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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濁山姮

  年宴的狂歡持續了一整夜, 在黎明時分順利落幕,折騰了一整夜所有遊客與本地氓庶都各回各家與逆旅補眠, 唯有調整好了心情的濁山姮還得繼續收拾爛攤子。


  ??狂歡了一整夜, 製造了無數的垃圾需要收拾,還有這期間想要趁著人多雜亂幹點什麽違法的事被抓起來的也需要處理。


  ??根據辛箏設立的機構,審批別人有沒有罪, 定什麽罪是司法部門的工作, 但抓人與調查是治安司的工作,而治安司的上級是濁山姮。起訴權則是分開的, 主要是治安司負責, 抓了人, 起訴移交一並走流程, 但氓庶也可以起訴, 不過不太支持。


  ??氓庶要告狀, 法律比較支持先找治安司,治安司先去把人抓了,再扔給司法判罪, 既可以節省時間又可以讓司法不那麽累。


  ??不同於治安司隻負責一地的治安, 司法因為職權單一與司法必須精通所有法律條文的高門檻緣故負責好幾地的審判, 每一位司法都是從早到晚的審案審到吐。


  ??氓庶直接找司法告狀, 隻能兩種情況:第一種, 要告的是官, 找治安司就變成了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故而可以找司法或是更高一級的治安部門;第三種要告的雖然不是官,但對方與當地治安官吏是血親或姻親,如此一來就必須避嫌, 案子交給司法或是更上一級處理。


  ??就結果而言, 辛箏的做法是在分權,原本地方的治安、行政、收稅、人口以及斷案全都是地方官一手包了,但辛箏將斷案的這部分權力給分了出去。


  ??理論上地方官吏的工作應該會隨著權力被分出去而減輕,事實卻是工作量更多了。


  ??原本所有事情都是地方官一言斷之,通俗點說就是想怎麽判就怎麽判,證據充不充足都無所謂,犯人自己認了罪就行,而三木之下,鮮有不認罪的,工作非常輕鬆。


  ??權力分出去後就變了。


  ??屈打成招的供詞司法不認,極有可能懷疑你是不是經常幹這種事,然後申請調查你,若能查出東西來就是一樁功績,沒有司法能拒絕。


  ??證據不足司法會找麻煩,因為司法斷案必須罪證確鑿,證據不足還判罪,那需要自求多福的就是司法官吏。


  ??濁山姮不僅要抓人,還要調查證據,證據要細致要有條理,方便司法了解案情……工作量翻了何止一倍。


  ??亡國的惆悵不過一瞬便因為身體過於勞累而拋之腦後。


  ??直到收完尾,送走遊客濁山姮才得以閑下來,摟著兒子,喝著魚湯,翻著賬冊,眼角眉梢皆是喜意。


  ??端著一碗魚湯在一旁飲用的鯈見了好奇的問:“怎麽這麽高興?”


  ??“所有支出全都賺回來了。”濁山姮笑道。“我算是明白辛箏為何每年都要舉辦年宴,雖然籌備很花精力也花錢,但我算了下,不算零頭,公庫這一次賺了六枚金銖。”


  ??公庫有錢才能做更多的事。


  ??鯈道:“六枚金銖也不多吧?”


  ??對於尋常人家而言六枚金銖是很多錢,不揮霍的話能一輩子一時無言,但對於郡城的公庫而言卻不多。


  ??迷糓郡是下郡,人口隻有萬戶,饒是如此,每年稅賦也有兩三百金銖。


  ??“這隻是當下的收益,你要知道這一次的年宴郡城以及底下的城邑與鄉裏全都有賺到錢。”濁山姮為鯈計算道。“這麽多遊客湧入,吃的穿的全都是從本地買,底下城邑鄉裏種的糧食、菜、果子、樣的禽畜、織的布全都賣了不錯的價錢,郡城裏的人口同樣也靠著為遊客提供衣食住行賺了錢,這些錢是有一部分要繳納稅賦的。”


  ??辛箏為了增長人口,沒有收人頭稅這種僅次於戰爭的人口控製神器,但國府運行的開銷巨大,稅是絕對不可能少收的,最多就是換個名目。


  ??辛箏的做法是:不管氓庶幹什麽,隻要盈利了就要繳稅,全方位的征稅。


  ??農業方麵還好,因為缺糧食,辛箏為了鼓勵農桑,對農人征稅相對輕一些,隻拿走農人一年產出的四成左右,若是一些土地貧瘠的地方,還會減少。但對非農業的產業,尤其是商業活動,不僅征稅還征的重稅,十稅五是保底。


