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6 章

  程錚依舊不說話, 但那雙眼睛卻是鉤子似的在裘世安的臉上劃拉了一劃拉, 又轉頭琢磨了一陣皇帝的神情,扭頭間再借著餘光將眾人的神色依序打量了一番, 這才慢吞吞道:“不必了。”


  這三個字說的慢說的緩,最要緊的卻是平穩的聽不出一丁點的怒氣來。


  裘世安當即就聽得大喜過望,隻將頭往地上一叩, 隻叩出又一個紅印兒來:“奴婢謝殿下寬宏大量!”


  程錚再一點頭, 便就略過裘世安,隻對著皇帝一拱手,這才正經道:“如今兒子這也算是重新正名兒了吧?”說著又哂笑一聲:“這汙名兒來的快去的急, 兒子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呢。”


  他說自己沒回過神, 皇帝卻是不能說自己心中卻是幾番思量最後痛下決心的, 因此隻能接了程錚的話,就附和著感歎道:“別說你, 便是朕此時也很有些茫然, 隻道你這般至純至孝的孩子如何就會忽然轉性兒?……虧得隻是虛驚一場!”


  程錚且瞧著皇帝,又一次點頭道:“勞煩父皇掛記, 卻是兒子的不是了。”


  皇帝被他的眼神看得很有些不舒服,隻到底不好就這樣打自己‘至純至孝’的兒子的臉, 便就隻能錯開目光:“哪裏是你的不是?你竟也是受害者呢,也是朕心急,不問清楚事兒便就急急的將你找來……這樣罷, 朕便許你幾日假, 你回去鬆快鬆快, 也就算是真為你賠的不是了。”


  程錚:“……”


  他依舊直直的看著皇帝,卻是緩緩的看出了一抹笑來。


  難以形容那笑容裏究竟蘊含了什麽,但它卻是將程錚一張還算俊朗的麵皮生生扯出了幾分猙獰的模樣。


  “哪裏當得父皇這樣了?”他輕聲道:“兒子便是再委屈,也要為父皇效力呢。”


  皇帝隻覺得不可思議,就好似程錚的聲音雖輕,但卻是悶雷似的錘擊在他胸口,隻叫他半餉說不出話來:“你……”


  隻程錚這時候卻是收起了那簡直讓皇帝都些毛骨悚然的笑容了,他板正著臉道:“兒子如今已是洗清汙名了,這麽快的速度,果真是皇恩浩蕩,如此可不該更加賣力一些,才是兒子應有的本分呢。”


  不等皇帝從那皇恩浩蕩四個字裏琢磨出什麽來,程錚的話又將他的心神攝回去了:“這安嬪娘娘的事兒是父皇親口交於兒臣處置的,如今娘娘雖是死了,但依著兒子看來隻要凶手一日不除,那兒子就一日不得空閑。”


  皇帝:“……”


  他好懸沒有罵出聲來。


  程錚要找凶手?


  行啊!凶手就在你眼前呢!跪著扇自己臉的那個是動手的,坐著對你吹胡子瞪眼睛的那個是幕後的,就看你能拿住哪個了?


  隻到底還有理智在,知道不能就這樣將自己供出去,不然不是上趕著送人頭嗎?


  因此皇帝隻得氣惱的不出聲了。


  而皇帝雖是不得不被逼下台了,但裘世安卻在品著皇帝和太子的這番對話後小心翼翼的摸上台來和程錚對峙了,隻他也算有幾分小聰明,知道直接對上程錚討不了好:“這事兒說到底還是奴婢的不是,因此還請陛下給奴婢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奴婢這次必定不會犯糊塗了。”


  他倒是想和皇帝你來我往的將這事兒敲定了,可卻不想程錚可會放任?

  因此不等皇帝答應,程錚就又悠悠道:“這次的錯兒,可是公公有意為之?”


  裘世安登時就蒙了——那唯一剩下的本能驅開始使著他像是撞鍾一樣的將自己腦袋往地上撞過去:“殿下這般卻是要叫奴婢死啊!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這樣誣陷您啊!”


  “哦……”程錚沒有當場指出裘世安在睜眼說瞎話他,隻是繼續拖著音調道:“既是這般,看來也是孤誤解公公了。”


  可不等裘世安鬆口氣,他卻是又道:“隻公公若是真的這樣糊塗,那這般的大事公公還是不要參與了罷?不然若是公公今兒不小心懷疑了孤,明兒不小心懷疑了二弟,後兒再——”


  說著他便就略過了那第三個人名兒,隻看著裘世安似笑非笑道:“你也是伺候了父皇一輩子的老人了,也該是時候鬆快鬆快了,有事兒交給我們便是。我們還年輕,腦子也好使,定不會糊裏糊塗的就去懷疑誰……雖說因此走了情分事兒小,但若是放縱了真凶,那可就不美了。”


  裘世安:“……”


  他隻被程錚這話說得啞口無言,滿心想要反駁,卻是不知該從什麽地方辯駁:是說自己壞得敢於算計皇子的好還是說自己蠢得不堪與為謀好?

