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茅
雖然軍醫很稀缺, 但每一旅都會有一名隨行軍醫,茅的隊伍在編製上並非旅, 但人數已經達到了旅的規模, 因而上頭同樣給他撥了一名軍醫。
??隻是,軍醫的門檻很低,大部分都是靠望舒在青婧的南荒生存手劄的基礎上編的教材學出來的。
??辛箏讓望舒編教材時就一個要求:簡單易學, 最好能做到隻要是個識字的都能照書自學且學會。
??這要求不可謂不無理取鬧, 望舒愣是做到了,編出了一部讓任何一個正常醫者都想問候她祖宗十八代的醫學教材。
??醫書的內容可以分為三個部分:首先, 告訴你都有什麽藥材藥物, 其次告訴你這些藥材藥物對應什麽病症, 最後告訴你什麽病有什麽症狀。
??然後?
??沒了。
??不涉及任何醫學原理理論, 為什麽生病, 怎麽生的病, 統統省略,簡單粗暴得讓人不得不相信望舒與青婧確實是同門。
??這樣的速成醫者被主流拒絕承認,奈何主流打不過辛箏, 於是速成醫者擴散開來, 並在多年後做到給每個旅分配一名醫者。盡管因為門檻太低的緣故醫術不咋的, 但挑剔好和壞的前提是你得有, 畢竟誰能挑剔自己沒有的東西好壞?
??不過大部分軍醫還是很上進的, 也不排除因為每隔半年就要接受一次考核以至於被迫上進, 但不管怎樣, 資深軍醫的醫術都不錯,但資深軍醫都跟著常備軍拿常備軍的軍卒慢慢練出來的。茅這一支隊伍並非常備軍,分到的軍醫是一隻考到軍醫資格還沒半年的年輕人。
??年輕軍醫檢查了很久, 檢查得茅都等著不耐煩了終於告訴茅, 稚童身上並沒有什麽致命傷,身上諸多的細小傷口都是樹枝樹葉劃的,現在還沒醒純粹就是餓的,喂點東西,人自然就會醒。
??馬上就有軍卒掏出自己的幹糧要給稚童。
??茅無語。“給一個餓了不知道多久的小孩吃軍用幹糧是生怕他死不了呀?”
??軍用幹糧是特製的,好處是耐保存,抗餓,壞處,人想到的食物的缺點它都有,大人吃沒關係,能充饑能吃飽就行,稚童就算了,別沒餓死反倒死於食物。
??“我去給他弄點他能吃的。”茅道。
??茅用刀將自己的軍糧墩餅砍下一部分,因為作戰的緣故已經很久沒生火了,都是一次做一大堆的幹糧,吃好些天,但灶也沒熄,軍醫經常需要用到沸水,因而不做飯的時候灶都是軍醫在用。茅尋過去時發現灶上正燒著水,待水沸了,茅舀了半盆沸水,將幹糧掰碎了放進盆裏,硬邦邦的幹糧在沸水的浸泡下很快變成了一盆糊糊。
??茅用勺子一點一點的往稚童的嘴裏滴糊糊,給稚童喂了小半碗便不再喂,避免稚童的腸胃受不了,再交代軍醫之後。“稚子脾胃弱,又餓得久,不能突然吃飽,不然腸胃受不了,得少進多餐,食物喂之前得先泡成糊糊.……你什麽眼神?”
??軍醫佩服道:“佰將你剛才就跟伺候奶娃娃似的。”
??茅歎道:“奶娃娃可沒這麽好伺候。”
??他的三個孩子,年紀很小的時候一個比一個不好好吃飯,不餓一頓就不肯好好吃,但真餓崽崽一頓又狠不下心,不要太痛苦。
??也不知道他離家後三個崽崽有沒有好好吃飯,他對竹著實沒什麽信心,竹自己都不是一個按時吃飯的好榜樣。
??在喂了兩次,共計一碗糊糊後稚子終於醒了,軍醫也從他嘴裏問出了小家夥是怎麽回事。
??小家夥的名字叫耒,耒耜的耒,以農具為名,典型的農家名字。
??耒不是周遭的裏聚遷走落下的,也不是別的地方裏聚落下的,而是沒來得及遷走的裏聚被屠後的幸存者,就他一個幸存者。
??災難發生的時候小家夥沒在家,因為和家裏人鬧脾氣,氣惱之下離家出走,不過等了很久都等睡著了也沒等到家人來找自己,醒來後隻能忍著委屈的氣呼呼的自己往回走,卻看到了化為火海的裏聚與豐收的聯軍軍卒。
??小家夥回去繼續藏了起來,因為聯軍是往西走,他便往東走,一直在山林裏流浪,也不知流浪了多久。
??渴了喝露水,餓了吃野菜野果。慶幸的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因為經常幫家裏采摘野菜野果的關係,小家夥認識不少野菜野果。隻挑自己認識的吃,這才沒因為誤食有毒的野菜野果而亡。
??縱是如此,他能活到現在也很奇跡,山林裏除了野菜野果還有很多野獸,隨便來一隻掠食動物都能叼走小家夥。
??原本茅還想著怎麽將人送回家,現在不需要考慮了,讓後勤送育幼院就行。
??因為後勤還要過幾天才能來,這段時間耒不可能不吃東西,因而每個人都自己的軍糧裏勻了一點湊夠了耒需要的口糧。
??茅的打算很好,但小家夥不是很領情。
??“耒可以留下來嗎?”
