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安瀾
元洲有句諺語, 屋漏偏逢連夜雨,短短七個字非常精辟的描繪了一個真理:壞消息總是手牽手的到來。
??梧城跑了沃西剩餘力量的主力, 之後這些人就找不到了, 仿佛變成了水,無處不在又無處都不在。
??這些家夥就不正麵交戰,專盯小股的龍伯下手, 等大股兵力收到消息趕去支援, 人又跑沒影了。
??甚至很多的人族次人們都開始製造麻煩。
??焦頭爛額的王女好的心情自此一直陰雨綿綿,萬般無奈之下忍不住想向羽族借幾個人, 有長翅膀的斥候, 消息總更靈敏些, 戰爭很多時候打得就是情報差。
??毫無疑問的遭到了拒絕, 羽族同人族是紛爭千年的好鄰居, 同龍伯卻更複雜, 恩怨糾葛超過一萬年,好鄰居遠不足以形容兩個種族的關係,唯有孽緣才夠。
??對羽族而言, 人族與龍伯兩敗俱傷無疑是最符合自身利益的, 如今沃西的人族勢力空前薄弱, 雙方合作基礎也沒那麽牢固了, 再加上人族隻找龍伯的麻煩, 沒找羽族的麻煩, 權衡之下羽族自然隻想作壁上觀。
??王女好天天焦頭爛額, 每天都是各地傳來的哪裏哪裏出現了薪火軍,哪個地方的薪火軍與當地的次人勾結了。
??久而久之,突然收到一隊人族軍隊護送著幾個龍伯進入龍伯的地盤時王女好第一反應是那位辛侯這麽神通廣大竟然連龍伯都能說服?
??直到看到後麵發現那幾個龍伯的核心人物是一隻幼崽才隱約反應過來。
??依稀記得雪國那個被夏用來當安撫人族的門麵君王的幼崽這些年好像都在人族一個叫辛國的國家學習。
??聽說安瀾想見自己, 王女好也想多了解一些新的對手, 便去見安瀾。
??見到安瀾時白白胖胖的幼崽正圍著篝火對著火上烤著的烤全羊流口水,從辛國一路到這裏一日三餐啃的都是幹糧,一口熱食都沒有。
??盡管不太待見這個違背了龍伯的傳統,什麽都不用做就坐上了王位的幼崽,但王女好還是規規矩矩的向安瀾行禮。“好見過雪王。”
??再怎樣這也是雪國的王,可以不待見,卻需尊重。
??“雪王不是在兗州嗎?怎會出現在這裏?”王女好問。
??她要是認知沒出錯的話,沃西這是戰場吧?
??“雪國是龍伯諸國之一,你與兗州交戰,阿母說我還留在人族的地盤影響不好,讓我回國。”安瀾解釋道。“但冀州那邊現在太亂了,又有蜚疫橫行,東邊更安全一些。沃西雖是戰場,但先生,就是如今的人族宰輔辛箏,她有派人護送我,這一路倒也平安。不過為了防止我夾帶軍情,她拖到最近才許我走。”
??王女好理解夏的思維,貊國與兗州打得腦漿四濺,雪國的王卻在兗州做客,哪怕這個王就是個門麵擺設,貊國也很難不心生膈應。
??“我讓人送你回國。”王女好道。
??安瀾趕緊道:“我不想回國。”
??王女好不解。
??安瀾解釋道:“我在先生身邊這些年學了很多的東西,卻未曾實踐過,我想檢驗一下自己與先生的差距,王女能不能留下我讓我做你的客卿?”
??王女好一臉無語凝噎,她最近過得是很不好,焦頭爛額的,但還沒昏頭到用幼崽的程度。
??安瀾忙道。“我很了解先生,貊國如今的境遇我也有所聽聞,王女有沒有想過,你治下的人族快造反了?也可能已經造反了?”
