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濁山侯
“菜都上來了。”將一道甘荀圓蔥羊肉放在案上, 鯈宣布道。
??濁山侯無意識的拿起箸就要開動,卻被鯈攔住, 疑惑的抬眸。“怎麽了?”
??“你現在這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很懷疑你能不能嚐出食物的美味。”鯈問:“你怎麽了?從大市出來就一直心不在焉的。”
??濁山侯想了想, 問:“你覺得辛侯是一個怎樣的人?”
??鯈思考了一會兒,回答:“刻薄寡恩,兩麵三刀, 冷血寡德。”
??濁山侯愣住。“聽你對辛國的描述我以為你很推崇她。”
??“我覺得她不是個好人和她是個明君並不衝突。”鯈坐下道。“辛侯她愛臣民如牧人愛牛馬如獵人愛良弓走狗唯獨不類愛人, 但很諷刺,赤.裸裸拿臣民當工具的人治下, 普通人過得比愛民的賢明君王治下過得更好。”
??辛箏的黑曆史在辛國也不是什麽秘密, 辛箏隔三差五的用邸報攻訐其它的國家, 那些公卿貴族自然也不是沒脾氣的, 互揭黑曆史的結果理論上應該是兩敗俱傷, 現實卻是公卿貴族們更傷。
??辛箏雖然疑似弑父, 疑似搞死了大部分自己的血親,疑似製造本國內亂,炮製其它國家的內亂, 疑似刨墳掘墓搜刮死人的財富, 疑似……太多了, 但沒有證據。
??辛箏攻訐別人卻是每個罪名都實打實不摻水分, 甚至很多都是記載在正史上的。
??辛國的庶人們對辛箏的黑曆史也隻是聽個樂子, 別說沒有證據, 哪怕公卿貴族們真的拿出了證據, 他們也不會在意。
??鯈同濁山侯介紹了一番自己在辛國的見聞,總結道:“雖然一直以來所有人接受的教育和認知都是君王應該仁德寬厚,但我感覺萬民其實並不在意君王真正的心性。”
??真要在意的話, 辛箏應該是諸侯中最先被唾棄淘汰的, 現實卻是她越來越強大了。
??“那你覺得我如何?”
??“姮自然是明君。”鯈說。“在你的治下,中層人口的生活水平是所有國家最好的。”
??辛國也很好,但比起濁山國還是差了點,辛國十年來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又時不時的有天災,沒鬧饑荒就已經很奇跡了,中層人口的生活水平比大部分國家都要差一些。但精神麵貌又很好,因為有官考有軍功,隻要肯努力肯吃苦未來一定會比現在好。
??至於上層人口,那就更一言難盡,開門紅都成辛箏每年的固定節目了。
??濁山侯看著鯈的眼神,有些疑惑,她總覺得鯈話裏有話,但又能感覺到鯈說的是真心話,他是真的覺得自己是明君。
??“不要想那麽多了,吃飯的時候就好好吃,辛侯她哪怕未來會與你衝突,也得十幾二十年後。”鯈道。“你那會兒是否還活著都說不準,與辛侯對上的多半是你的孩子。”
??雖然貴族隻要不發生什麽意外也不死在戰場上,活到七老八十是很尋常的事,但這裏頭並不包括幹國君這行的,十個國君至少九個活不過四十歲。
??雖然濁山侯因為習武有成的緣故衰老緩慢,三十五了看著隻有二十幾歲,精氣神看著也很健康,但曆史習武或修靈力有成的國君也不是沒有過。
??濁山侯道:“吃你的飯。”
??鯈聽話的執箸開吃,還給濁山侯夾了兩箸魚羊亂燉。“嚐嚐。”
??濁山侯夾起魚肉咬了一口,魚有腥味羊有膻味,但辣角去味效果很好,這兩種味道幾乎很難嚐出來,反倒是彼此的鮮美融入了彼此之中。魚肉裏除了自身的鮮還能嚐到羊肉的鮮,愈發的鮮美。
??濁山侯很快吃完了鯈夾的開始自己夾。
??鯈幫著她夾菜。“好吃就多吃點。”
??濁山侯給鯈也夾了一箸。“你也吃,不吃的話一會就被我吃完了你就沒得吃了。”
??“我不太喜歡吃,以前有段時間在辛原天天吃這個,吃多了有點吃傷了。”鯈道。
??“著書那麽賺錢?”