??拿匕刮著胡子的茅疑惑的看著大清早來找自己的小家夥。“留下來?為什麽?”
??“我想當兵,殺那些壞人。”耒充滿仇恨的道。
??茅看著耒的模樣沉默了須臾,莫名的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同樣的年齡,他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和玩,煩惱被塞進神廟裏早教的課業,委婉的拒絕道:“你太小了,戰爭與稚子無關。”
??耒的嘴巴抿成了直線,非常不開心,但不開心也沒用。
??茅也沒能開心,等了幾日,後勤沒來。
??隻要不是實在過不來,後勤都會過來,如今沒來,要麽這裏的據點已成孤島,後勤實在是沒能耐過來,要麽就是後勤被幹掉了。
??不論哪個都不是好消息,後勤在還能送物資過來時都是飽和輸送物資的,再加上戰死了很多人,物資還能再堅持一段時間。隻是,茅計算了下剩下的物資,哪怕節儉點也就半個月。
??還有耒,後勤來不了,他們也不可能為了將耒送到安全的地方而放棄任務。
??沒辦法,茅隻能將耒留了下來,所幸耒非常乖巧,雖然不被允許跑到危險的地方摻和什麽,但仍舊努力給自己找事情做,給弓手遞箭矢,幫軍醫給傷員處理傷口、換藥,懂事得讓人心疼,也讓將士們作戰更不要命了。
??若不能將聯軍擋在湟水,待聯軍攻入兗州,同樣的遭遇會降臨在他們的孩子身上。
??打退了敵人的一波攻勢後身上添了好幾道傷口的茅被送到了軍醫處,耒忍不住問他。“我們會贏嗎?”
??“當然會贏。”茅道。“我們一定會贏。”
??耒還想說什麽,茅繼續道:“不要問任何人我們會不會贏這種問題,沒有人喜歡這種問題,因為我們一定會贏,這種問題會影響心情。”
??耒似懂非懂的看著茅,可真的死了好多人,他這段時間認識的好些人都突然沒了。
??茅揉了揉耒的腦袋,笑問:“耒想不想做我的孩子?”
??耒懵然的看著茅。
??茅道:“耒很可愛,我很喜歡耒,想讓耒做我的孩子,戰爭結束以後耒跟我回家好不好?竹和三個兄姐一定會很喜歡耒。”
??養孩子的環境太惡劣,耒仍舊沒長什麽肉,但比起剛來那會已經好了許多。原本的衣服因為沒法穿了,一名軍卒便將一件軍袍給改小了給耒穿。
??兗卒的軍服除了甲還有裏頭的袍,袍也是訓練服,因而和甲一樣都是製式的,上頭發,樣式統一,也不知辛箏是尋了誰設計的,這種在短褐基礎上改良而來的袍不僅方便活動還很精神。
??小家夥穿著,格外的精神與可愛,每個人見了都忍不住將小家夥抱起來揉揉。
??茅算了算自己與竹的收入,莫說再養一個孩子,再養倆孩子都沒問題。等完成了任務,回了後方,托人將崽崽送回洛水給竹照顧,竹一定會將耒給養得白白胖胖的,白白胖胖的小家夥一定會更可愛。
??耒腦子緩了緩才明白茅的意思,忙不迭道:“我願意。”
??茅高興的抱了抱耒。
??做人不能太鐵齒。
??堅守了兩旬,物資早已消耗殆盡,最後幾天完全是靠搶敵人的支撐,茅終於看到了夜空中的天燈。
??出發之前宜與諸將約定,可以撤退時她會放很多望舒設計的天燈,天燈飛上夜空,再計算好風向,湟水大部分地方都能看到。看到天燈就可以撤退了,請盡快與接應的部隊匯合。
??四百多人隻剩下了二十幾人,終於可以撤退了,可喜可賀……個屁。
??聯軍推進得太快了,遠遠超過了預算,周圍全是敵人,他們根本不可能無法穿過敵人的封鎖去與接應的部隊匯合。
??茅抱著因為一直在幫忙累得不行,戰事一結束就倒地上睡著了的小崽崽,目光從夜空中的天燈挪到了袍澤嬰的身上。“你之前建議去抄敵人的後路,再說說吧。”
??上下眼皮一個勁打架的嬰聞言瞬間精神了起來。
??早在一旬前嬰便通過敵人的反應判斷據點的處境不太好,哪怕能活到任務結束怕也難以活著回到後方,很快想到了一個死中求活的法子。
??既然往東走是死路一條,不如往西走。
??西邊是聯軍的大本營,但戰線一直往東推,節節勝利,聯軍對自己的後方肯定會鬆懈。