??辛箏最拿手的就是讓別國的統治者與氓隸對立,讓氓隸對前者的命令陽奉陰違或是出工不出力,等離間得差不多了就該辛箏救民於水火了。
??沒有任何統治者能離開氓隸而生存,辛箏甚至都不需要氓隸們光明正大的反叛,隻需要氓隸們出工不出力或袖手旁觀就足以摘得勝利果實。
??王女好沉默,安瀾學得怎樣還不確定,但她很了解辛箏倒是可以確定了。
??安瀾繼續道:“先生如今放著羽族不管專注龍伯,若我沒猜錯,她是怕龍伯統治得久了,完全控製了打下的土地,如此,她就很難打回來。需要盡快消耗龍伯的有生力量,因為我們人口少,一旦人口損失過多,哪怕得到土地我們也很難守住。”
??王女好想了想這段時間各地傳來的消息,每一個消息中損失的龍伯都不多,但積少成多,道:“繼續說。”
??“龍伯不能和她打消耗戰,我們比不過。”安瀾道。“得速戰速決,越快越好。”
??王女好也很明白要速戰速決對龍伯最有利,戰爭對人口的傷害太大了,龍伯的人口還沒多到必須通過戰爭來控製人口化解社會矛盾的糟糕境地。
??王女好好奇的看著幼崽,想看看她還能說出什麽來。“雪王有何見解?”
??“你現在是不是需要安撫當地的人族?”安瀾問。“讓他們不要為先生所用,若先生無法用這些眼線了,沒有足夠的情報,便無法再有針對的打擊龍伯,隻能同你決戰。”
??而大規模的會戰,龍伯是不慫的。
??若隻有蠻力,戰場上隻會被人給收拾,但龍伯除了力量同樣也有組織性。
??“我是這個打算。”王女好道。
??“那你了解人族的文化嗎?知道他們為何打不過卻還要如此反抗嗎?”安瀾問。
??為氣節而死值得歌頌,但值得歌頌本身就說明了一件事:世間能為了氣節而死的人很少,因為珍稀,所以歌頌。
??若是尋常可見的東西,誰會沒事去歌頌?
??對於大部分人而言,打不過征服者,征服者再稍加懷柔,做得不要太過分,被征服者都是能接受的。若是反抗此起彼伏,要麽彼此世仇,要麽踩過了線,讓被征服者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生命也沒那麽可貴了。
??可如果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文化差異天差地別呢?
??踩線必然很尋常,還是雙方踩的那種,同時覺得別人踩了線,卻不知道自己也踩了線。
??王女好道:“因為我們是龍伯,他們是人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安瀾歎道:“你是不是忘了人族的起源?”
??龍伯與羽族的文明源起都是脈絡清楚的。
??龍伯最早生活在天山山係腳下,最早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者,後來發現遊牧不如種地收入穩定,果斷改行耕作。在第一王朝毀滅後成為了最早崛起的種族,占據了第一王朝滅亡後留下的權力真/空,建立起第二王朝。
??羽族最早是南溟半島與海島上的漁民,後來因為環境變化而大規模北遷,建立起羽族十二國,後來十二國中的羽國幹翻了十一國建立起羽族第一王朝以及元洲第三王朝。
??哪怕是已亡國千年的靖族,人也有著自己的文明脈絡。
??在眾多種族中人族的文明脈絡是一株奇葩,它的源頭的根本沒法理清,因為它的源頭就不止一個,炎帝硬生生的將一大堆的智慧物種給捏成了一個種族。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人族提出來的,但這八個字放在人族身上本身就是個笑話,先去數數帝國早期有多少支物種不同三觀不同的先民再來嚷嚷這句話吧。
??當然,能將那麽多亂七八糟的種族給融成一個種族,炎帝無疑是個空前的奇才。反正安瀾從辛箏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人族以外的痕跡,哪怕這位先生思維開闊且奇葩,她從裏到外都是一個純粹的人族,至於祖上是什麽物種,那跟她什麽關係?反正她自己是人族,人族自我認知格外強烈。
??離經叛道如青婧,滿心仇恨完全沒有立場的望舒,身上多多少少都有著人族痕跡。
??還有神裔氏族,她剛開始以為人族是純粹的短生種,但後來認識了君離才發現,人族也不全是短生種,也有長生種,就是那些神裔氏族,隻是數量相對比較少。
??神裔氏族的每一支祖上都是一支先民,比如連山的祖先與炎帝同宗同祖,都是燧人的後代。
??“人族的存在本身就證明了物種不同也是可以同化的。”安瀾道。“你還不是要同化,隻是要讓他們不要鬧事,這都不需要同類,隻是治理手段的問題。王女能夠被派來負責南下的事,相信能力是不差的,那為何還會如此?”
