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兄弟手足(下)
「你是說,赤身黨原魁首有迦樓羅血脈,是十王族?」
亂石拍空,驚濤拍岸,一道壯碩的身影站在白江上游的一塊岩石上,他的身前插著一口大刀,刀身極長,約有六尺,弧度比普通大刀稍顯彎曲,麒麟吞口,刀身暗紅,刀柄吞金,每當一道巨浪打來,便似撞上了無形屏障,每一滴反彈的水霧之中,都點綴著一滴赤色。
更奇異的是,這人的面目,居然跟戚籠有七分相像,多了一分鬍鬚,頭髮粗豪了些,兩眼微闔,像一口開天之刀。
「是,」賈似盜乾咳兩聲,獻上一顆心臟,心臟早已乾癟,臟器內部的血水並沒有完全乾掉,反而在心臟內部凝成一隻巴掌大的血駱駝,四蹄偶爾擺動,心臟便就跳動一二。
「橐駝侯只留下一顆血脈之寶,鹿蜀侯更是連屍體都沒搶過來,英招這妒婦要是知道自家相公屍骨無存,怕不知得瘋成什麼樣?」
『戚籠』話音一轉,「但這不是你第一個告知我的理由,山四道,海五道,一道一公,總管一切,你應該直接去天厭城告知朱厭公,橐駝侯應該也是這麼對你說的吧。」
賈似盜扇著扇子,一臉儒雅:「我覺的事關王族,告知您可能更合適一些,古國七十二侯、三十六公,非神族血統不能稱侯,非軍功者不能稱公,而除了十王族血脈外,古國還有十二異姓王族,分封邊地,庇護古國;時代更迭,當年的十王族,漸漸變成一脈王族,如今幾近斷絕,而在古國流傳下來的異姓王血統,按照法理來說,才是地軍正統。」
「王在侯上。」
『戚籠』輕咦一聲,道:「你居然知道這麼多。」
「既然選擇投靠地軍,自然要判斷這股勢力是否有發展潛力,我很看好它。」
「但是地軍有一個致命弱點,持國不正,」賈似道笑道:「首舉義幟的鐘吾神侯,居然只是區區侯爵,而且是古國晚期冊封的,無血統之雜位侯位傳承,這樣振臂一呼,如何能得到鍾吾古地各地名族後裔的忠誠,無根之水又如何掀起滔天巨浪——」
賈似道還未說完,『戚籠』緩緩回頭,眼神如刀,那是一口剛剛鑄好,刀口烙紅冒煙的怪刀。
賈似賊喉嚨被重重一扼,整個人像是被塞入鍊鋼爐中,炙熱、逼仄、鐵氣滾滾。
生死為炭、善惡為銅,千變萬化兮,殺伐為工。
大刀緩緩抽出,就好像是刀從他的脖子上抽了出來,賈似盜兩眼凸起,手掌捏緊了脖子,血水逼射,繃緊的皮膚上,鼓起了一顆顆豆粒般的雞皮疙瘩,嘴巴下意識的『咯咯』叫喚。
過了許久,他才意識到剛剛只是一場幻覺,若是換做普通人,怕是早已嚇死了,就算是他,如果不是三年前刀下的僥死還生,他怕是也近暈厥了。
賈似道眼神凶光一閃,但隨即化作挑釁的笑容:「這一刀,比不上三年前的一刀,你這個戚老三不合格啊。」
『戚籠』平靜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一時的勝負並不重要,殺人,最後也只需要一刀而已。」
「賈似盜,你這人正如你的名字一樣,真讓你大盜竊國,你不敢,卻又不甘屈於人下,所以常有以下克上之舉,你卻沒想過,便就真讓你做成了,你真能治的了這番基業嗎?練功難,守功更難,打天下難,守天下就容易了?」
賈似道臉色一白一青:「你玷污了你身上流淌的王族血脈。」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王族也該如此,世上哪有永恆的王朝,你若想拿我做墊腳石,以那些轂於舊日名望之輩做你棋子,讓你做一盤吞大龍之局,那請恕我不奉陪,只要神侯在,我血麒麟絕無二心。」
「去把這顆心臟,還有你毀掉的信,全部交給朱厭公,你剛剛說的話,我就當沒聽到。」
語罷,『戚籠』一步又一步,就這麼踏入了驚濤駭浪的江中。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我的刀,什麼時候在才能達到上善若水之境呢?」
