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4 章

  賈母自詡不是一個狠心的, 但相較於‘慈悲’二字, 她更覺得自己是個謹慎的人。


  因此隻是瞬間, 賈母就將這屋子裏大半的人的去處安排好了。


  隻好在這些年雖天子非聖明之君,但天下尚且安定,律法也尚且遺留有幾分約束之力, 使得賈母不至於就這樣將所有不信任的人直接解決……


  可發賣卻是少不了的。


  好在這個時代信息閉塞,便不至於真就叫人成為開不了口的死人, 但隻要捆著人往那偏遠之地一賣, 別說他們爆出的消息還能不能再傳回京師來,隻說那些‘驚天秘聞’能不能傳出個二裏地都能存疑。


  如此, 再是揮了人的一生,到底賈母手上不至於沾染上血腥, 至於那不多的、僅剩的愧疚?也完全能往王夫人腦袋上推。


  ……


  …………


  而王夫人對賈母的心思一無所知。


  也或者並不是因為不知, 而全是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畢竟觀賈母的言行,度賈母的打算, 這區區下人——還真不是王夫人眼下要麵對的首要問題。


  因此她依舊笑得從容, 且挑釁:“如此說來賈家卻是有兩位媳婦接連抱病了……也不知我王家會不會因此嚇到親自延請名醫?”


  就叫賈母的手指遽然間就往扶手上凸出的牡丹花紋嗑了上上去。


  她倒確實是無意——驚嚇之下,人總是下意識的就想要握住些什麽,誰能想到指尖恰恰就嗑到了呢?

  卻也因此因禍得福, 遽然的刺痛隻瞬間就叫她回神了些許:“你女兒還在宮中!”


  到了這時候,賈母不想再忍也沒有什麽忍的必要了——賈政和賈鏈的接連走人已經叫她再無需存留那點虛假的麵皮, 反正在這裏的下人十有八九都是要被‘送走’的, 因此便是賈母說了些什麽‘不該說’的話兒, 想來是散發不出去的。


  所以倒是方便了她, 能直接用賈元春來威脅王夫人了。


  ——你不是展現出了一副全天下最慈愛的母親的模樣嗎?那賈母也偏就要用賈元春來打王夫人的臉!她也偏要看看,‘為了兒子’放棄女兒的王夫人,還有什麽臉麵裝出一副慈母的做派來?

  至於王夫人到底會不會為了兒子放棄女兒……賈母倒是不認為對方還有第二個選擇,畢竟女兒終究是要嫁給他人的,因此隻有兒子,才是女人的根。


  ……


  不想王夫人竟然再一次的出乎賈母預料了。


  她並沒有被賈母的做法誆了去,而是無比漂亮的就在這陷阱之上一個旋身,不但完美的規避了,還完美將問題再甩還給賈母:“母親說的很是,正是因為我兒還在宮中,我才不能臥病啊!”


  賈母:“???”


  她噎了一噎,幾乎就噎不住的想要再次質問王夫人。


  卻是質問的前一刻啞然了: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用的理由,是如何被王夫人以完美的姿勢甩回來的了。


  ——因為也隻有王夫人還活著還好好的,身陷宮中的賈元春才有一絲希望。


  畢竟這位姑娘雖說是入了宮,但她在宮裏走的路子,可是和其他入宮的姑娘不同的。


  旁的姑娘是入宮求青雲路的,如果家族中爆發出什麽事兒,那她們的青雲路也怕是會因此而夭折,故而無論是她們自己還是她們的家族,都會盡量避免這樣的情況。


  可賈元春不同,賈元春的青雲路在沒開始的時候就已經夭折了。


  自從韋皇後……不,應該說是夏秉忠那太監出了事兒,賈元春這一批寄托著家族厚望的女子們怕是再也沒有了鳳舞九天的可能。她們隻所以還能留在皇宮裏而是不是被直接的趕回家,也不過是因為皇帝覺得這次丟臉丟的有些大,因而就不願繼續丟下去,因此與其叫這些姑娘們回了家,日後人情往來婚喪嫁娶的時候叫人想起來她們曾經還有過一段入皇家的經曆然後就此又議論一回,還不如就將人扣在宮裏,如此扣個十年八年的……也就沒有什麽能叫人再想起來議論的了。


  至於這些女子的家族會怎麽想?

