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2 章

  賈母的話使得那個小丫頭顯見的遲疑了起來。


  也由不得她不遲疑, 她的手中正摟抱著張氏,所以也就能夠明顯的感覺到在那些錦緞素帛華服美飾之下這個貴婦人是有多麽的瘦削,那支棱的骨頭,生硬的戳得人生疼, 那晦暗的肌膚,看上去竟是沒有絲毫生者應有的光澤——


  這個緊閉著雙眼的女人仿佛正在死亡的邊緣遊走了,她孱弱而又無助,看上去已經經不起任何的折騰了。


  可賈母的話……


  丫鬟的手止不住的便是一抖, 隻感覺一陣又一陣的寒意從腳底竄了上來。


  隻不過此時的她已經沒空暇去同情張氏了,或者說她更想同情自己——


  作為下人, 她不能不聽從賈母的話, 可她又不能聽從賈母的話:不聽賈母的話她過不了眼下這關,可若是聽了賈母的話,那她還會有日後嗎?難道她能指望日後賈母會向天下人承認是她自己逼死了自己的大兒媳婦嗎?

  不, 不會。


  想到這裏,丫頭登時什麽都顧不得了, 她隻將張氏撩下, 就對著賈母叩頭道:“不可啊,老太太!大太太看上去是大不好了, 還請老太太請位大夫來給大太太瞧上一瞧……如此也顯得老太太仁厚不是?”


  賈母一時無語凝噎, 待回過神來時竟是連唾都不想唾這丫頭了:今日的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雖這屋裏的丫頭婆子是滅不了口的了, 但好在她們都是握在賈家手中的, 可這王太醫不是!若是他走漏了幾句嘴。那隻怕賈家上下都得填進去!


  和整個賈家比起來, 這張氏的死活……就顯得有些無關緊要了。


  其實將張氏抬回去再叫大夫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此時賈母的心中顧忌的是賈政賈赦賈元春,張氏在她心中且排不上號,若不是還想從她的嘴裏撬出幾句話來,她管這張氏如何呢。


  這般想著,賈母竟是親自起身,就汲拉著鞋子,隻走到那丫鬟麵前,她雖老邁,但瞧在丫鬟的眼中卻好似一座巍峨的高山,隻沉甸甸的壓下來:“怎麽,我的話兒竟是不好使了嗎?”


  丫鬟早就嚇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隻依舊知道這事兒不能動手——至少不能由自己動手。就將頭扣在地上,隻道:“老太太還是給大太太請個大夫瞧瞧吧,奴婢瞧著大太太這模樣,像是危險得緊。”


  賈母隻恨的咬牙,就在那丫頭的肩膀上一踹。可她到底老弱,這一腳便也沒有多大的力。


  卻不想那丫頭是個機靈的,見到賈母這腳過來,自己便就順勢往後一倒,隻哎呀一聲,卻是起不來了。


  看得那賈母是又羞又怒,隻此時卻是沒空計較一個丫頭,便就抬起頭左右環視了一圈,目光落在周瑞家的臉上:“你來?”


  那周瑞家的早已是躍躍欲試,聽得賈母這般說便就越發的沒了顧忌,隻上前一步道:“奴婢卻是個手重的,老太太不要責罰才好。”


  賈母道:“你盡管下手,有什麽我擔著便是。”


  聽得周瑞家的更是心喜幾分,便就禮了一禮,隻上前把住張氏的頭,就對著人中狠狠的掐了下去。


  她果真是個手重的,隻這一下,便就看到張氏蠟黃的肌膚上竟是紅了一塊兒,而上麵猶有一個小小的月牙形更是紅得滴血,細看卻是這周瑞家的指甲留下的痕跡。


  隻不想便是這般了這張氏竟也不醒,那周瑞家的便就將張氏放在地上,又對著自己的右手拇指唾了一口,便搓搓手指,隻對著張氏的人中再次狠狠一掐——


  賈母甚至於都能夠聽到血珠子冒出來的噗噗聲了。


  可便是被掐出血了,且那血珠子都順著張氏的臉頰滴落在地上了,張氏依舊一動不動。連眼皮子都沒有抖一下。


  這一下隻看得賈母心中一抖,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張氏……怕是得準備後事了。


  卻不想這個主意才冒出頭來,竟是恍惚中撥動了賈母的心弦。


  後事……?

  張氏的後事?

  榮國公家的嫡長媳婦,在這個時候突然沒了?

