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8 章

  興許是覺得一抹譏笑還不夠表達自己心中的情感, 王夫人竟是又追加了一句:“你卻是省著點罷,當心哪日……嗬嗬, 你怕是連數錢的機會也沒了!”


  這話——


  眾人齊齊一呆,俱是聽懂了這王夫人大抵是在‘勸’鴛鴦別被賈母賣了還幫著賈母數錢。


  ……該感謝這句話語本身的普及性和知名性嗎?


  但鴛鴦並不去想這些有的沒有的東西, 她隻覺得天助我也:才打定主意要在賈母麵前表現, 王夫人就送上了一個再好不過的表現機會!


  世上還有這麽好的人嗎?


  因此她隻能加倍的努力才能回報王夫人的這片深情厚誼了。


  原不過是伸手摟著王夫人的腳, 這時候卻是整個人都迎合了上去, 如同牛皮糖一樣緊緊的貼在王夫人的腿上:“二太太!您可千萬別說這樣的話!您看不起奴婢不要緊, 可老太太那樣好的人……她是真的心疼您啊!”


  王夫人:“!!??”


  說真的, 這一次鴛鴦嘴裏到底叨叨了些什麽,她並沒有聽清——她甚至於就沒去聽!因為她已經被鴛鴦貼在自己身上……這個動作本身給嚇得毛骨悚然了!

  本來嘛,王夫人就是一個閨閣出來的,保守的大家女子,這乍然間被人摟住腿腳還貼了上來——即使對方也是女的——那都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兒不是?


  所以什麽都顧不得了,隻跳起來就要蹬腿!

  還是真跳真蹬腿的那種:“滾!滾開!滾開呀!”


  ……從這三連的‘滾’裏, 不難看出王夫人心態的奔潰。


  但賈母不會這樣認為。


  或者再直接點來說就是賈母根本就不會‘體諒’。


  她幾乎是從聽到那句‘自己賣了鴛鴦鴛鴦還要幫自己數錢’開始就眯著眼睛看王夫人,然後直到現在眼瞧著王夫人又是蹦又是甩腿的難得場麵那眼縫也沒有張開過——


  而從縫隙中透出來的, 也全是一種仇恨的目光。


  ……


  …………


  賈母是有十足理由‘’仇恨’王夫人的,其中最簡單也是最直白的那個理由就是:鴛鴦是自己的丫頭,領的是自己的命令, 勸人的話語也一句都不離自己——這其中總有一條能叫王夫人不看僧麵看佛麵吧?


  可沒用。


  在這一條條醒目的‘條件’中沒一條能提醒王夫人想起她自己的身份和她與賈母之間的關係的。


  難道這真是因為王夫人的腦子已經燒爆線了?

  賈母:“……”’


  她想了一想,果斷定論:不會。


  ——還是作為一個對自己兒子一樣能狠起來的母親, 推己及人的不會。


  ……


  就在這種種的有意和無意所製造出的環境裏, 每個人似乎都拿著不同的劇本, 在同一個舞台上演唱著不同的劇目,卻又和諧的製造出一種共同的荒謬來。


  而荒誕的高潮也在這時候終於來臨了:


  便是置身事外的賈赦,也在那厚重的門板之後聽到了一句陰風惻惻的輕聲叮嚀:“還傻著做什麽呢?二太太不走,你們不會抬著她走嗎?”


  賈赦:“……”


  是賈母的聲音。


  而且賈母的這句話,說實在的,聲音並不算響亮,但就是奇跡般的穿透了門板,還衝破了那陣陣的吵鬧,清晰的傳進了賈赦的耳朵裏。


  字字句句都一清二楚。


  賈赦:“……”


  他簡直都要被這種‘清楚’嚇得汗毛都要炸起來了!

  因為就在聽到這話的下一刻,他竟是罕見的腦筋急轉,隻給這話的‘清楚’找出了一個明確且正確的原因:就如同參加人的喪禮,就算靈堂之上哀樂震天哭喊慟地,但要是靈位的主人忽然來了一句‘嗨我回來了’,那想來是再響亮的聲音也蓋不住遮不去的——


  現在賈母的話語,單從語氣的陰森恐怖上來說,和這句回魂一樣的‘我回來了’簡直不相上下。


  賈赦:“……”


  他頓時覺得汗毛都立起來了,可同時心髒也開始詭異的、興奮的砰砰跳動:賈母這般恐怖是恐怖,不過也恐怖的人心癢難耐啊!


