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6 章

  因此程錚也不好就這般大咧咧的走進去引人注目, 隻能在後街尋覓了半餉才勉強找個個足以棲身的小屋簷,就半遮掩了容顏藏進去。


  這等待著實是一件考驗人心神的事兒,尤其是現在程錚心中裝著事兒,這被時間一磋磨, 便就越發的磋磨出一份沉甸甸的壓力來,隻壓得程錚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可再是難受卻也必須要忍住了,這裏雖是沒有來來往往的人,但到底也算是危險之地, 怎麽能夠任由程錚發脾氣?

  因此越發憋氣的同時也在被迫的培養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待得在那方寸之地忍到日頭過了最高點, 這心境竟是出人意料的平靜了下來, 隻有種古井無波的平和感。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感覺,所以程錚在看到邱尚書低頭縮著脖子出了門,隻一路低調的叫來自家的青帆素轎時且悶聲上轎之際也未曾激動的衝上去, 而是等到那轎子從刑部門口一路抬起來繞開了刑部的小門,這才一梭身子從藏身的地方轉出來, 就疾步趕上前, 隻對著跟轎子的小廝道:“學生來自北平府涿州,久聞大人賢明, 懇請一見。”


  他自認自己這番說法, 比之那話本裏白龍魚服的貴人們也不差什麽了,因此很是信心滿滿的就等著邱尚書的‘召見’。


  卻不想不等邱尚書出聲音, 那瞧著比程錚還要年長的小廝就是一聲冷笑, 聲音雖低沉卻是不掩譏諷之意:“哪裏來的窮書生, 竟也將我家大人當做那登天梯嗎?呸!也不瞧瞧自己這樣,天生就是地上的爛泥,就別想著到處攀附了!”


  說著就要動手將程錚推搡開來——


  其實這也是程錚命好,恰遇到這些天邱尚書需要低調行事,因此未曾多帶人手隨侍奉,不然今日程錚要對上的可就是練家子了。


  但程錚對此依舊渾然不覺:他也確實是不知道的,他素日裏出門子的架勢且不提,隻說他便是有過偷看一些‘反映世俗生活’的話本子,但在那些文字中,這刁鑽惡仆多是紈絝公子的配備,下一刻就要調戲良家婦女的那種,又哪裏和邱尚書這等子‘青天大老爺’扯得上關係?


  因此不由大驚失色,隻一麵躲一麵道:“學生萬萬不敢高攀的!學生……學生當真是有事兒找尚書大人的!”


  這下子可算是真真將那小廝惹出真火來了:他本就以為程錚是一個妄圖借機上爬的人,眼下程錚的舉動不由更叫他覺得沒臉沒皮,竟是唾到臉上了都不知道害臊的?


  也是,這樣的人又哪裏知道羞恥二字如何寫?


  就再也沒有了絲毫的克製,隻將那份宰相門前七品官的架勢拿出來:“呔,你這東西不要臉皮,可我家大人還嫌棄你醃澤呢!快快滾開,你既是讀書人,便當知道好狗不擋道這話是如何說的吧?”


  程錚:“……”


  一席話登時將他說得愣在了原地——


  這發展……好像,大概,也許……


  有哪裏不對啊?!

  而見程錚竟是依舊不知道退讓,那小廝便也就忍不住的又要動手了:他已是將羞辱的話語發揮到了十成十,可眼前這家夥卻依舊是個不見悔的!因此動再多的嘴皮子也比不過動手來的爽利了:“你竟是聽不懂人話不成?那爺爺今天就教教你如何做人!”


  說著就大步流星的跨上前去,待要一巴掌將這攔路的窮書生扇到角落裏去蹲著。


  不想就在他離著程錚還有約莫兩三步遠的時候,那步子卻是再也邁不開了。


  ……卻不是被程錚身上的王八之氣給鎮住了,而是待他靠近了,才聞到這窮書生身上……竟是有一股子悠遠靜謐的香氣?