??龍伯特殊的情況導致哪怕是王的孩子,在成年後想吃上飯都得去找一份活幹,出色的可以為官,不學無術的去幹最沒技術含量也最有技術含量的耕種——農人。王女好能夠成為南下的負責人,王女的身份必定是有為她加分,但隻是加分,真正決定人選是她的必定是她的能力很出眾。
??“你欠缺對人族文化的了解。”安瀾想了想,補充道:“整個貊國都欠缺。”
??沒辦法,過去的幾千年裏龍伯貊國與人族之間都隔著一個羽族,哪怕時不時隔空合作打擊一下羽族,但要說頻繁的往來交流還真沒有。不像雪國,隔著的隻是一座大雪山,雖然道路艱難,但仍舊有商隊翻山越嶺的做生意,還有海上貿易也同樣不少。
??荒原雖然貧瘠,但有大量的礦藏,比如黃金。最重要的是,有荼,產自拘纓的荼比大老遠從寧州來的荼要便宜,因而很多人族商人偷偷跑到不釋海上的半島和島嶼上同當地的龍伯交易。
??落日海峽的水師艦隊也是因為這些走私商人而建立起來的,最早建立它的目的隻是為了抓走私商人,商人走私,官府的稅就收不上來了。
??官方上的往來的確沒有,但民間的往來一點都沒少。
??說起來不釋海上的那些半島不到千年的時間從貧瘠發展成繁華,西荒人族的商人出了不少力。
??隨著近代的戰爭,官方上的往來也跟了上來,最終有了個她這個特殊門麵誕生。
??雪國內部不待見她的人其實也不少,因為她的王位不符合傳統,但再不待見也沒人明麵上站出來反對。固然有夏擋在前麵的緣故,但這種交流也功不可沒,那些龍伯猜得到夏想做什麽。
??換成貊國的龍伯,還真不一定能想到夏想做什麽。
??王女好沉思須臾,道:“你可以提建議,但僅僅隻是提議。”
??安瀾忙不迭點頭。
??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
??“啊呀,龍伯的治理手段長進了。”一座裏聚裏拿著奏章的辛箏挑了挑眉。“居然知道考慮物種不同三觀不同的文化差異了,哪位貴族精/英投敵了?”
??沃西不是兗州,兗州推行官序,識字率比較高,再加上她有事沒事的在邸報上登一些東西,多多少少有點墨水,但在沃西,必須是貴族才有墨水,而現在這水平,必須是精英。
??君離嗯了聲。“是有.……不對,雖然有貴族投敵了,但他們沒這能耐,而且,你不覺得這有點針對你嗎?”
??“那就是安瀾了。”辛箏捂著心髒哀歎。“吾徒叛逆傷透吾心,不對,崽崽本來就是龍伯,這麽做也沒毛病。”
??“安瀾怎會在貊國那邊?”君離不可思異。
??“她和我說我和貊國打起來,貊國和雪國都是龍伯,她在我這裏影響不好,怕貊國多想,要回去,我就讓她回去了。”辛箏道。“不過她顯然半道上改主意了,關鍵是貊國那位王女好居然還納諫了,那可是另一個國家的君王。看來龍伯諸國之間的關係和人族諸國之間的關係真的很不一樣,在沒有絕對控製權的前提下我可不敢接納另一個君王的諫言。”
??鬼知道裏頭會埋多少坑。
??“早知道就應該將她扣下來看看能不能撈點好處。”辛箏道。
??“那她會被廢,失去價值。”君離道。“說來,她會不會影響到你的計劃?”
??“不會。”辛箏道。“她會讓這場對我們與龍伯都很痛苦的消耗戰結束得更快。”
??君離不解。
??辛箏解釋道:“你要讓一個被你打敗的人真心誠意的相信你和他是一家人,你對他沒有惡意,那你要如何證明自己沒有惡意?”
