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8 章

  待看到那座巍峨的宮殿時, 程錚原本火熱的心一下就涼了。


  其實紫禁城裏的建築就沒有不壯美的,這裏聚集著天下的至尊至美:白玉欄杆,朱紅立柱,畫棟雕簷, 珠簾繡幕。


  ——但隻有這座宮殿對程錚而言是不同的。


  這裏……這裏——


  可是不等程錚再多想些什麽,乾清宮的那高高的台階就擺在眼前了,他猶豫了一下,就低頭上了台階, 隻麵對殿門之時終究還是沒有進去,隻在門外就跪了下來。


  程錚這一跪, 身後的人也不好不跪, 於是乾清宮門前又齊整整的跪了兩排的人,因為地位的差異,跪得還挺錯落有致的。


  隻是卻依舊將打門簾的小太監唬了一跳, 竟是什麽都來不及說便就轉身衝進去報信了。


  且等了一回,便就聽到皇帝的聲音, 並不叫起, 隻叫戴權進去。


  那小太監出來傳話時來聲音都是哆嗦的,一雙眼睛更是不敢在程錚身上流連片刻。


  程錚卻是對著他溫和一笑, 就扭頭對著戴權道:“還請公公為孤等說句好話。”


  戴權起身的動作不由一緩, 卻是沒有回答,而是沉默的跟著那小太監進去了。


  程錚見此又是一笑, 也不將頭轉回來了, 依舊低頭頭低聲道:“三弟遽然失母, 心中難免悲痛,大人還請看在他一片至孝的份上嘴下留情才是。”


  邱尚書:“……”


  他竟是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程錚這是對著自己說話呢。


  但這一反應過來卻是更呆滯了些:程錚這是要保住程鈺?

  邱尚書自認不是傻子,隻這時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了——


  程錚要保住程鈺做什麽?難道他不知道程鈺可以算是他最大的競爭對手嗎?眼下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啊?不把對方踩死程錚還要等什麽啊?……


  一個數個甚至於數十個問題洪流一樣的從邱尚書的腦子裏漫過去,隻餘下一片狼藉的廢墟,卻是不知道還能滋生出什麽想法來。


  ……好在雖是驚嚇成這樣,但邱尚書的本能還在,也就是說即使心裏驚濤駭浪,但麵上卻是依舊不顯的,不但不顯,甚至於因為走神而使得他臉上的表情更加的深沉有些,打眼看去,倒好似在因皇帝的態度而沉思了。


  至少正在走出來的戴權看到的就是這番模樣。


  這模樣在戴權看來是一點的問題都沒有的,畢竟這事兒雖不是邱尚書引起的,但他著實在皇帝的心上再添了一把火,因此會想著怎麽脫身也是正常。


  因此他一點多餘的想法都沒有,隻微微躬下身子,慢條斯理道:“諸位且隨奴婢進去吧,陛下正等著你們呢。”


  程錚聽了這話,隻叩了一個頭便就起身了。邱尚書雖是依舊木著,但看著程錚的行事依葫蘆畫瓢也是成的。倒是那刑部左侍郎一直不言不語,也不知道是因為心裏太清楚還是太不清楚。


  三人隻隨著戴權進去,便就看到皇帝依舊坐在書房中,麵前好似攤開了一本奏疏,隻他的目光卻是森然的放在進來的幾人身上。


  戴權對此熟視無睹,且皇帝的目光重點並不在自己身上,這點子順道的森然他還受得住的。


  就低眉順眼的隻站到皇帝身後去了,那裏是他慣常的位置,因此倒是沒有旁的人。


  但程錚和邱尚書以及那位左侍郎就沒有這份好運了,他們是皇帝目光的主要承壓人……尤其是邱尚書,本就是他主導了這次的事件,因此心理壓力本就極大,將將又被程錚一嚇,那原本已經定下來的心更是如同浪濤間的小舟一樣搖擺不定,此時再被皇帝的目光一盯……


  他就利索的甚至於是驚惶的跪下了。


  程錚:“……”


  要不要這麽快,他們此時還沒有真正走到皇帝麵前呢,你要表達心意也等走到位了再表達好嗎?

  隻是邱尚書既然已經跪下了,就斷然沒有再起身的道理了,因此程錚不過一猶豫,也就緊跟著跪下去了。


  但隨即他就知道邱尚書這樣做有多麽的有先見之明了。


  因為皇帝一個杯子就擲了過來。


  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跪得這麽遠,因此皇帝丟過來的茶杯還沒有飛到程錚和邱尚書的麵前就落到地上了,隻是碎片和水花依舊四處飛濺,而其中蘊含的怒氣更是讓邱尚書嚇得瑟瑟不已——


  頓時就被嚇清醒了。


  這一清醒看那碎瓷片更是驚嚇不已,就不停的叩頭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息怒?”皇帝就露出一個堪稱獰笑的神情來:“你搞出這樣大的事情,朕如何能不怒?”


  邱尚書:“……”


  他是真心覺得冤枉,這事兒可是皇子親自動手打劫刑部,便是沒有自己跪承天門這一出也會傳的轟轟烈烈好吧?