  ??這一場狂歡,所有人都賺到了錢,同樣的,所有人回頭都要繳稅。


  ??“而且最重要的是商貿盤活了。”濁山姮解釋道。“農耕是土壤,商貿是水,而水會滋養土地。”


  ??鯈道:“可在寧州我看到的都是商人盤剝農人,並未看到滋養。”


  ??農人本來隻忍受貴族與官吏的盤剝,但寧州商貿發達,於是吸農人血的勢力又增加了一方。


  ??寧州很繁華很富庶,但這種繁華與富庶屬於貴族,屬於官吏,屬於商人乃至屬於非匠籍的匠人,唯獨不屬於農人,但各個階層中農人的人口比例是最大的。


  ??濁山姮嘴角的弧度有一瞬僵硬。“商人逐利,不做無利之事,你如何能指望他們自發的幹人/事?關鍵還得看國君能否控製住這頭本性嗜血的猛虎,控製得住才是滋養,控製不住便是催命符。”


  ??鯈下意識想問那你控製住了沒,但腦子還在,及時控製住舌頭,沒有禍從口出。


  ??濁山姮將魚湯飲盡,看向懷裏啃著糕餅的胖崽,換了個話題。“彭生現在四歲了吧?”


  ??腮幫子鼓得跟倉鼠似的胖崽疑惑的看著濁山姮。“啊?”怎麽突然說起自己?


  ??比起懵然的彭生,鯈一聽就明白濁山姮的意思。“是啊,彭祖也該上學了。”


  ??辛箏頒布的法律規定幼崽年滿四周歲就必須送進官序,違者是為犯罪。


  ??“不過迷糓郡的官序.……”鯈皺了皺眉,做為窮鄉僻壤,迷糓郡的官序不僅數量少,還參差不齊,比起他曾經在辛邑與條邑看過的著實差遠了。


  ??打下冀州也沒幾年,能在這麽短時間將官序鋪到這種窮鄉僻壤來已是不易,質量肯定不能抱太大期望。鯈能理解,但讓他將彭祖送進這樣的官序他又不太樂意。


  ??鯈也可以想到濁山姮比自己更不樂意。


  ??國君的子嗣享有最好的教育資源,哪怕是小國之君的子嗣,也會有精挑細選的先生,若是嫡長,先生還會不止一個。大國之君的嫡嗣就更奢侈了,每個課目都會有該領域的大家擔任先生,好幾個先生共同教一個學生,也隻教一個。


  ??如此多對一的教學,理論上不應該有學不會的,但曆史證明,不跟字都不認識的氓庶比,不學無術與學得一般的占據大多數,學得好學得對得起如此教育資源的都是稀有品種。


  ??可對於濁山姮而言,幼崽學不會不想學,浪費教育資源與沒有教育資源學是兩回事,前者是勉強能接受,後者則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濁山姮看著懵然的胖崽道:“族人都在汜陽,不如讓他去汜陽讀書。”


  ??汜陽做為數年後的帝都,哪怕當下教育資源不怎麽好,也會隨著遷都好起來。


  ??彭祖好奇的問:“汜陽在哪?遠嗎?”


  ??濁山姮默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鯈卻是很直白的道:“乘船沿著麗水順流而下大概八天便是漓水,再沿著漓水逆流而上半個月進入汜水,差不多就到汜陽了,順風的話還會快一些。”


  ??彭祖將最後一塊糕餅塞進嘴裏一邊嚼一邊掰著指頭算了起來,發現手指頭不夠,又加上濁山姮與鯈的手指。“二十三天?”反應過來汜陽是超出自己想象的遙遠後碰上果斷抱住了濁山姮胳膊嚎道:“彭生舍不得阿母阿父。”


  ??濁山姮道:“可你總要讀書的。”


  ??“我不讀書,就陪著阿父阿母。”


  ??濁山姮不悅:“那怎麽可以,人不能不讀書。”


  ??彭祖痛哭:“我不要讀書,就不要。”


  ??鯈道:“可你不讀書的話阿父阿母就是犯罪了。”


  ??彭祖聞言打了個哭嗝,有個官吏老娘,他還是明白犯罪代表什麽的。


  ??“法律規定幼童年滿四歲不入學,問罪父母。”


  ??彭祖道:“不講理。”


  ??鯈揉了揉崽崽的頭毛。“也不是不講理,是為了幼崽們好,等你長大了,見了很多的人和事就會明白的。”