石上大刀鳴聲大作,一時間,這一段江面的水勢竟然真的消弱了下來,驚濤駭浪化作風平浪靜。
然而等他腦袋沒入水面,下一刻,濁浪拍空。
……
白江穿過興元府,不斷分裂,最終化作三十九道水脈,其中一道名叫淺水灣,最大的特點是水面波瀾不驚,水下暗流涌動,竹筏停在水面上分毫不動,但若是一根爛木沉入水下,在下一刻便就會攪成無數木絲、木須。
趙黑就站在水中央,腿腳卷著,水面沒在膝蓋的半月板下,身子弓著,兩條袖子也卷了起來,並沒有雙手過膝,也沒什麼猿猴的姿態,就這麼輕輕鬆鬆的垂著,給人感覺像是在曬太陽打瞌睡的老翁。
但就是這麼一老翁,腳踩激流渦旋,在貌似平靜的水面上微微打鼾。
不知過了多久,四條竹筏緩緩的飄來,來者是四個年輕人,一個坐在竹筏頭,一個在船尾划著竹竿,一個站在竹筏正中,一個腰間掛著根竹子,嘴裡叼著根雜草。
水面因此盪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趙黑身子一抖,像是被驚醒了,昏花的老眼睜了開來,打了個哈切,露出一嘴好牙口。
「來啦,愣著幹啥,弄吧。」
「噗~」
一根稻草射在水面上,斜插在水面,持竹子的年輕人手中竹劍往水中一盪,一手扣著腰,大拇指和食指扣在髖骨和假肋上,像是提褲子一樣,另一隻手控制竹頭,不斷拍打著水面,腳掌在水面之上快速移動,綻出朵朵水花。
在近四尺之距時,掌心一吞吐,那剛從水面拍上來的竹子便『嗖嗖嗖』的打著圈,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絲線拴著,在繞趙黑盪起漣漪的同時,竹頭和竹尾形如刺劍,不斷扎在眼前老翁的渾身要害上。
那竹子來回蕩圈,好似兩個無形劍手來回刺劍,一圈是陰劍圈,一圈是陽劍圈。
陰劍圈者,持劍手手心向下,先向側后抽劍,隨即將劍弧形拉至體前,向前刺擊。
陽劍圈者,持劍手手心向上,先向前刺劍,隨之向側后帶劍。
趙黑不閃不避,竹頭戳在皮上時,皮肉一縮,像水漩渦擠開,竹尾戳到皮上時,皮肉紫黑鼓起,像肉瘤子一樣將其頂開。
竹子一圈轉過來,正好落在年輕人手上,眼神閃過一絲興奮之色,手腕一翻,陰陽劍圈合一,竹身劇烈旋轉,『嗡嗡』聲不斷,劍氣吞吐半寸,直刺喉嚨。
「呵。」
趙黑老臉抽了抽,左腿向後划半圈,手峰順著竹身一擦,隨即翻塌,坍腕下壓,力達掌根,五指猛的一捏,那左腿所划的半圈水線立刻炸出一道珠簾噴霧。
這能將三層鐵甲都刺穿的一劍,落在趙黑手上,『嘎吱』一聲,弓成一道弧線。
另外三人目光一緊,攔手門絕技——開合手!
「回去!」
『崩』的一聲宛如鐵弓拉彈,連人帶竹,在水面上連退十幾步,最後一腳踏在竹筏頭上,『轟』的一聲,竹筏高高掀起半圈,停滯三息,再又重新跌回水面,水花滾炸,竹筏水底一層已經被激流攪動的全是痕迹,人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響。
「白三尺見過黑前輩。」
「肉在身上?」
「肉在劍上。」
「邪門歪道。」
白三尺笑容一僵。
「尚差半尺。」
白三尺面色一凜,拱手稱謝。
趙黑老眼盯向赤足坐在竹筏頭的年輕人。
年輕人深吸一口氣,拔地而起,像踩樓梯一樣,步步升高,踏出水面後足弓如秤,前腳掌和後腳跟像兩秤砣似的一弔一弔,一步能踏丈遠,然後踩側樁、門坎腿,前門坎是踩腿,後門坎是叩腿,腳尖外拐,足弓一閃之下,連人帶足像一隻銅坨甩了過去,直砸小腿脛骨。
這一殺招使出,能將一腰粗圓木踢折。
趙黑嘿嘿一笑,腳掌一弓一扣,膝蓋沉了下去,正好頂在對方腳中心沖陽穴上,這人瞬間足一麻,連帶著渾身一麻,便被頂翻,直接砸在竹筏上,勉強起身,恭敬道:
「白初九見過黑前輩。」
「肉在身上?」
「肉在腳上。」
「不,肉在脊上。」
白初九一愣,然後陷入思索之中,若有所悟。
「黑伯,我上了!」
