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2 章

  這賈珠看著真真是就比骷髏多一層枯黃的皮了, 還因為他大抵是在短短十數日乃至於幾日之內暴瘦至此的, 於是這皮不但枯黃到毫無生氣, 還鬆鬆垮垮的掛在賈珠的臉上,微微動一動,就一陣晃悠。


  ——簡直叫人看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林海又強將自己的心態穩了一穩, 再去看那賈珠的眼睛。


  他記得賈珠向來是個內向到瑟瑟的孩子,那雙眼眸向來更是如同兔子一樣溫和又無害,黑黝黝濕漉漉的, 靦腆又羞澀。


  可眼下這人的一雙眼眸卻仿佛被一層灰燼遮蔽了般,混沌而無望。


  就仿佛下一刻,這個人就會——


  看到這裏,林海也顧不得探查這人究竟是不是賈珠且又是因何而變成這樣了, 隻急急的叫那個自己帶來的大夫先給人把下脈再說——


  任這人是誰,林海也不能就看著他這樣死在自己眼前啊!

  不想他這一回神,卻是叫那跟著他出診的大夫額頭上的汗水流的更歡了些。


  這大夫不同於林海。


  林海沒見過多少個將死之人自然對賈珠眼下的模樣無甚了解, 可這大夫……那得是見過多少彌留之際的人啊?

  所以也隻需要一眼, 他就能看出這個人……怕是治不好了。


  其實從進門起, 這大夫就開始偷偷的觀察賈珠了:畢竟是吃這碗飯的,他如何能不關心自己要治的病人了?


  也就直接被賈珠的第一麵給駭住了——


  這位……可真不像是什麽急症的病人。


  大夫既然然擅長風寒等症狀,那有相似的急症時, 許多病人的親友也自然會第一個就想到請他,因而這些年林林總總看下來這病症, 便就知道賈珠這模樣……怕不是那種頭天吹風, 第二日就倒下的狀況。


  他這倒……怕是至少倒了得有個七八天了吧?


  自然了, 大夫既然是多年行醫,也也不是沒見過那等因家貧而想著拖一拖沒準兒就好了的病人,但這賈家也不像是付不起診療費的樣子啊?如何就叫人拖成這樣了?

  尤其又聽到這病人人喊林海姑父,那對方也該是個少爺罷?


  如此一思量,心中不免就有些打鼓了:這一而再的反常,到底是因為……?

  還沒問診呢,這大夫的心就不在診病上了,甚至有了隱隱的退縮之意。


  ……然後就聽到林海叫自己了。


  他忽然就恨自己今日為何不病上一病了,不然何至於會被架到這裏來?須知這般的大戶人家,他也是去過幾回的,不說這等人家的病本就不好‘看’吧,隻說這家奇怪的人家要是把什麽病痛以外的東西‘挪到’自己身上來質問——


  不討好啊!


  但,縱容心中想的再多,他此時卻也隻能顫巍巍的上前,顫巍巍的就伸手去把脈。


  好在賈珠倒也配合,隻順從的伸了手,就在那小枕頭上靠著。


  一屋子人俱是屏息等待,不想這種緊張的氛圍維持了……還不到兩息的功夫吧,就看到那把脈的大夫竟是直接就跪了:“大人,公子這病學生怕是治不得。”


  林海:“……”


  摔!

  這一跪卻是跪得人更害怕了好嗎?畢竟醫術不精的大夫他見過,但承認自己不精承認得這樣清新脫俗的,他還真沒見過好嗎?!

  難免就會猜測賈珠得的……可是絕症了?


  再是不關心賈家人會如何,林海的話語中終究還是不免帶上些許的急怒了:“大夫,您還沒仔細看過,如何就知道自己治不得?”


  說來,這大夫在問診前尚且有三分的坎坷和不確定,隻那脈一把這膝蓋一彎,他也隻有一條路走到黑了:“並非學生敷衍了事,而是這位公子著實……”


  好在他雖說是想要推脫這給賈珠看診的苦差事,但到底不算扯謊:賈珠這病,可著實不像是急症急出來的!


  便就著這點,這大夫精神一震,幾乎是深入淺出的就詳細的解釋了自己從進門就開始觀察這位公子了,看著卻像是痼疾不像是突發,又有方才再這麽一切脈,更是探得這公子好似一副沉珂日久,拖到今日如油盡燈枯般生機全無的樣子……總之,不是他擅長的領域,他也不敢就托大耽擱了這救命的功夫,隻要林海趕緊再請明醫才是!

  又有,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診費什麽的,他全都不要啦~

  ……


  這話一出,屋子裏才真正算是安靜了下來。


  還是一種宛如死寂的安靜。


  而在眾多各色的麵容之間,那賈珠的麵色卻是尤為的叫人心驚些:他的麵容先是一種平靜——就像是自己已經意識到這點的平靜,然後就是一種平靜之後的放鬆——也像是一種不但意識到這點還接受了這點的放鬆。


  簡而言之,就是他十分的認命。


  認這‘將死’的命。


  也叫在震驚之後下意識就去看賈珠的林海心中更納悶了。


  這可不像是一個青年人該有的心態啊?