  賈赦本來就不是什麽‘腦子正常的人’,這時候也簡直是貫徹了‘不作死就不會死’的精髓:置身事外固然重要,可看熱鬧也是很重要的!都說隔岸觀火,固然少不了隔岸兩個字,但觀火什麽的,也是很重要的。


  於是心中如同貓抓一樣的賈赦,在被撓了幾下老心髒之後,果斷的撅著屁股扒門縫去了——


  也是他在下人的眼中本來就沒有什麽氣質形象了,也更是此時王夫人多少被人拉扯得遠離門板不能再伸著兩隻爪子在門縫裏扒拉了,不然從賈赦身上怕是能看到比外麵的‘戲’更好看的‘戲’。


  隻眼下院內眾人感覺到的,俱是一種瞎了狗眼的痛苦。


  ……卻依舊比不過院外,王夫人那錐心刻骨的痛。


  王夫人是鬥不過這些個簇擁上來的丫鬟婆子的——這種鬥,完全指的是氣力和身體上的纏鬥。


  當那些個丫頭婆子還礙於她太太夫人的份不敢真刀真槍的幹時,她似乎還能占據到優勢。


  但等到賈母的話語給了那些丫頭婆子和王夫人對著幹的底氣時,她就知道自己的那些個優勢完全是鏡中花水中月……不,甚至比那還不如!至少鏡花水月還能留下點殘影,但當她被人如豬羊一樣的抬起來的時候,她竟是連蹬腿都蹬不動!

  ——至少有三四個丫頭扭著她一條腿呢,什麽胳膊擰不過大腿啊,那是胳膊沒能占據數量優勢!


  於是她就這麽被人抬著,看著無甚掙紮實際掙紮不得的猶如一條死狗一樣的抬到賈母的麵前。


  而賈母也恰在此時就垂眸看了看她,相比王夫人簡直和待宰的豬狗一樣的姿態,頷首垂眸的賈母簡直是氣質沉靜,威嚴盡顯。


  強烈的對比隻一下就叫王夫人的眼角滑出了眼淚:從得到賈珠的死訊直到現在,王夫人都沒有哭——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曾經落淚過——但是在現在,在這種強烈的對比尤其是在自己越比越被襯托的狼狽的情況下,她忽然間就哭了。


  還是委屈的哭了。


  尤其這委屈卻不僅僅是為了死豬一樣被人抬來抬去自己,更是為了她死了都討不回一個公道的兒子:賈母怎麽能夠這樣呢?難道賈珠就隻是自己兒子不是她孫子了?還是說這死了的、沒有利益可以再壓榨的孫子就算不是孫子了?


  又有她自己。


  一個身為可憐母親的,無法為自己兒子的冤死伸冤的她自己。


  王夫人自打生下來就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即使是在得知了賈元春的青雲路被廢掉的時候和知道王家大抵要拋棄她的時候也沒有。


  而原因大抵是因為不管賈元春如何身陷低穀,她都至少還活著——隻要活著就有複起的希望。


  王家也是:不管王家如何對王夫人,它到底都矗立在那裏,且王夫人和王家之間的血緣關係也是斷不掉的——隻要斷不掉,她就能再將之牽上。


  隻有賈珠。


  賈珠已經死了。


  死透了,再活不過來了,沒有以後了,不會有挽回的機會了。


  所以王夫人唯一能夠給賈珠的,同時也唯一能夠給自己的,就是一次複仇。


  ——這也是她唯一能送給賈珠的‘死後哀榮’和給自己的‘心靈慰藉’了。


  是她身為一個母親,最後也是最倔強的執著!

  ……


  可現在她什麽都給不了了。這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東西被人狠狠的碾碎了——


  就在她的手上,就在她的眼前,在她無盡的痛苦和悲鳴麵前,狠辣得沒有一點遲疑。


  因而,如果之前的王夫人對賈家——除了她自己和自己的兒女之外的——人都是一種利用的思想,隻管借著他們來謀算自己能獲得的利益的話,那現在的王夫人唯一想要的就隻有複仇了:

  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叫你好過。


  不,是我拚著自己死無全屍粉身碎骨也要把你拉下去!

  叫你同樣落到個無人埋骨的地步!


  反正……現在她還用怕什麽呢?


  她的元春已然身陷宮禁,即使今日依舊僥幸苟延殘喘著 ,卻也不知能活到那一日,就更別說還能和自己團聚了——如果王夫人之前還能指望這著以賈家王家做後盾把女兒撈出來的‘癡心妄想’的話,那現在死了兒子的她當真就是‘無比’現實了。


  而兩個兒子中,大兒子賈珠已經沒了,小兒子寶玉被賈母養在身邊……在這之前王夫人是很不敢和賈母‘搶人’,在這之後王夫人卻是不敢就肯定這兒子是會更親自己還是親賈母了。


  若說以往的王夫人還指望著賈母能看在這孩子終究是她養大的份上厚待這孩子——或者哪怕僅僅是善待其一二,那現在的王夫人也不敢再這樣天真了:就賈母這樣的人,鬼知道會不會為了討好賈璉父子直接弄死寶玉?左右寶玉才這麽點大,賈母怕是會覺得‘不好使’,而既然使不得又如何不能用來討好那些使得上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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