??“不是著書,著書的確賺錢,不過天天吃魚羊燉是因為這兩樣相對便宜一些。”鯈道。“辛原的土壤很貧瘠,雖然可以種球蔥甘荀代替主食,但沒法種菜,蔬菜貴得快趕上金子了。本地都是畜牧業再加上在修建的水利裏放養魚苗,因為養得人太多了,價格也便宜,我那段時間就一天三頓吃這兩樣。”
??“這風土人情聽起來倒是很特別。”
??“那隻是因為你沒去過草原。”鯈有點遺憾。“可惜你是國君,不然挺想帶你去看看草原的。”
??濁山侯輕鬆道:“寧州更往西的地方有草原,以後濁山國擴張過去了,我們可以去看看。”
??鯈:“.……”他不是很想再重複體驗一遭在兗州那些年的生活,盡管辛箏對軍隊的紀律抓得很嚴,辛軍偶有害群之馬也會在犯事的時候被砍頭,禍害不了幾個人,但城破後秩序交替正在最亂的時候,本地的地痞無賴就很會抓機會。
??但辛國那還算好的,城破後辛軍會用最快的速度控製秩序,避免無謂的人口傷亡(浪費),趁亂謀財害命的地痞無賴會被辛軍隨手殺掉。街上的屍體多出幾具後良家子都會老老實實的窩在家裏,還在街上晃的會是什麽人完全不用想,繼續殺,而所有人都窩在家裏了,治安問題自然也不存在了。
??換支軍隊,那就是正常畫風了,城破後為了發/泄攻城時的生死壓力與發財,軍卒必定會趁機奸/淫擄掠,隻要不是做得太過分將領們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故意放縱。軍卒打仗賣命可不是為了情懷,而是為了發財。
??像辛箏那種為了軍隊紀律將一支軍隊的半數軍官全部處死,不算罪不至死的,也連帶軍卒一口氣處死了數百人的壯舉,旁的人若敢學,也不用半數軍官,一成就足夠讓軍隊嘩變了。
??“看緣分吧。”鯈給濁山侯夾了一箸甘荀。“也吃點菜解油膩。”
??濁山侯一邊吃一邊同鯈說起了隰叔。“我將阿父葬在扶風國了。”
??鯈不解,人死了在有條件的情況下不都應該落葉歸根嗎?
??“和阿母葬在一起。”濁山侯繼續道。“那些家夥反對讓我覺得很吵,有那麽一瞬想將他們都殺了。”
??鯈安慰道:“他們隻是不懂公叔對扶風侯的感情,人對於自己沒有的東西總是很難理解的。”犯不著衝動殺人。
??濁山侯道:“不,他們反對隻是因為禮法。”
??鯈能理解,禮法管的可不僅僅是人族貴族活著時候的一切,還有死後,死後葬哪這個可能當事人還能自己做主,但陵墓什麽規格,和誰葬一起,合葬一墓的人在什麽位置就不是當事人說了算。
??他走南闖北的時候就見過一個貴族,不喜歡聯姻的配偶,非常喜歡一個侍妾,侍妾死的時候想將侍妾放進自己的墓裏。沒人反對,你的財產,你愛葬哪都行,隨便扔了喂狗都沒問題。
??若隻是給侍妾騰個陪葬坑也就罷了,關鍵是這個貴族還想讓侍妾和自己睡一具棺槨。他沒打算與配偶合葬,而是各有各的陵墓,但與配偶各有各的陵墓並不代表他就可以隨心所欲的與別的人合葬一具棺槨了。
??那名貴族為了達到目的尋死覓活,最終因為他尋死覓活時差點真的死了,宗族最終對他做出了妥協。讓侍妾得到一間離他很近的墓室,至於合葬一室甚至合葬一具棺槨,夢裏什麽都有。
??這種情況下,濁山侯將親生父母合葬,難度可想而知。
??鯈道:“確實沒有先例,不過這種身後事最重要的還是當事人的看法,葬在哪裏,與誰葬在一起,當事人的心意最重要,隻要公叔與扶風侯願意就夠了。”
??“他們都願意。”濁山侯道。
??雖然緣起是利益,但漫長的時光裏扶風侯還是對公叔有了感情。
??“那就行了。”鯈道。“你不要管別人怎麽看,他們又不是你的父母,你需要考慮的隻是你的父母如何想。雖然人死如燈滅,死後有靈也罷,輪回也罷,都是騙人的,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死後萬事萬物皆與死者無關。但若死的時候,與誰合葬都不能遵循自己的心意,那人生一世也未免太可悲了。”
??濁山侯點頭,埋哪和誰葬一起應該是當事人的事,當事人自己高興就行,不相幹的人瞎叨逼叨個鬼?