??最重要的是,宜選擇的兩萬精銳選人選得太好了,入武道的武者優先,其次是未入武道的精兵,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據點被拔掉,甚至任務結束的時候肯定會有不少殘兵還活著,隻要不是投降了,那麽最後還活著的殘兵必定是絕對的精銳。將這些精銳聚攏起來穿插到敵人的後方,搞事成功的概率太大了。
??待聯軍後方出問題,不僅可以給前線的袍澤減輕壓力,還可以轉移注意力,正常人的思路都會是他們要跑會往□□破,但他們走昆吾山脈,一路翻山越嶺回去。
??雖然昆吾山脈猛獸很多,山高林密,很危險,但兩害相權取其輕。
??自然,戰爭變幻莫測,誰也無法保證絕對,但往東是死,往西也是死,兩頭都是死,何不搏一搏?贏了,功成名就,輸了,不過一條命。
??茅覺得宜想太多了,若是任務完成時大家都死了,沒必要想那麽多,若還沒死,說明局勢還沒那麽爛,與接應部隊匯合就能退到後方休整。
??茅不同意,嬰亦無可奈何。
??兗州軍隊職位高低不同,那麽誰的職位高就聽誰的,當然,前提是對方是你的直屬上司,若對方是另一支軍隊的長官,除非你所在軍隊的編製已經打沒了,不然老老實實去找本軍內的長官,若是找不到比你更高的,那你自己就是最高長官。
??職位相同,便誰的軍功爵高就聽誰的。
??在話語權這方麵辛箏打造了一套相當細致與複雜的體係,反正不按個體間誰拳頭大誰就是老大的風格走。
??沒有茅的配合,嬰無法讓聚攏的殘兵聽自己的,誰讓茅是佰將,職位高,軍功爵也是第五等的熊軍侯。
??兗州軍隊的軍功爵除去劃分為三個等級的普通軍卒,軍官的軍功爵被分九等,根據袍與甲的火焰圖案數量不同,左肩繡的猛獸不同而分為九等。
??嬰是初次被征召入伍,因而不算雜役兵的話,她屬於最低的三等兵,袍的右肩與甲上各有一簇火焰標識。這次執行十死無生的任務,出發時所有人都被升了一級,火焰標識增加了一朵,等戰爭結束後不論死活都會再增加一朵,再根據殺敵的數量再計算軍功升不升,升多少。
??可那是以後的事,當下甲和袍的右肩三朵火焰,左肩有熊圖案,甲的胸口肚腹與袍的衣襟五朵火焰的虎軍侯茅就是比她有話語權,哪怕論個人武力她讓一隻手都能打好幾個茅。
??如今茅終於肯配合了,嬰非常積極的將自己的盤算說了出來,怕茅聽不懂,嬰幾乎掰開了揉碎了的說給茅聽。
??茅聽完後終於同意了按嬰的提議來做。
??本著走了也不能讓敵人舒坦的想法,哪怕是撤兵,茅一行撤退之前就地取材弄了許多陷阱留給敵人。
??聚攏殘兵並不難,一來還活著的將領中實在沒幾個職位能與茅比的,哪怕有,茅的軍功爵也甩開正常的佰將一大截,在知道東邊的情況後殘兵權衡利弊一番後選擇搏一搏。
??嬰的本意是穿插包抄敵人的後路,在敵人的後方搞事,燒糧食是效果最好的,但糧草是重中之重,要那麽容易燒,也用不著兩軍交戰了,燒糧草就夠了。因而嬰的計劃遇到打得過的小股敵人就吃下,打不過的話就跑。
??湟水盆地這些年大片土地拋荒,退耕還林,想躲太容易了。
??變化永遠都比計劃快。
??吃掉一支小股的敵人後嬰帶著人搜刮戰利品,吃的喝的穿的.……隻要是能用的全部都搜刮,失去後勤,又不能劫掠氓隸,他們現在需要什麽都隻能靠戰利品。
??搜刮戰利品之前還得檢查一下這些屍體有沒有染疫的,避免沒死在敵人的刀劍下反倒被瘟魔給收割了。
??檢查的時候不能直接接觸,很是麻煩。
??正麻煩著便聽到斥候跑來匯報發現了敵人押送糧草的隊伍。
??茅興趣不大,押送糧草要麽重軍要麽精銳,再不就是兩者兼而有之,不論哪個都不是他們這支殘兵組織起來仍不足千人的隊伍能夠對付的,任務已經完成,他現在最大的期盼就是活著回到後方。但以防萬一還是詢問了下押糧隊伍的規模,得知將近兩萬人,押送的糧草非常多,盡管如此茅也完全沒興趣了。
??倒是嬰覺得能讓斥候專門跑來匯報,那支押糧隊伍應該有些特別的地方,遂詢問了下,被告知發現那支押糧隊伍攜帶了歌伎舞伎,休息時還有宴飲。
??嬰與茅:“.……”你確定你發現的是軍隊而非哪個出遊的貴族?