  於是愈發的不敢說話了,隻能瑟瑟的看了一眼皇帝,不想眼角的餘光不經意間竟是掃到皇帝身後的戴權,頓時見這位太監中的第一人此時依舊是眉目不動的低垂著眼簾兒……


  他這時才明白為什麽對方能夠混得比自己更好。


  ……卻是悔之晚矣。


  這裏裘世安不說話了,看來是要將主場交回給皇帝,隻不想便是他打了這許多功夫的茬兒,皇帝卻也依舊說不出話兒。


  ——因為他無法明白。


  ……無法自己明明也已經退讓了,可為什麽依舊什麽都得不到?

  這是他從來沒有遇到的情況,以前的沈宣和穆之同便是那般強勢,在皇帝做出低頭退讓模樣的時候也多少會給他留些麵子在……可為什麽,身為自己親子的程錚竟是連這點子麵子也不樂意給自己了?

  他兀自哀怨著程錚,卻是不肯去想以前沈宣和穆之同與他之間是如何的力量對比?人家肯讓,不過是因為那讓是從手指頭縫裏漏出點甜頭來,如此不傷筋不動骨的,何樂而不為?

  可眼下程錚同皇帝之間又是一種怎樣的境況?若不是皇帝的智商跟不上他的行動,那程錚這會兒保定已經被吞得骨頭都不剩一根了!


  若是這般了程錚還要給皇帝留麵子?那才真真是老壽星上吊呢!


  隻不過皇帝是不會替程錚考慮這一點的,所以他隻感到了委屈:一種自己的退讓三尺換不回人感恩戴德的委屈。


  就是這種委屈支撐著皇帝開口了,他幾乎是怨恨的看著程錚:“太子你何必這般?便是這老東西不中用,朕也能再找一個人來接手,須知你受了這天大的委屈,可不該鬆散鬆散嗎?因此……”


  麵對皇帝的委婉,程錚卻是眼皮都不撩一下,聲音更是半點波動沒有:“父皇說笑了,這皇後的喪期沒過,兒子又能到哪裏鬆散?還不如盡快將這事了解了,也好讓皇後娘娘入土為安。”


  皇帝:“……”


  他並非不知道眼下是什麽時候,隻是情急起來也就顧不得這個同自己沒有絲毫情分的繼妻了——卻不想眼下竟是被同樣不怎麽待見皇後的程錚點自己的無心來,便是厚顏如他一時間也難免赫然。


  ……也克製不住的轉頭去看程鈺。


  卻見程鈺依舊跪的端正,眉眼間不見絲毫的動容,瞧著竟是一派的從容穩重……至少穩重到了讓皇帝看出一種全然的陌生感來。


  那是一種好似自己從來不曾,也再不可能了解這個兒子的陌生。


  ……卻不知皇帝又曾試圖去了解過誰?

  因此不等皇帝真的想明白這種陌生的情緒究竟是源於何處,程錚便就一笑總結道:“因此父皇完全不必擔心兒子有什麽不適之處,為父皇辦事,兒子必定會盡心竭力。”


  皇帝幾乎恨得要背過氣去:你沒有不適?朕有啊!

  但卻是頹然的明白眼下再和程錚說什麽都不夠的了。


  程錚的態度已經表明他就算在皇帝讓步的情況下也是不會讓步的了:無論這對父子在表麵還維持著怎樣父慈子孝的麵具,私底下兩人卻已經是全然的不管不顧了:他們凶相畢露,隻要咬出個你死我活來。


  隻皇帝現在到底動不得程錚——至少光靠自己動不得,一時間不由就將目光轉向自己原本最看好的那把刀——


  程鈺。


  可他也知道眼下程鈺瞧著雖是一派恭順的模樣,但那種恭順卻也是表麵了,雖不知程鈺是否知道皇後自盡的真相,但皇帝卻是明白自己在程鈺的眼中隻怕不再是一個可以依靠可以孝順的父親了。


  他們之間隻會是敵人,程鈺和程錚一樣變成了會和他分出個你死我活來的敵人。


  再有程環……


  算了,這個蠢貨還是不說也罷。


  ……


  將三個孩子扒拉了一遍之後,一時間皇帝不由連目光都有些散漫了起來,因為他不明白事情是怎麽變成這樣的:

  這樣對立的,卻是自己被兒子們一麵倒的壓著打的局麵!

  麵對這樣的局麵,皇帝簡直感覺到了不可置信。


  其實他並非沒有解決的辦法,隻是他一直沒有解決的狠心:皇帝並不是一個能夠對自己狠的下心的人物,在他的人生中並沒有經曆過多大的挫折,雖然早年有許宣和穆之同借著輔政之名奪權,但是不等皇帝下定決心放手殊死一搏,他就等到了這兩人的死。


  這是一種幸運,是一種多少幼年登基的帝王都沒有等過的幸運。


  隻可惜上天總是公平的,在給予了皇帝好運的同時總是會從他的身上拿走些什麽——比如能夠承受磨難的心性。


  那樣心性是在血與火中砥礪出來的,而皇帝……很可惜的是他經受的砥礪有始無終,這也就使得他的心性因為沒有經過最後的淬煉而化作了一盤散沙。


  ……


  …………


  可就在皇帝茫然無措的時候,他卻是再度的體會到了久違的命運眷顧。


  ——這份眷顧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太監帶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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