??一邊吃一邊聊,聊的話題天南海北,可能是上一個話題還是某地的特色美食味道如何,下一個話題就是哪個地方的物價很高或很便宜,再下一個話題可能就是關於喪葬的,一頓飯吃完都快過去半個時辰。
??一整案的食物也被吃得幹幹淨淨,兩個人一起收拾了碗箸,鯈讓濁山侯去沐浴自己則將碗箸洗洗,當天的垃圾必須當天清理掉,避免第二天給忘了。之前燒飯時他也順便燒了一鍋熱水,沐浴與洗碗都夠用。
??濁山侯想了想醫館那口鍋的大小,覺得水不可能夠兩個人洗。“你要不要洗?我給你再燒一些水。”
??鯈想說我就算了,昨天洗過了,每天沐浴也太浪費了,便聽濁山侯繼續道:“若是不洗就分房睡。”
??鯈:“.……我洗。”
??洗刷完了碗箸鯈自己也沐浴了一番,將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胰子都打了好幾遍,以至於上床時濁山侯都皺了皺眉。
??鯈沐浴用的胰子是自己做的,裏頭加入了花草,有些許清香,但再好聞的香味,濃了也會影響嗅覺的感受。
??鯈笑著抱住濁山侯,心滿意足的歎道:“我很想你。”不論走得多遠,去了多少地方,總是會想起濁山侯。
??濁山侯怔了下,鯈的感情總是過於直白熱烈,習慣了台城裏所有人層層疊疊的麵具,對於鯈這種有時不免無措。
??濁山侯忍不住吻了吻鯈經年未改的美麗眸子,看著美麗的眸子氤氳起情/欲,笑著將鯈壓在身下,春宵苦短就不要浪費時間了。
??***
??睡懶覺是惡習,每個生物都無法抗拒的惡習,盡管因為從小到大培養起來的作息自動從睡眠中睜眼,濁山侯仍舊不想告別懶覺。
??春夏季節更替,正是睡懶覺的時候好時間,而且晚上鬧騰得太久,四肢百骸酸疼得感覺仿佛要散架了,更不想動彈。
??腦內不同的念頭較量了一番後濁山侯還是按著平時的作息爬了起來。
??起得更早正在收拾細軟的鯈見了趕緊過去幫濁山侯穿衣服。“怎麽不多休息會?”
??“還有事情要處理,得早點回去。”濁山侯道,放鬆的時間是愜意的,但永遠都無法處理完的奏章才是正常的生活。
??鯈聞言有些懊惱:“你昨天應該提醒我的。”
??十幾年沒有房事,雖然慢慢的也習慣了,但再一次能一償佳人,不免無法控製自己,失去了節製。可濁山侯若不想,他也會清醒過來。
??濁山侯親了親鯈的臉頰,笑道:“也隻是這麽一回,而且我也很想你。”
??鯈聞言嘴角翹得更厲害。
??***
??在一眾大國諸侯中濁山侯屬於不好戰的那種,哪怕辛國這些年強勢崛起,讓所有國家都籠罩在巨大的壓力下,為此大國紛紛加快了吞並小國的速度,一年打一場戰爭還是好的,一些格外急的仗著自己體量大底子後同時攻打好幾個小國。
??濁山侯的畫風格外特立獨行,蜚疫之前雖然發動戰爭滅過幾個國家,畫風很正常,但沒多久蜚疫就來了,濁山侯的畫風便開始突出了。
??蜚疫爆發的時候比別人忙著對外開戰轉移矛盾,濁山侯到處封城,控製住了國中疫情。雖然同樣在疫情中損失了很多人口,但堪堪三成人口,比起別人動不動半數人口折進去,損失少本身就是一種勝利。
??而因為封城牽涉到很多人的利益,濁山侯當初是搞了不少貴族的,最亂的時候一年遭遇兩場政/變,濁山侯現在還活蹦亂跳的,悲劇的自然是濁山國的舊貴族。
??可以說,別人忙著對外時濁山侯忙著收拾內部,隻在別人來打自己時才會切磋切磋。
??這種做法的最終結果是別人消化新地盤,雖然整個人格外有分量,但全是肥肉,正處於虛弱期時濁山侯雖然瘦了,但渾身都是肌肉。
??正常情況濁山侯該去收拾那些胖子了,但王殺了扶風侯,觸動了諸侯們敏感的神經,更難以預料的是王討伐下淮國的軍隊全軍覆沒了。
??良機難得,因為王權重新強盛而不得不隱忍蟄伏了數十載的諸侯與權臣們自然爆發了。
??有錢糧的出錢糧,有人的出人。
??若有人仔細複盤那場導致王權墜入穀底的戰爭便會發現濁山侯是其中獲利最大的人。
??一,國中異己死在了戰場上,國君權力進一步加強。