  想必他們也是明白的,如果不明白,那皇帝就會親自教他們明白的。


  因此賈元春是真的不用在意賈家……或者說王夫人本人在賈家鬧出些什麽丟臉事兒了,反正再丟臉也不能令她更丟人了。


  而與之恰恰相反的是:就算王夫人的行事再出格,但隻要她還活著,也隻要她還記得給這個宮裏的女兒——尤其是金錢上的——幫助的話,那便是她已經聲名狼藉,也會活著比死了更有用。


  因此賈母若真的要用賈元春來威脅王夫人的話,王夫人也是真心不懼的——除非賈母能接替她繼續給予賈元春經濟上的幫助了。


  但這可能嗎?


  ……


  不想就在賈母因此被噎到的同時,王夫人依舊在哪裏不緊不慢的開口:“張家……聽說他家的老夫人悲傷過去去陪了大嫂不說,便是那老太爺也再沒能起得來床,如此思女之心……倒是叫媳婦兒感慨不已。”


  賈母:“……”


  她這下竟是連思考的氣力都沒有了。


  什麽叫思女之心令人感慨?你還不如明白的說這張家既然對賈赦媳婦如此情深義重,想必是不會放過那真·令她送命的人的吧?


  比如賈母自己!


  ——可你王氏在這事兒裏難道又能幹淨的了?


  也不怕引火燒身!

  ……但賈母終究還是問不出這樣質問的話語來。


  並不是全然是因為她那所剩不多的廉恥心,更是因為她知道所謂的引火燒身對現在已經身處火海的王夫人其實也沒有多少的告誡力度了——


  可她不行。


  畢竟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這話反過來也是能成立的:穿鞋的怕光腳的。


  不說王夫人會不會直接把賈母的‘鞋’扒拉下來,隻說賈母的鞋子上沾的那些汙泥,王夫人不說能講明白七七八八,便是將知道的那些意義數出來也夠嚇人了。


  這般,也就是說——


  賈母隻能咬牙切齒的承認:自己試圖展示出來的最凶惡的一麵,不但沒有嚇退或者壓製住王夫人,還將自己和王夫人之間所有溫情的假麵都撕破了,因此這時候的王夫人全然就是一匹掙脫了所有桎梏的狼,可自己卻是一頭被這匹狼拔去了利齒的老虎!


  何其可惡!


  又何其可悲!!!

  賈母是真的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她看著對麵那用近乎於勝利者的平靜神色打量著自己的王夫人,隻覺得胸口有什麽東西,堵得她眼前都有些發黑了……


  ……


  雖然嚴格的說來,賈母並不能算作是實打實的倒下了,但是對她這種年紀的人來說便隻是臉色蒼白了些,身形微有晃動,那也是一件足夠叫人嚇得三魂丟了七魄的事了——


  即使不說直接被慪死了,但看賈母這模樣也很可能是氣到中風了啊?!

  這下可沒人敢再往躲懶了,畢竟大家都知道:如果賈母真的倒在這裏了,那她們就算眼下立時被打死了,賈家也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其中由以鴛鴦為最。


  鴛鴦害怕賈母出事,其間固然有害怕賈母出事繼而連累到自己這麽一個原因,也有四五分是出於真心關懷賈母這個人的。


  即使賈母對鴛鴦好的心不是那麽純粹,但由此給鴛鴦帶來的好,卻是實打實的。


  所以鴛鴦不能不回報賈母。


  即使這時候的回報……不一定也能給予鴛鴦‘回報’。


  因而不過轉瞬,鴛鴦就當機立斷,從這一整片忙碌卻無措的宛如無頭蒼蠅一樣的下人中埋頭衝了出去!

  ——她不能留在這裏。


  不能留在這被王夫人把持的院子裏,即使將賈母獨自留下了,但也隻有鴛鴦先衝出去了,賈母才有‘生’的‘可能’!

  也是她人小,動作又快得叫人回不過神來,因此別說那些伺候賈母的人了,便是王夫人身邊的周瑞家的,也沒能想到這個小丫頭遽然會這麽做?!


  隻回神之後卻不是不能追的。


  可同樣的,鴛鴦在這時候簡直顯示出了非常的應對能力,隻待衝出了這屋子,還不及出院子門呢,就開始扯嗓子了:“快來人啊,老太太中暑了!快來人去請太醫啊!”


  周瑞家的:“???”


  你說啥


  這都什麽時節了?還有人能在屋子裏中暑的?

  ……莫不是在逗我?!

  登時準備追出去的腳步就有些遲疑了:這鴛鴦,莫不是個傻的吧?


  然後就聽到王夫人在她身邊輕輕巧巧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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