船尾划船的年輕人深吸一口氣,撐桿猛的插入水面,然後用力一盪,身子便躍在半空,雙臂平展一翻,燕子跟頭翻出,幾乎同時,雙手射出五口刀片,腳趾射彈出三根銀針,膝蓋下的兩條大筋一綳一彈,兩條矛頭繩索彈射而出,頭一縮,頭髮下藏的十幾根釘子打了出去。
趙黑冷哼一聲,雙掌似仿鳥跡,五指如翅,勾、切、倒、挫、縮、彈,抖腰發勁,六圓開合,不拘泥於一招一式,渾身之勁開合,置敵於敗地,不消說,又是一門拳種絕學。
暗器發完,年輕人又一個撐桿翻身,直接翻了回去,嬉皮笑臉。
所有暗器都收入了趙黑手中,
「肉在指上,不對,肉在皮下?」
趙黑臉上閃過一絲慈愛之色,指了指胸口:「肉在心上。」
「那六四就謝過黑伯了。」
最後的一個年輕人遲遲沒有動作,似在思索,倒是竹筏兩側不時冒出氣泡,顯的他心中並不平靜。
就在白六四不耐煩要開口之際,年輕人目光一亮,長發像是被電了一般一起一落,橫步,中拳,隔空一拳轟出,十丈之距,一道白色水線緩慢的在江面上移動,水花在兩側翻飛。
然而就是這看似最容易避開的一拳,趙黑卻面色凝重,彷彿對面是驚濤駭浪,一浪高過一浪,每一道浪頭便是一股拳意,對方的拳術在四人之中最高,已然入道。
可是趙黑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搶身直上,腳翻掌鑽,一鑽一拖,宛如庖丁解流,刀片子划肉,一拖便是一片肉片,透明清晰,連划五片,那道水線化作五股,最終融入了水中。
這是五刀門失傳的拖刀掌,又稱殺人手。
「拳入肉中,滲透血氣,就差養火候了。」
「白一陽謝過黑前輩,」略顯獃滯的年輕人開口道。
「三尺、初九、六四、一陽,你們都已半步踏入一流高手之境,其中三尺入了邪道,初九天賦最高,六四是我親自帶大的,講的東西最多,一陽的拳術最深,你們都可以說是白家未來一代的棟樑,家主子把你們交給我,你們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白六四搶先開口:「明白,黑伯讓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
白三尺沉吟片刻,道:「無非殺人。」
趙黑將目光盯向另二人。
白初九詭異一笑,答非所問:「我們只聽黑前輩的。」
白一陽想了半天,吐出兩字:「磨練。」
誰知趙黑搖頭,老臉閃過一絲狂熱:「二十年前,家主子跟老奴說,要不要改姓白,可以讓你入族譜,這可以說老奴畢生所願,但老奴拒絕了。」
「老奴說:白家現在聲勢如烈火烹油,已是到了一個頂端,然而也已經是極限,接下來要麼天上飛,要麼陰間游,要想再進一步,只有成為從龍之臣,立從龍之功,才能保三代富貴。」
「白家的白是青天白日的白,那老奴的黑,便作大白日頭的鬼影子,暗活臟活,交由老奴來做。」
「所以,老奴來到了黑山城,就是為了替家族挑一條真龍!」
「真龍,誰是真龍?」白六四脫口道:「我們那個表姐夫?表姐不是才成寡婦嘛。」
趙黑笑容古怪:「夫人心思很重,有私心,畢竟嘛,嘿嘿——」
四人沉默不語,白三娘是家族直系血脈的老二,為什麼叫三娘,便涉及到家族二十年前的一樁醜聞。
「這一次,就看你們的本事,能不能給家族搏一場大富貴了。」
趙黑一步踏出,水面大浪炸開。
……
城主府今日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位頭戴兜帽,一身素白的女子緩步下了馬車,在遠比李府窄小的城主府後門進入,姿態優雅,很快步入大廳。
「妾身見過城主大人。」
迎接他的同樣是一位特殊人士,城主專屬的虎頭太師椅上,一人一手搭在桌上,一手翻著一本冊子,抬頭,露出一張兩眉包煞的面孔。
「夫人,我就有話直說了,李總管手下冒二、孔三、曹四、鮑五,誰是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