??二,她說服了很多強大的國家幫忙,這些大國強迫自己的周圍小國出兵攻打王畿,想以此削弱小國,然後吃掉這些小國。但這裏有個問題,小國虛弱隻能任人宰割時,這種狀態並非隻是對於一個大國如此,而是隨便一個強大的國家都能瓜分它們,其中包括濁山侯。
??三,濁山侯給很多國家的貴族與人才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這些人歸國後自然也帶回了對濁山侯的印象,許多的人才聽了,覺得濁山侯好像有點意思,紛紛跑來濁山國。
??四,不同於保留了瓜分到的王畿土地的唐國與扶風國,濁山侯非常果斷的將王畿土地同其它國家進行置換,不知經過多少輪利益交換後全都換成了與濁山國毗鄰或離得近的土地,更便於管理。且王畿之地是帝國除了冀州大野澤平原外最肥沃的土地,土地交換,一塊上田是能換到麵積數倍的下田的,因而最後的時候濁山侯換到了六倍於曾經的土地,在滅掉這些新疆土上的國中國與其它國家的飛地後,濁山國的疆土擴張了兩倍。
??堪稱有史以來最省成本的開疆拓土。
??也因為疆土擴張了兩倍,濁山國也進入了休養生息的階段,濁山侯最近幾年都專注推廣產量更高的農作物與更好的農具,興修水利與道路,努力開發國中荒地,獎勵生育。
??但不論是修路還是興修水利都會牽扯大量的錢財,很難有人能忍住不伸手,最終的結果可能是修一條河堤的成本可能是實際的好幾倍,甚至死人無數。
??雖然水利道路築城這些無一不是要用血肉去填,但也有填得少與填得多的區別。
??用次一點的材料,省出來的錢就是自己的了,至於材料用次的會不會出什麽事,又不是最次的材料,隻要不是大的天災還是能擋住的,若是大的天災,那就是氓隸們命不好,怨不得誰,畢竟那是幾十年難遇的小概率事件,誰能想到?
??一個人當兩個人用可以省一個人的錢,夥食再克扣一些,雖然一個人能省的很少,但很多萬人的一點加起來便不是一點了。至於吃得太差,幹得太多的死亡率,服役什麽時候不死人了?
??這是人性,濁山侯也沒辦法,隻能時時敲打。
??但這回離開了小半年,濁山侯用膝蓋也知道底下人的皮不會一直緊繃,待負責監視貴族與官吏的暗衛們將證據收集齊全了,濁山侯一口氣砍了幾十名官吏與貴族的人頭。
??鯈並不關心這些,奈何事太大,所有人都在議論,他多多少少也會聽到,出於好奇便在吃飯時問了濁山侯一句:“貪汙那麽多,涉事的隻有這麽點人?”
??“隻是一部分。”
??“剩下的為何不殺?”鯈不解。
??濁山侯解釋道:“全都殺了會出亂子,法不責眾,真要查個底朝天,沒有幾個人會是清白的,隻要不是太過分,一些事便隻能容忍。”
??鯈想了想辛國每年的開門紅,覺得不是殺了會出亂子的問題,應該是其它的問題。“殺了會出什麽亂子?”
??“我需要那些人為我治理國家。”
??“你可以學辛侯辦官考,唯才是用。”鯈道。“若有足夠的替代者,殺人時還需要顧慮什麽?”
??一個死了,後麵還有一百個在排隊等著接班,天天開門紅都沒影響。
??“我正在準備,也快了,但就算辦了官考我也無法將人全都殺了。”
??鯈不解:“為何?”
??“我的國君之位來自於血統。”濁山侯解釋道。“我可以用官考上來的官吏,但維係我權力的仍舊是貴族。”
??曾經她很不明白為什麽曆史上那麽多變法會在繼任者手裏衰敗,但後來看了辛箏寫在邸報上關於血統貴族的權力來源後她才恍然。
??國君本身就是最大的血統貴族,在權力來源這方麵與貴族是立場一致的。
??官吏很好用,但官吏的權力並非來自血統,而是來自才能,若官吏完全壓過了貴族,讓貴族的血統優勢變成荒謬,那麽權力基礎來自於血統的國君呢?
??官吏與貴族都不能一家獨大,國君必須製衡,前任的變法令官吏坐大,繼任自然要支持貴族削弱前者。但比起削弱士人,貴族更想完全推翻新政,一個不慎便是從這一頭失衡到另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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