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4 章

  韋皇後這一下是真摔。


  所謂的真摔便是指她已是被皇帝的那句話嚇得懵了, 因此動作間沒有一點的作偽——歪倒之後雖是幾次想要借力撐起來, 但因為四肢哆嗦的,便又隻能無力的倒回去, 整個人瑟瑟在地,看上去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憐。


  可即使這樣她也沒有閑著, 隻睜著一雙不再年輕的眼眸緊緊的將皇帝看著:“陛下!陛下您說什麽呢?!”


  而皇帝並沒有說話,他隻是微微低下頭,眼眸半垂的遮掩住自己複雜的神色, 然後直直的對上韋後的雙眼。


  他大約有很久沒有這樣正經的看過韋皇後了。


  她已經不再年輕,不再貌美,那些記憶中的嬌柔嫵媚都在歲月的碾壓下寸寸飛灰, 然後一點點從皇帝的目光中剝離出去。


  可即使如此, 皇帝也沒有想過能在韋皇後的眼睛……不, 應該是眼神, 在韋皇後的眼神中他竟是感覺到一種熟悉的感覺。


  那是對權利的勢在必得, 那是為了至高無上的位置可以拋棄一切的癲狂, 那是——


  是他的倒影。


  為了打倒程錚, 為了消摸去許皇後的陰影, 他扶起了韋皇後, 他曾經認為這是一把再合適不過刀。可現在看來,他扶起韋皇後的行為, 更像是扶起了另一個自己。


  這樣的想法, 隻讓皇帝心中的殺意更加的……炙熱了。


  當然, 這並不是說皇帝在這之前對韋皇後便有什麽好的期待了, 他隻是……隻是再沒有想到韋皇後會這樣精確而且一點沒有遲疑的學著他的種種作為,而且學得這樣的——


  像。


  簡直就讓皇帝看到了年輕的自己,那時他初初對……下手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這樣的稚嫩且處處破綻?


  可他是皇帝,他的身份能夠為他掩蓋一切,能為他爭取時間讓他在來日回過頭來將當日的殘局一點點的收拾,直至不留下任何馬腳。


  而今日的韋皇後卻不可能了,因為皇帝是不會給她這個機會的。


  想到這裏,皇帝再次看向韋皇後的目光中已經帶上一點子柔和了。


  他或許並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也不是一個好丈夫,但是在麵對將死之人的時候,他不介意拿出一點子耐心來,就算他不信什麽因果報應,但是想到眼前這人很快就會沒有呼吸再也無法醒來,他便就會下意識的收斂起自己的威儀。


  這算是一種最後的寬容。


  可皇帝的這點子放縱卻給了韋皇後另一種錯覺,那種她沒有走到窮途末路還能夠奮力一搏的錯覺!


  就是這種錯覺使得韋皇後的心中忽然湧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那種力量支撐起她的四肢百骸,也刺激著她的大腦,使得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就爬過去抱住了皇帝的靴子:“陛下,臣妾冤枉。”


  皇帝沒有說話,畢竟他麵前的這位已經是個快死的人了,那麽說不說話還有什麽意思呢?所以他端起茶盞微微一抿,便是已經無心分辨茶水的好壞,卻也一時回味在那悠長的餘韻裏。


  而皇帝的沉默給了皇後最好的鼓勵,她幾乎是沒有一點遲疑的開口了:“陛下,那安嬪便再是得寵也不過是一個嬪,肚子裏的更是不知男女,我堂堂皇後,又作甚要對她動手?”


  皇帝聽得這話,卻是長歎一聲。


  這時候再說這樣的話,又有什麽用呢?

  是,皇帝相信這事兒不是韋皇後做下的,或者應該這樣說,韋皇後便是看不慣安嬪腹中的胎兒,隻怕用的也不是這所謂的藥粉。


  但……


  這又如何?


  皇帝需要韋皇後,是因為韋皇後對他而言是一把刀,一把握在自己手裏隨時能夠捅向敵人的刀,可現在,這把刀當真還在自己掌控中嗎?


  隻怕未必。


  韋皇後不知是被誰盯上了,隻想將刀柄從皇帝的手中奪過來,若緊緊是這樣也就罷了,他是皇帝,他總有別人沒有的氣力,可若是這柄刀也不聽話了呢?若是這柄刀在他的手中可開始躍躍欲試的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動了呢?


  那他有什麽理由再去庇護一個不會給自己帶來絲毫利益的物什?


  但是這話卻是不能說的,所以他隻有一聲歎息,一聲似惋惜似嘲笑的歎息。


  就是這聲歎息使得韋皇後的麵色再一次的變化了,她或許不能聽出皇帝歎息裏蘊藏的全部情緒,但她能夠肯定那其中絕對沒有原諒的意思。


  這個結論她能夠明白,卻是不能接受。她做了那許多的許多,為什麽要在今日,要在一個根本就不是她做下的事情身上栽倒?