  ??如果不是不讓幼崽讀書會被官府當罪犯抓走,這世間九成九的父母都不會將幼崽送去讀書。人族的氓庶幼崽下地就開始幫著家裏幹活,若是送去讀書,就沒法幫家裏幹活了。


  ??雖然也可以嚐試慢慢講道理,但辛箏顯然沒那個耐心,在教育方麵,辛箏給人的感覺仿佛要在有生之年就讓每個人族都擁有最基本的讀寫能力一般。


  ??“我不要讀書,還讓我讀,就是不講理。”


  ??條無語的看著熊崽子,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在辛箏的義務教育之前,超過九成半的人族想讀書都沒得讀。


  ??濁山姮道:“沒有法律我也會讓你讀書,讀書,讀得好,你以後才能自己決定自己要做什麽,而非做一個愚民,被人決定你要做什麽,連自己為什麽倒黴都不明白。”


  ??鯈點頭。“是啊是啊,而且我們也不是不見了,你去了汜陽,我們以後也會經常去汜陽看你,你在休假的時候也要回家,隻是見得少了,不是不見。”


  ??看出兩個大人都鐵了心要讓自己讀書,彭祖隻能癟著嘴接受。“真的不是不見了?”


  ??“你看哪個讀書的崽崽在休假時是不回家的?”


  ??彭祖想了想,好像是沒有。


  ??“我們會經常去看你的,迷糓郡和汜陽又不遠。”


  ??“二十三天。”


  ??“那是算上沿途休息的時間,我和你阿母是大人,不需要太多的休息時間,路程會更短。”


  ??彭祖勉為其難道:“那你們一定要經常來看我。”


  ??鯈道。“一定。”


  ??彭祖看向濁山姮,濁山姮也道:“一定。”路上趕趕,來回不會超過半個月,大不了將每年的假期都攢起來。


  ??“我們拉鉤,騙人是小狗。”彭生伸出小指道。


  ??濁山姮配合的伸出小指與彭生拉鉤。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就是小狗。”


  ??同濁山姮拉完,彭祖又同鯈拉了一遍,這才滿意。


  ??拉完了勾,彭祖問:“什麽時候上學?”


  ??濁山姮道:“今歲秋後吧。”


  ??官序在剛推行時為了方便隨時拉識字的幼崽幫忙幹活,也因為先生實在是太少。


  ??辛箏推行的是四季招生製度,每個季節都招生,然後每年給幼崽放一個季度的假。當然,說是放假,實際上是被官府拉去幹活。每個季度都有幼崽放假,官府也就每個季度都會有人可用。


  ??先生們也相對輕鬆一些,原本每天需要負責教導的對像是全部幼崽,變成了四分之三。至於幼崽有一個季度的大假,先生卻因為每個季度都有學生的緣故沒有假期,那是另一回事。


  ??隨著疆域的擴張,官署用人沒有早期那麽緊張,而且各地的幼崽數量也不同,很難像最早在兗北時一般將所有幼崽集中到幾個地方,遂改成了兩季招生。


  ??春種之後招一次生,秋收之後再招一次生,原本的一季度長假也改成了兩節假,在春種與秋收時給幼崽們放假。成績優異的為官府幹活,成績次之的下地忙農活。


  ??盡管辛箏規定的學齡是四歲,但濁山姮覺得自己是一歲時就被人抱著看一種字犢,字犢的一麵是文字,一麵是文字對應的事物,兩歲起正式發蒙。不免覺得四歲這個年齡太晚,遂也在彭生一歲時讓鯈抱著他看圖識字,兩歲時正式發蒙。


  ??論識字量,彭生趕得上官序三年級的水平,濁山姮覺得下半年再入學也耽誤不了多少。


  ??彭祖掰著指頭算了算,秋後,那還有小一年呢,心情頓時就好了起來,然而,樂極生悲——


  ??年後沒多久濁山姮便收到了升職加俸祿的調令,升任邑令之職,一個非常肥的邑。


  ??按著辛箏的劃分,人口超過四十萬為上邑與中邑,上邑設邑令一名,邑丞兩名,中邑則隻邑丞一名,不滿四十萬人口為下邑,設邑丞一名。


  ??默認人口超過八十萬為上邑,這樣的地方,不論是什麽職位,無一不是肥缺。而辛箏升濁山姮去的地方是肥地中的肥地,簡介一下就是當地商業很繁榮,人口眾多,估算超過百萬。