  你有時間來教訓我,你怎麽不早點抽出時間來教育你兒子?難道你堂堂天子竟是連三字經也不知道嗎?

  ——養不教,父之過!


  隻邱尚書到底要命,便就不敢將這話說出來,且為了不讓皇帝從自己臉上看出什麽,隻能連連在地上叩了三個頭,最後一下之後更是將頭杵在地上不敢抬起來:“陛下息怒!”


  可惜皇帝並沒有息怒,他甚至於覺得自己的怒火在這句話之後被頂到極點……還是那種燒灼了所有理智的極點。


  所以他眯起了眼睛,近乎惡意的看了邱尚書一眼:“愛卿這般說作甚?且你離朕也太遠了些,朕都要看不清你的臉了……這樣罷,你便上前兩步。”


  上前兩步?


  邱尚書的目光向前一瞟,頓時連呼吸也頓住了:前方兩步……不,至少有五六步的距離都布滿了碎瓷片啊!


  邱尚書不怕跪,卻是從來沒有在磁片上跪過,人又不是抖m不是嗎?更別提眼下雖是入秋,但因著天氣並不冷。因此大多數人穿的依舊是單衣。


  因此這哪裏是上前兩步,這分明就是要命的兩步!


  可……這是皇帝的命令啊!


  上前?不上前?


  邱尚書絕對呼吸都要屏住了,這或許並不是他這輩子麵對過的最艱難的決定,但無法否認的是,這次的選擇同樣會帶來無可承擔的後果。


  而他或許是因為老了,竟是失去以前的果決了,因此半餉也做不出最終的決定。


  可就在他猶豫的時候,程錚卻是動了。


  程錚是跪在邱尚書前麵的,便是下跪起身也是背對著邱尚書,故而邱尚書看不到程錚的神情,但是就程錚起身的動作而言,再是挑剔的人也能給出灑落從容的評價——


  可程錚此時起身來做什麽?

  就在所有人都不解的時候,程錚卻是徑直上前兩步,不偏不倚來到碎片最集中的地方,他微微停了一停,卻隻是為了站直身子,然後更是一點猶豫都沒有的徑直跪下了!


  邱尚書:“??!!”


  不怪他驚訝,著實是他無法理解程錚這到底是在做什麽?!


  如果他剛才沒有聽錯皇帝的話,那麽皇帝明明白白叫的是愛卿!

  放眼整個禦書房,最可能的也就是他自己,如果硬要說那可能的話也能將刑部左侍郎算上……但是無論怎麽掰扯,都掰扯不到程錚的頭上啊?


  所以程錚這是在做什麽?他又是為什麽要這樣做?

  極度的驚訝使得邱尚書的腦子都有些糊塗了,就像是有什麽未知的巨大力量在瞬間就凍結了他的大腦,使得他的思緒乃至於情緒都靜止在了最激烈的那一刻,而就在這份凝結中,它們又在他的腦海中掀起了更大的波瀾,卻是被毫不留情的同樣凝固在了最洶湧的那一刻。


  ……它們是如此的來勢洶洶,甚至於衝擊得邱尚書堅定不移的心誌都開始有些破碎的跡象了。


  他並非沒有經曆過別人的示好,但卻從來沒有人的示好是程錚這樣的示好——


  這樣不惜犧牲自己保全他的示好!


  程錚不該這樣做的……他的地位足以讓他不用這樣做了啊?

  邱尚書的心開始劇烈的震動起來,然後他聽到了程錚的話語聲。


  這位年輕的太子用一種堪稱溫和的聲音平穩道:“兒臣遵旨,還請父皇息怒。畢竟此事雖然有些觸不及防,但卻並非不能壓下去。”


  邱尚書:“……”


  他不由晃晃腦袋,這才將自己的神思晃得回神了,隻不想這一回神卻是驀然間注意到另一個細節:那就是程錚的衣擺是鋪開的。


  或許在平時,這並不是一個多麽引人注意的地方。且程錚身上套的又是一件斬衰,這東西基本就是一個有袖子的麻布袋,便是再極力鋪展,也展不了多寬,更是蓋不住多少的碎瓷片和水漬。


  ……但卻已經足夠。


  對程錚和邱尚書這等身份的人來說跪也有跪的規矩,程錚可以算是邱尚書的小主子,那麽他所在的地方邱尚書不但不能侵犯,甚至於還要回避幾許才能顯出對程錚的尊重。


  可現在,程錚這一跪已然跪在碎瓷片最集中的地方,而他的衣擺便是占地不算很大,也將剩下的那些碎瓷片遮擋住了幾片……若是再算上邱尚書需要回避的距離,那麽碎片最集中的高危的地區程錚已是幫他排除了。


  ——卻是用自己的雙腿作為代價的。


  是的,無論程錚想得是什麽,究竟又有什麽樣的目的,但無可否認的是他確確實實是用自己幫邱尚書阻絕了那些碎片的。


  邱尚書不由低下頭,這才能將眼中變幻萬千的複雜眸光掩蓋住。


  他感謝程錚為他做的一切……


  但是也僅限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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