  她不甘心,而且是絕對的不甘心!

  想到這裏,韋皇後心中忽然就湧起了一種瘋狂:活下去,她要活下去,便是斷了手斷了腳,便是恩寵不再,隻要她是皇後,隻要她的程鈺還是嫡子……


  她忽然就一咬牙,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語氣道:“我知道陛下不信我,但是陛下卻也想想,如今太子位上是程錚,程鐶雖是庶子也比我兒年長,其下還有四皇子五皇子,便是沒有成人,終究哪個也比一個不知性別的胎兒威脅大不是?”


  就說得皇帝詫異的去看她。


  隻這次是真詫異了。


  因為皇帝萬想不到皇後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樣即使洗清了自己卻也斬斷了自己手腳的話。


  由此可見皇後也知道今日她是真的沒有退路了。


  但便是沒有退路又如何?皇帝本來也不想讓皇後再退了,他給了她許多機會,可她總是走不上他想要的那條路,皇帝等得厭倦了,好在此時皇子們終於長大了,終於學會你死我活了,他也就不樂意等了。


  於是皇帝開口了,他在皇後無比期盼的眼神中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很輕,仿佛一陣微風一樣輕輕的飄過,卻是將皇後掀得一個踉蹌,幾乎要抱不穩皇帝的腿。


  他說:“張家劉家的姑娘沒了,你打算讓哪家的女兒頂上?又有那周家賈家的女孩兒,不知哪位是給程錚的哪位又是給程鐶的?”


  皇後:“……”


  她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這一刻,甚至於她眼前的景色都開始凝固,隻剩下皇帝的嘴唇在不斷的開闔著,她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麽,但是她能夠看到地獄的烈火從皇帝的嘴裏吐出來,它們在焚燒她所擁有的一切,也在將她的身體一點點的灼燒成灰燼。


  就是這樣的想法使得皇後開始顫抖,開始語無倫次:“陛下在說什麽?陛下說的我怎麽一點也不明白?什麽張家劉家?什麽周家賈家?前些日子宮中倒是進了一位賈家女孩兒,陛下說得可是她?隻是那那女孩子已是分到了——”


  “噓。”皇帝就豎起一根手指抵住了皇後的嘴,這是一個異常親昵的動作,皇後再不想此時的皇帝還願意這樣的親近她,便就不自覺的住嘴了。


  雖然她下一刻就因此後悔了。


  因為皇帝用一種幾乎能夠稱得上是怪異的眼神看著她:皇後你是裝傻裝久了就真將自己當傻子了嗎?你打算用各朝臣家的姑娘在皇後後院布網的行動當真就以為別人看不出來?那你行事也太粗糙了些,別的不說,隻說那夏秉忠收的銀子此時就在刑部擱著呢。”


  登時使得韋皇後幾乎噎得要說不話來。


  可她不能不說話,便是狡辯也必須辯!


  因此她毫不遲疑道:“這夏秉忠貪婪背主,臣妾一個深宮婦人又能夠拿他如何?好在天道輪回,他終究是栽在了自己的貪婪上!”


  皇帝的目光便就越發的怪異了些,隻在皇後的麵上看了又看,這才用一種猜不出情緒的語氣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當自己對你也算了解得七七八八了,卻不想今日所見,那自以為的七七八八也不過是十之一二罷了。”


  韋皇後此時是真的產生了一種茫然感:皇帝在說什麽?

  但她隨即就回過神來,皇帝說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說了什麽已經她即將說什麽,她有預感,這將是她最後的機會,這話之後,究竟是繼續翱翔九天還是跌落懸崖……


  隻在此一舉!

  可即使明白這一點,當真正麵對這一刻的時候,韋皇後也不由得傻眼了——她要說什麽?她能說什麽?究竟是什麽才能讓她保持住眼下這岌岌可危的局麵。


  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所以韋皇後不說話了,她也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得想,得好好的想一想。


  可韋皇後不說話了,皇帝卻仿佛一副忍不住的樣子。


  他隻微微側過身,就將那已經飲了一口的茶盞重新端在了手中,一邊微微的摩挲著杯壁,一邊用一種聊天氣的語氣悠然道:“韋氏啊韋氏,你認為朕還會為你收拾多少次的爛攤子,去年潘承徽的事兒朕已是為你壓下了,可今年……”


  ……


  …………


  當皇帝住口的時候,韋皇後的臉已經完全的平靜了。


  是的,那就是一種平靜,在臉色輪轉了一輪青白紅黑,當神情經曆了震驚驚嚇恐懼和麻木之後,她的臉很平靜。


  一種死人才特有的平靜。


  而皇帝就著皇後這樣的臉也平靜的飲盡了最後一口茶水,隻道:“如此,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韋皇後抬起頭,她的目光也很平靜,隻是與其說是千帆過盡的平靜不如說是一種死寂的平靜。


  她隻是安靜道:“眼下這案子是程錚和刑部大人一起查出來的,陛下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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