眼前在雨里張著雙臂攔住我們去路的法國男生,從去年開始便追求我,即使我明確告訴過他我沒有興趣交男友,但他還是時不時地對我做出一些驚人的事。雖然自由、獨立、不受羈絆是法國人的特性,但他們沒有考慮過這會不會予人不便。
「Anastasia,他是誰?」
「沒有誰。」我說的是法語,身邊的人應該是聽不懂的,「Jean,我說過你不能再這樣讓我為難。」
「可是我愛你。」
「不,你不愛我,你只是不能接受我拒絕你。Jean,在下雨,你該回去了。」
「在雨中淋雨,你不覺得很舒服?你要不要一起來?」他說著要拉我,但被席郗辰先一步攔住了手。席郗辰比Jean高一點。
「好吧好吧。」他聳肩,「Anastasia,那我下次再來找你,告訴你我愛你。」
在法國那麼久,我依然很難理解法國人的一些思想。
「沒有誰嗎?」
我愣了一下,「你懂法語?」
「只會一點。」他低聲道,「看到那人可以這樣無所顧忌地跟你表白,我竟有點羨慕他。」
我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滴在傘上噼啪作響,一隻肩膀上滴到了雨,我瑟縮了一下,感覺到他的手伸向我的腰,我下意識地退開一步,於是,我整個人都站在了雨里。
他眼中暗了暗,但馬上將傘塞給了我。他的頭髮很快便濕了,「那人說淋雨很舒服,確實。」
「席郗辰。」
他抹了下臉,「你到宿舍后好好休息吧。」
我要走近他,他搖頭,「你跟我走在一起,身體一直是僵的。我會在法國待一周,還是那家酒店那間房間。安桀,你如果願意見我……你找得到我。」
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他一直是高傲的,但有時又憂鬱非常。我不知道自己竟有這麼大的能耐,能讓這樣堅毅如磐石般的人輕易受挫。
回到宿舍,梁艾文一見我就說:「聽說Jean又去找你麻煩了?他的朋友在推特上說的。他到底喜歡你什麼?你明明無聊得要死。」
我沒有理會她,直接趴在了床上。
本來我以為如果我不找他,他可能有一段時間不會來找我。結果隔天一早我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安桀,你現在有空嗎?」
「有事?」我正要去導師那邊。
那邊遲疑了一下,「我現在在醫院,你能不能過來?」
「醫院?」我有些驚訝,心裡閃過一絲擔心。
隨後聽到他連嗆了兩聲,「如果你沒空就算了。」
「等等。」我聽他要掛電話了,「哪家醫院?」
半小時后,我打車趕到醫院。我一找到他,就看到他臉色有種不健康的灰白,「你……怎麼回事?」
他苦笑,「昨晚回去有點感冒發燒,以為睡一下就會好,沒想到到早上……我怕是肺炎,就過來醫院看看,還好,只是咽喉感染和高燒。」
國外不提倡打點滴,除非嚴重到要做手術,所以醫生只給他在手臂上注射了一針,然後開了些葯。
我把葯取回來時,他竟睡著了。我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他微斂著眉,滿臉倦容,我看著他,第一次安安靜靜地想他,也想自己。
我不得不承認他與我或多或少有了牽扯,其實這種牽扯已經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只是,我一直不願去深究。
我看向他手掌心的傷痕,這傷口是上次在地道里留下來的,確切地說是他自己劃上去的,想起那段經歷,依然讓人心慌。我不由伸手拂過已結成疤的傷口……感覺他的手指慢慢合攏,將我的手握在手心。
「我以為你不情願來的。」他依舊合著眼。
「不要總是你以為。」我輕聲嘲諷,「你不是一向很能自我保護嗎?」在法國,卻頻繁進醫院。也許他不應該來這兒。
「是,但當我在想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讓我覺得情緒很低落的時候,我已經無暇顧及自己身體上有多難受。」
我心口不由一緊。
「這樣你會不會有一點心疼?」他睜開了眼看我。
「席郗辰……」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恥?只是一點感冒,都借題發揮叫你出來。」
對待感情他真的像孩子,小心翼翼又異常敏感,每每的試探,情不自禁地碰觸,當我冷情拒絕後,又自覺地退到最合適的距離,然後,等待著下一步的行動。
而我又能比他好上幾分?現在細想起來,也許以前恨他只是因為遷怒,對父親懦弱的寬容,自己的委屈與憤恨無處宣洩時便自私地全部轉嫁到他身上。
「我是有一點心疼。」我的坦白換來他驚訝的注視,我嘆息,「也有點無恥。」
我知道自己對他除了「感激」還有些別的什麼。
昨夜,我想了很多,想起小姨、朴錚、葉藺、席郗辰、母親、父親、沈晴渝、林小迪、莫家珍……
我把所有經歷過相處過的人都想了一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獨獨與席郗辰這樣牽扯不清,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只是可悲的是兩人的冷淡冷情讓彼此都不輕易表達出情緒,然後相處就變成了一種艱辛,直到最近……在上一次的塌陷事故之後,席郗辰變得異常柔和,似是放開了一些東西,或者說更堅持了一些東西。只是不及格的情商讓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份感情。
我現在已經很清楚地回憶起了自己在國外第一次暈倒,有人抱起我,那張雨中的臉跟眼前的一模一樣。
我聽到他叫我的名字,一遍一遍,很輕很柔。
我害怕在陌生的環境里生活,那些不認識的人,那些驕縱肆意的外國同學,那種自私自利的生活。
我學語言時的第一位室友,對我幫助很多,有一次她酒後無意中說出:「Anastasia,他說,帶你去吃飯,帶你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帶你走過街道,不要讓你迷路。我的愛人要是像他那麼好,我就不用再傷心了。」
我每年會收到一份生日禮物,沒有留名,但都是當時我最需要的。
車禍住院那段時間,我精神不振,幾乎每一天都睡不著覺。直到真的睏倦到不行,才會淺睡一會兒,我感覺有人握住我的手,很溫暖,很小心。我不知道他是誰,但卻奇異地讓我安心。我醒來時,房間內空無一人,心中若有所失。
「安桀?」淡淡的聲音響起,含著溫柔。
我突然覺得有些無奈,也有點放鬆,我說:「席郗辰,我來,是因為我想來。」
他當時的神情,我想是喜悅至極的。
但是我們都清楚,兩人的關係不會這樣就促成。我們之間還有很多的問題,我只是覺得我應該對他好一點。
我跟席郗辰離開了醫院,我因為有事還要去見導師,所以兩人在醫院門口就分了手,走前他溫聲說:「你明天可以來酒店看我嗎?」
我最終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