??嬰想了想,道:“無酒不成宴,他們可有帶酒?”
??斥候答:“有,聞著就很香。”
??嬰露出了心動之色,茅道:“雖然我們現在缺酒,但那些貴族飲用的酒不適合清潔傷口。”為了點酒冒險得不償失。
??嬰道:“除了飲用與清潔傷口,酒還有第三個用途。”
??茅怔了下,很快明白嬰話中的意思,也不由露出了心動之色,倆人對視了一眼,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含義:幹了這一票。
??要幹就幹得盡善盡美,嬰觀察了押糧隊伍兩天,踩點了押糧隊伍會經過的地點,心裏有了初步的雛形,再開了個軍事會議集思廣益查漏補缺,最後才是行動。
??兵分五路,一路正麵打埋伏吸引注意力,一路拖著樹枝製造千軍萬馬沙塵漫天的景象,讓敵人以為後頭有很多援軍,兩路抄左右兩翼,加深誤導,最後一路混進敵營伺機製造混亂。
??雖然聯軍隻有貴族才會說雅言,底下人與兗州不是一路語言,但沒關係,官序有異域語言課,各種方言都有教,嬰就精通十餘種方言,其中恰好有押糧隊伍裏軍卒們講的方言。不客氣的說,她一個從沒出過兗州的人與那些軍卒之間的語言障礙都比貴族與軍卒之間的語言障礙小,貴族以說雅言為身份的象征,說方言為粗鄙,哪怕因為生長環境的關係能聽懂也羞於說方言。
??茅:“官序方言課不是學一種就可以了嗎?”
??嬰道:“哦,我不是說過嗎?我要當將軍,像宜與少昊君離一樣的將軍,將軍怎麽能聽不懂自己要去打仗的地方的氓庶們說什麽?”
??茅:“.……不謀一世者不足謀一時。”
??最開始時官序要求每年都要學一門方言,但後來可能是學生多了,也可能是別的緣故,便隻要求學一門,不再強求一年一門方言。但學生若自己有興趣,想多學的話官序也會給予支持。
??學習能改變命運,但稚子能老老實實坐在課堂裏聽課已經很不錯了,有的甚至需要父母混合雙打才肯老老實實上課,遑論主動增加功課。
??他現在可以肯定,嬰若不死在這場戰爭中,一定會成為將軍。
??隻一個疑問,聯軍都來自兗州之外,正常情況不都應該學兗州境內的方言嗎?誰會跑去學兗州之外的地域方言?雖然官序的確提供課程,但除非官序要求,不然自己選的話都是選兗州境內的方言,實用性高。
??雅言雖然推廣了十多年,但要推廣到所有人都會說雅言,隻能說路漫漫其修遠兮。而隨著兗州的一統,道路水利的修建以及曾經林立的關卡被拆除,不同地域之間往來愈發頻繁,不學方言會很不方便。
??嬰並未與茅解釋太多,分了任務後便各自去執行自己負責的任務。
??燒糧草非常順利,押糧官是一個國君的愛子,來鍍金的,盡管國君安排了很好的副手,但一來副手們比起幫人鍍金更向往為自己建功立業,二來,副手安排得再好也不是主事者,行事仍舊要以後者的意誌為主。
??兗州軍卒們紛紛覺得這簡直是白送的功勞。
??然鍍金的公子是白送的功勞,聯軍的主帥與真正掌握了重要兵權的將軍們卻不是,沒等燒糧草的殘兵們休整完畢,聯軍便迅速做出了反應。
??殘兵們被追得瘋狂亡命,提前鑽進了昆吾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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