  本就處於風尖浪口的榮國公府就能以另一種孱弱的,悲傷的,令人同情的形象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

  ……真是……一場及時雨。


  一時間賈母隻覺得連心都頓住了。


  隻張氏到底是賈赦的妻子賈璉的生母,賈母便是想到了這個主意,一時間也下不去手。


  如此猶疑了幾番,她就心神不定對著周瑞家的道:“罷了,看大太太這樣兒,果真是醒不來的了,你還是住手罷。”


  那周瑞家的正在得勁的時候呢,聽到賈母這樣說不由便是一愣,就訕訕的住了手,隻道:“老太太,這大太太不知怎麽的,竟是不醒呢。”


  賈母隻意味深長的回答道:“若是醒不了,那便不醒了吧。”


  就聽得眾人心中一緊。


  但還來不及想些什麽,賈母便就對著周遭的丫頭婆子道:“扶你們大太太回去,瞧著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竟是絕口不提拿帖子去請王太醫了。


  眾人雖不知賈母究竟是何意,隻到底也不好就看著張氏這樣無知無覺的躺在地上,便就上去起七手八腳的隻要抬起張氏來。


  卻不想眾人這一搬動,那原本沒有絲毫意識的張氏竟是嚶的一聲,忽然間悠悠轉醒過來。


  她張開眼時還有些迷惘,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但當那眼珠子轉到賈母身上時,竟是驀然一凝,隻大聲道:“送走……必須將元春送走啊母親。”


  賈母:“……?!”


  可不等她說什麽,那已被眾人攔住的王夫人又再一次的掙紮了起來:“你這毒婦!你心中究竟打得是什麽主意?你便見不得我的元丫頭好是吧?你做夢!我的元丫頭是要做皇妃的!”


  張氏聽得一哽,兩眼已是有些翻白了,但就在賈母以為她又要厥過去的時候,她竟不知是哪裏來的氣力,雙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就掙紮著嘶吼了一聲:“你當你女兒還能留在宮裏嗎?這進了宮的女人又有哪家敢要?”


  “且堵了她的嘴!”這下不等王夫人說什麽,賈母已是親自伸手就去捂張氏的嘴:“你竟是渾說些什麽?”


  但張氏本便是強弩之末了,能掙紮出這一句也已是下了死氣力的,這一句之後便也後繼無力,不等賈母接觸到她,人便就軟軟的倒了下去,隻聽得喉嚨裏咯咯幾聲,人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她雖已現出垂死之相,可賈母此時再看這張氏,已是又懼又怕,便不敢放她回去瞧大夫了,隻唯恐她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兒叫人聽了去。


  便就想了一想,隻對著左右道:“將大太太送到我後麵的廂房中去。”


  丫頭婆子們早就被這一出出的大戲嚇得不敢言語甚至於瑟瑟發抖了,此時見張氏這般了賈母也不叫大夫,便就越發的不敢說話,隻能小心翼翼的接著之前的動作將張氏扶到軟椅之上,就七手八腳的要抬出去。


  卻不想賈母竟是偏頭看了他們一眼,又阻止道:“罷,便將大太太放在耳房中吧,你們盡數在那裏守著大太太,一個也不許走。”


  丫頭婆子們便就麵麵相覷了,道:“可老太太,這耳房中……沒有床啊。”


  賈母隻不耐煩:“待會兒找個塌擱進去便是了,你們聽命便是,這事兒隻不與你們相幹。”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些丫頭婆子們便隻能聽了,就穿過堂屋將張氏放進了對麵的耳房中,一時又齊齊的出來了,隻在門口候著。


  賈母又讓周瑞家的親自去管了院子的門,看著這滿院子的下人沒有一個走脫的,這才對著王夫人道:“你卻讓我怎麽說你是好!”


  王夫人麵上猶有不忿之色,隻是麵對著賈母那幾乎隻能用鋒芒畢露來形容的神色,便也有些瑟瑟,就掙了一掙,隻從丫鬟婆子的手中掙出來:“老太太,卻不是媳婦無理,隻是大嫂她……”


  賈母便就打斷她的話:“行了,你大嫂已是那個樣子了,還能說得了你幾句?你便就這樣句句計較?”


  這是——?

  王夫人止不住的驚疑起來,就在賈母的麵上看了又看,隻是卻看不出什麽,便就試探道:“老太太的意思是……?”


  “你和一個將死的人計較什麽?”賈母直白的罵她一句,隻是不等王夫人高興起來,就又道:“如今還是計較你那好女兒罷,若是處置不好,隻怕我們全家都得填進去。”


  就將王夫人嚇得再度一哆嗦,臉上顯出可憐的神情來,隻討饒道:“老太太,元丫頭也是個可憐的,還請老太太憐憫一二……此時除了我們,還有誰會站在她身後呢?”


  賈母聽得這句,卻是入不了心,就心事重重的皺著眉,隻往那窗前的炕上一坐,就低頭沉思起來。


  她想的卻是張氏的話兒——


  “你當你女兒還能留在宮裏嗎?這進了宮的女人又有哪家敢要?”


  若隻是論宮女,那還是有人會娶的,這年年放出來的宮女難道最後都孤身一人了不成?


  可是這賈元春……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不是去做宮女的。這誌在皇家還‘勇於’付諸行動的女人,哪個男人願意帶上這頂滿京城都知道的綠帽子啊?

  因此賈元春若是不送走,就隻怕……


  就隻怕賈家得就此養她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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