  ??很肥,卻是一個任何正常人都會望而生怯的地方。


  ??人口估算超過百萬,但官署登記的戶籍卻不足六十萬,土地亦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問題出在哪。


  ??毫無疑問,這是最容易撈功績的地方,隻要能幹好,飛黃騰達不是可能,是一定,但問題也出在這,去這種地方的人大多兩種下場。


  ??第一種,拒絕跟地頭蛇合作,然後在一個黃道吉日病逝。


  ??第二種,跟地頭蛇合作,在一段時間後被辛箏哢嚓掉腦袋。也有覺得自己能瞞天過海的,但事實證明辛箏對官吏的監視非常變態,抱著這種想法的不僅自己沒了,整個宗族也會被打包送去炎洲。


  ??去這種地方上任的人要麽藝高不高人都膽大,輸了不過一條命,贏了就青雲直上前程似錦,不賭一把感覺對不起自己;要麽就是沒有後台或後台太弱,隻能屈服於黴運。


  ??調令下來時盡管濁山姮是高升,愣是沒幾個人能衷心的道一聲恭喜,哪怕是出於禮貌而道恭喜也透著些許報喪的味。


  ??詔書上並未對濁山姮要去上任的地方有細致的介紹,隻道了一句在籍的人口與田地幾何,那不是上邑的標準,堪堪過了下邑的標準,卻被劃分為上邑。而官考千裏挑一的揀選人選,能考上的道德水平可能高也可能低,唯獨不可能沒腦子,寥寥幾個字足以讓他們分析出大量的情報。


  ??然再聰明也因為不清楚濁山姮以前的身份而無法腦補出更多,倒是鯈買菜時從管理市的市吏那裏聽說了此事心裏頓時就咯噔了下。


  ??若是去別的地方上任,確實可能被地頭蛇給病逝,但蠶邑不一樣,那裏是濁山氏的根基之地。


  ??濁山一族在濁山姮遷都郫邑之前都蠶邑長達千年。


  ??可以這麽說,蠶邑那一片的人口,上到貴族豪強,下到鄉野裏一輩子麵朝紫土背朝天的底層庶農,十個至少七個姓媯,全是青帝的後人,非媯姓也一樣,不姓媯不代表祖祖輩輩都沒與媯姓通婚過。


  ??當然,任何一個姓繁衍數千載,自然不可能與最初那般每個媯都很值錢,媯姓和媯姓是不一樣的。


  ??最珍貴的是濁山侯的媯,最不值錢的是淪為奴隸的媯,如今是底層氓庶。


  ??辛箏廢奴,位於社會體係最底層的階層從奴隸變成了氓庶,原本因為旁支旁得沒邊了而一路下沉至奴隸的那部分媯姓也恢複了庶人的身份。


  ??但哪怕不值錢的媯多如漫天繁星,濁山國不亡,蠶邑那一片生態占據食物鏈頂端的永遠都是媯,哪怕濁山國亡了,這種慣性也會持續很長的時間,而手上占據的資源也會讓那少部分媯姓比起其它人有更多的機遇,隻要他們能及時接受現實的落差,進行調整。


  ??鯈匆匆趕回家便看到濁山姮躺在榻上,手裏把玩著半隻銅虎,神情幽深莫測。


  ??鯈訝異的看著濁山姮手中的銅虎,不是什麽銅器都能鑄成銅虎的模樣,更別提銅虎的背上還有金文,這是一枚虎符。但辛箏對官吏進行了文武劃分,文職不掌兵權,武職掌兵權但不掌行政,濁山姮的官職是文職,非武職。


  ??“與升遷的王令一起到來的,可調動一卒的軍隊。”濁山姮感慨。“看來辛箏真的很期待我反給她看。”


  ??“這隻是給那些實際人口土地與在籍不符的地方官吏的護衛,少則一兩,多則一卒,隻夠自保。”鯈道。


  ??在被地方豪強病逝了不少官吏後辛箏也進化了,給官吏一枚可以調動當地一定兵力的虎符,雖然不多,但自保足以。


  ??濁山姮遲疑須臾,問:“若我想做什麽,你可會原諒我?”


  ??鯈道:“我隻能讓自己不恨你,然後在自己失去理智之前與你離婚,盡管我們很合得來,但我們的一些價值觀是不一樣的,對你而言可以用來犧牲的東西對我而言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舍棄的。”


  ??濁山姮默然須臾,將虎符收好,仿佛尋常一般道:“我明白了,我們去做飯吧,彭祖快回來了。”


  ??鯈瞧著濁山姮的神情,卻發現自己什麽都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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