  在林海的眼中,賈珠便沉悶了些,不譜世事了些,也到底是不及弱冠就中了秀才的孩子,說是賈家小輩中第一得意人也不為過,如何就一副甘於赴死了樣子了?

  心中不由更加疑惑,隻瞧著賈珠那樣著實不好質問,就隻能將這屋子裏的人……盡數扣住了一一問詢過去再說!


  且這位來問診大夫雖說與這些事兒並不關聯,但到底還是先留一留,等到林海將這些事兒理順了或是想好怎麽應付他才是。


  就對著那大夫期待的眼神緩緩露出個笑來:“先生且不急。”


  這‘先生’二字可真是尊敬得不能再尊敬的稱呼了,也讓那大夫本就是高高提起的心重重的墜落了下去。


  果然林海就道:“我這侄兒,雖說也是久病成疾以至今日,但發作出來卻也依舊有著受了風寒的緣故,我雖不懂醫理,也知道這表裏之症,是一個都不能忽略的,大夫您便是覺著自己不敢獨自開方子,也請留在這裏幫著參詳參詳可好?”


  然後不等對方拒絕,又是道:“您也別擔心我們會誤了您的功夫,這次出診,我們十倍付您診費可好?”


  大夫:……


  他隻覺得這錢他拿不起,也隻求林海一分不給的放他家去!


  隻,林海既然能高中探花又撐起整個林家,也不會是什麽真‘好說話’的人,該強硬的時候那是比誰都強,根本不是一個小小的大夫能抗拒的,於是這人連求情的話兒都說不出口呢,就被人帶下去‘喝茶’了。


  ……


  見得外人走了,林海就果斷的叫自家下人又去請大夫了:也不拘什麽病症了,隻將金輝給他的名單上能請來的人盡數請來,他還不信了,這許多的人,就沒一個能譜寫出一張方子來延賈珠的命!

  ……是的,這裏林海要的已經是延命不是治病了。


  連那無關緊要的大夫都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林海這已經被賈家扯住腿的人會不想著先保全了自己?

  於是待得林家下人奉命出去了,林海隻對著賈珠半是解釋半是安慰:“你卻寬心養著,我這就修書一封送回京城,想來最多兩旬的功夫,你爹爹便會趕來了。”


  ——是的,林海可以幫賈家捎帶一個兩個的少爺往來於京城和金陵之間,但要賈家哪個少爺在他手上出事……他又不是傻的!

  於是這時候,叫來賈政,無疑就最好的處理方式了。


  隻不想這對林海來說最好的方式,對賈珠來說怕就是最大的壓力了!

  ——隻在聽到‘你爹爹’三個字的時候,賈珠一雙本是半閉著的眼眸便陡然睜得老大,灰蒙蒙的眼珠子也有了點神光,瞧著便好似……回光返照?!


  還不是激動,是驚嚇所至。


  饒是林海,也不由被這變故嚇得寒毛直立,幾乎就要往後仰倒身子。


  卻不想他的手卻是忽然就被握住了:賈珠的手瘦骨嶙峋,骨頭就像是支棱在林海的手背上一樣隻叫他覺得隱隱作痛。


  “姑父千萬別勞動了爹爹。”他的每句話都像是在用盡自己全部的生機一樣的拚盡全力:“這事兒、卻是我的不是,可不要再叫父母擔心了。”


  林海:“……”


  他反手就握住了賈珠的手,就像是握住這場談話的主動權一樣:“你當你隱瞞不報就是對父的孝順了?可知他們知道你這病的時候隻會懊悔自己為何不在你身邊照顧你,絕不會覺得你是個麻煩!”


  然後更是一力壓製住了賈珠所有的掙紮和後續的話語:“我也是為人父母的,我比你更懂這種心情!”


  賈珠說不過林海,且眼下眼下重病在身臥病在床的模樣也拗不過林海,隻能帶著滿心的話語和不安被林海摁在床上,待要想辦法婉拒林海的‘好意’吧,林海那勸解的話語更是一簍子一簍子的等著他。


  竟是說得賈珠那已經死寂的眼神中都露出一點絕望來。


  林海:????


  其實這些,林海又如何看不出來?


  隻就算看得再明白,他也不能在這時候軟下來。


  因為他不能叫賈珠‘出事’的時候身邊隻有自己一個‘外人’!

  ——既然他不想被賈家牽連,又如何會自踏火坑?


  便就一點點的,緩慢而堅決的將賈珠扒著自己不放的手指掰開了,然後更是轉身決絕而去。


  卻是沒看到隨著自己的離開,賈珠的眼中竟是連那點子絕望都不複存在了。


  仿佛是真正的,再沒有一點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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