  小廝不是斷袖,他因這香氣而止步也不是因為他被這香氣吸引,而是因為他知道一件事:好香意味著好值錢。


  香在人們的生活中並不少見,如詩人屈原的詩歌中便記載了江蘺、辟芷、申椒、菌桂、木蘭、揭車、杜衡、辛夷等十餘種香草。這些香草多是本土作物,采摘方便,省時省力省金錢,隻可惜來得快去得也快,一經焚燒那香氣就發散的極快 ,很難達到曆久彌新的效果。


  若是做成香囊倒是能夠稍稍彌補此類的不足,隻便是這樣,那香氣也帶著草木的氣息,若是說得好聽些便叫做清香,可若是說得世俗些,那就叫草腥氣了。


  ——眼前這個小廝就是世俗之人。


  因此他很能夠分辨出眼前這個窮書生身上的氣味是一種複雜而混合的味道,那香味初初接觸到的時候是一種悠遠而靜謐的感覺,可等到他在這書生麵前停住腳步了,便就能嗅到那香氣在修遠中又微微帶著一點子清甜的味道,這味道不甚重,但僅僅隻靠那點子若有若無的氣息就使得人腦清目明了。


  便就再蹙眉,隻將這奇怪的味道再細細分辨,就仿佛能夠在這些複雜到叫人昏眩的味道重聞到一絲淡得難以揣摩的腥氣?


  也就是這股子腥氣,叫那小廝整個人都止不住的一怔:

  腥氣並不少見,不說這小廝瞧不起的草腥氣,便說那些打魚的人家,身上常年累月積攢的就是這種氣味。


  但是那些氣息都是刺鼻而難遏的,絕對沒有哪個打漁人家身上的腥氣會如同這書生身上的氣味一樣的馨雅動人,不但叫人不想回避,甚至於還有一種想要就此沉淪在其中再不醒來的衝動!

  這樣的反常使得那小廝心中再是克製不住的湧起了一個荒謬的念頭:難道這股子腥氣竟然是那被人譽為天香的龍涎香嗎?


  他不敢肯定,可同樣的也不敢否定,就是這份遲疑使得他開始第一次正視這個在他眼中原本不值一提的窮苦書生,可一看之下卻是更加的驚愕。


  這書生身上是一襲灰藍色的交領長褂,這的確是時下書生士子的常見衣著,並不出奇,可奇就奇在這書生的衣衫雖是連衣領袖口都無一絲繡紋,但那瞧著已是洗舊放朽了的衣麵上竟是有著若隱若現的同色紋理,再迎著光細細看去,這才能在光線的背斜處瞧見那紋理竟是連綿不斷的萬字不到頭。


  ——這是?


  這種暗紋並不算太常見,畢竟它需要在織物織就的時候就細細的將紋理排進去,費工費時不說,還不若繡出來的花紋那般靚麗顯眼,因此不到一定積蓄的人家,是萬不肯在這上麵花功夫的:便是低調的奢華也要有奢侈的本錢不是?

  ……


  …………


  就是這兩樣發現,隻將那昂首闊步走來的小廝打擊的和鵪鶉一樣:要繼續斥責甚至打罵程錚吧,他沒有這個膽。但就要灰溜溜的轉身?卻又拉不下這個臉。


  因此不由進退兩難了。


  許是沉默得太久,不但程錚蹙眉不解之下就要開口,那原本老神在在穩坐轎中的邱尚書也克製不住就伸手撩起一小截簾子,隻不耐的詢問道:“怎麽了?竟是還沒有結果嗎?”


  而見邱尚書竟是親自出聲了,那邊僵持的兩人不由是一驚一喜,就在驚訝的小廝還沒有回過神想好回稟的話語時,心下喜悅的程錚就止不住的繞過那小廝,隻往轎子前一湊:“學生見過大人。”


  邱尚書:“……”


  他且在轎子裏依舊呆坐了一瞬,兩瞬,三瞬……然後就整個人往前一撲隻恨不得就此從轎子裏直接滾到地上來跪著:“……您?您——”


  程錚不由也是一驚,連忙搶上前,就要表演一出‘禮賢下士’。


  隻他到底和邱尚書隔了幾步,中間更還有兩名轎夫和一根橫杆,因此不待他扶起邱尚書便就被攔在了半路。


  他不由就尷尬的咳了一聲,隻能用話語阻止邱尚書即將五體投地的行為:“尚書大人不必如此,學生因仰慕而來拜訪,哪裏擔當得起您如此大禮呢?”


  邱尚書原本彎到一半的膝蓋就被這話兒給定在原地了,隻佝僂著身子抬起頭,兩隻因年邁而渾濁的眼珠子此時倒是清澈得緊了,其中滿滿都是茫然二字:


  這個太子爺……到底在玩什麽呢?


  程錚看出了邱尚書眼神中迷茫,而在迷茫之後他更是看出了那種隱約卻絕對不容忽視的崩潰——


  他必須要承認,那就是邱尚書的這種崩潰讓他極是受用,簡直是一瞬間就如醐醍灌頂一般的體會到了那些話本裏的人為何如此沉迷於白龍魚服……


  主要是這一刻他內心的感覺不要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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