??“自然是對他好。”
??“那問題就出在這了,你對人好是要花錢的,這讓你家裏與你一起從貧困時一起拚搏至今的家人怎麽看?一個沒有和你們一起吃過苦的人莫名其妙就和你們一個待遇。”辛箏發自肺腑的道。“這公平嗎?尤其是你和那個陌生人可不是一個族類的,若對方是你的遠親,有共同話題共同飲食,反正差異不大,那麽花點時間,你的家人還是可以接受的。可現實是你的家人和陌生人的行走坐臥生活習慣完全不同,想找點共性都難。交流消除隔閡,而交流需要很長的時間。我要是貊國的主事者,我肯定會將這套次人政策貫徹到底,甭管以後有怎樣的隱患,先穩住秩序解決當下的問題,當下的問題解決了再來考慮懷柔解決次人政策的隱患,話說你為什麽這麽平靜?”
??君離回道:“我隻是在思考,安瀾的反應是不是在你的算計中?”
??“我又不是神,怎可能控製別人的想法。”辛箏道。“不過我有以防萬一的加進這一變量就是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君離想了想,問:“教了這麽多年的崽崽與你為敵,你怎麽都不難過?”
??他看得出來辛箏是真的一點都不難過,不是故作尋常。
??辛箏反問:“你為什麽會覺得我對她的教導中沒有摻雜惡意?是什麽給了你對我人品的信心?”
??君離無言。
??辛箏道:“我不懷好意,別人捅我一刀不是應該的嗎?何況我和她的種族立場還不一樣。不過她選擇與我切磋,必定會在這場切磋中認識到一些問題,加以改正,我原是用來給雪國製造隱患,讓雪國承擔她改正的代價,但現在隻能是貊國來承擔了。所幸大方向上還是沒出問題,不是純血,壽數比不上年長卻純血的夏,安瀾能力不足無法與夏掰腕子也就罷了,她若是有將夏踢下去的能力,來日母女必有一戰。若她隻是門麵擺設,她的血統對她的影響並不會很大,但她若真正掌握王權,她的血統必定會為她的統治埋下隱患。”
??“那她若是與白帝一般呢?”君離問。“白帝也是混血,很多人也芥蒂她的血統,但她的統治始終穩固。”
??“她要有白帝的手段,那人族與龍伯的文化會在她的治下交融。”辛箏道。“人族日後若再出一個黃帝一般的王,打下雪國後便不需要擔心同化問題。當然,龍伯也一樣。”
??君離無語的歎息。“我發現自己有的時候也跟不上你的想法。”
??辛箏怔了下,不知道怎麽接這話,她覺得正常人都不會理解她的想法,光是自請除國這一點就足夠天下人心裏腹誹她腦子有病了。
??她可不是什麽都看不見的君離。
??人族的傳統,國家有什麽大事是要祭告祖宗的,因而決定自請除國後她走程序去宗廟告祭祖先,百官們的眼神,大概可以用一句話概況:大君你的祖宗真的不會從棺槨裏爬出來掐死你?
??她自己也不確定,不過真爬出來了也無妨,讓祖先再死一次便是,不過這一次棺槨必須釘死。
??“但我永遠相信你。”君離道。
??辛箏挑眉。“相信我?相信我什麽?”
??君離溫聲道:“相信不論你的內心如何,你都很喜歡這人間。”
??瞧著君離如畫眉目間的篤信,辛箏有點磕巴。“但、喜歡也不一定會是好的結果,青婧她從頭到尾也很喜歡這人間。”
??“不一樣。”君離不假思索的道。
??辛箏顧左右而言。“有新的密函,你要不要看看?是關於畫旬的,他同意來幫忙。”
??君離配合的問:“有什麽條件?”
??“他要我借薪火台前的校場給他展覽畫作。”
??“那還不錯呀。”
??“他要展覽的畫卷我可能見過,是畫太昊琰和西荒的,裏頭有很大篇幅是七十多年前西荒的事。”
??君離愣了下,須臾,提議:“你可以等你當了王再兌現承諾。”
??“你和我想到一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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