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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無名

  肥冬瘦年, 意為人們重視冬至甚於重視過年。


  深究的話這個所謂的人們僅隻貴族,冬至的重要性在於這是祭祖的日子, 但人族隻有貴族才有資格修廟修陵墓, 庶人都是路祭。但即便是路祭也隻有那些家境比較好的庶人,更多的庶人要麽是活著已經很辛苦了,沒能力路祭, 要麽就是旁支得太遠, 沒資格蹭嫡支掏錢搞的路祭,再不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先人埋哪, 畢竟氓隸死了都是隨便挖個坑埋了的。


  辛國境內的貴族被收拾得幹幹淨淨, 冬至自然也失去了其意義, 年的地位逐漸提升。


  具體表現在, 修發現分給自己的飯食裏多了兩塊肉, 分量很足, 每一塊都有拳頭大小,其中大半都是仿佛戳一戳就能滴油的肥膏。


  整個營地每個人都有一份肉,工作人員的有兩塊, 正在隔離的流民少一點, 隻有一塊, 但很多氓隸如果不算兩腳羊的話, 其實一輩子都吃不上一口肉, 因而所有人都很高興。


  這是錢太多了嗎?

  這是修的第一反應, 但第二反應就是拉動內需嗎?

  辛箏對疫疾的反應在王侯中絕對算得上過激那種, 為了防止疫病擴散,條邑和孟水、界穀全都給封了,境內也是發現一例疫情就封一城, 確定沒事了才解封, 如此一來疫情是控製住了,但對氓庶的生活影響不可謂不大。


  最棘手的莫過於辛原是畜牧區,經濟支柱是牛馬以及各種食用肉畜,邊境一封,貨物全砸手裏了。家畜可不是布匹珠寶之類的東西,哪怕耽擱一段時間也沒事,家畜每耽擱一天出手就要多吃一天的飼料。


  辛原的畜牧業在國府的引導下如今都是大規模養殖,以鄉裏為單位集中養某一種家畜,每天吃得飼料無以計數。


  辛箏要不出麵買單就等著國人大規模破產然後再來一出國人暴/動吧。


  修用箸夾起一塊肉,沒有嚐,而是放在鼻子前麵聞了聞。


  肉是豚肉,沒有閹/割的豚肉吃起來仿佛雞屁股,但閹割過的豚肉也沒好太多,甘美的豚肉至少需要千百年的馴化改良,人族這才剛起步,又沒放什麽大料,腥躁味聞都能聞出來。


  鯈送人過來時便看到修碗裏的肉幾乎沒動,奇道:“你怎麽沒吃肉?”


  不管是誰,分到手裏的肉都會很快吃掉,尤其是流民們,生怕有人搶,發現有肉後第一反應都是先吞進肚子裏。


  也就這裏是隔離營地,管得很嚴,否則修將肉這樣大大咧咧的擺著,早被人搶了。


  “不好吃,不想吃。”修回答。“你想吃的話就吃吧,我沒碰過。”


  鯈聞言搖了搖頭,倒不是嫌棄這是別人吃剩下的,他最潦倒的時候都跟狗搶過食物,莫說修沒碰過,就算是別人啃過的,他在餓的時候也是吃得下去的,問題是他對修莫名有種不太安心的感覺,哪怕修明明對他非常友善這種感覺也沒弱過。


  修無所謂的帶著人進屋裏聊天審核,鯈則蹲門口等著,看到食案上有一份邸報順手拿起閱讀。


  很長時間裏邸報上的內容都是增改了哪條法律,國府頒布了哪些重要的政令,辛箏歸國後邸報的內容有了增加,增加關於國際形勢的內容,各地的物價變化,以及挨個介紹治下每個地方都有什麽特產,偶爾表彰一下誰的工作成績出色。


  沒有雕版印刷前邸報都是靠手抄,每一份都賣得很貴,還少,有了雕版印刷後所有典籍的價格統統一落千丈,自然也包括邸報,連隔離營地這麽遠的地方都能買到。


  閑著也是閑著,鯈逐條閱讀了下去。


  國際形勢不外乎誰和誰又打起來了,至少五分之一的篇幅都是介紹哪些國家打起來了。


  鯈看得腦仁疼,瘟魔肆虐,好好防疫不好嗎?為什麽一兩個都迫不及待的發動戰爭?

  鯈數了數,足有五十一個國家正在掐架,一時不知該感慨兗州國家真多還是王侯們對戰爭的熱愛。


  甚至連辛侯都出現在了國際形勢欄裏,窮桑國要打青陽,辛國與窮桑國是盟國,大概率也得出兵。以及條邑往東,沃州往西之間還存在一些國家,這些國家同樣受到了瘟魔的蹂/躪,前不久犯境,雖然被駐守邊境的軍隊給打退了,但也將辛侯給惹毛了。


  辛侯明確表示孤不去打你就已經很仁慈了,你居然膽敢來惹我,必須給人點顏色瞧瞧,明歲春耕後就出兵。


  為此辛侯決定組建第四支軍隊,從第一、二、三軍各抽五分之一的老兵做為第四軍的框架,然後征一萬餘新兵補充一二三軍,填補第四軍。


  辛國的征兵標準極嚴,三代無刑事犯罪記錄,還得服滿了三年徭役。


  條邑與流民們毫無疑問都不符合標準,但全都從條原征兵也不現實。


  辛侯設輔卒,輔卒不算正規軍,隻是臨時兵,打完就要解散回家,但戰爭時和正規軍享同樣的待遇,殺敵同樣有軍功,會授爵,但爵位會等人服完徭役後再給,錢財物質方麵的獎勵則是立即兌現。


  服完徭役後有意從軍的話,有爵位的可以跳過小兵直接從軍官做起。


  因為是臨時性的應急政策,征人數目不算太多,隻一萬兩千五百人,正好一軍的人數。


  年滿十五歲身體健全者,不論男女皆可往當地設立的征兵站保命,通過初步考核就能前往輔卒兵營參與訓練。


  初步考核也不難,弓馬騎步射石鎖,隨便哪個都可以。


  雖然很多人覺得武夫沒腦子,但不可否認,戰場上力氣大的人更容易活下來。


  當然,手無縛雞之力卻能搞死任何大力士的人也肯定有,人族最為津津樂道的案例莫過於白帝,手無縛雞之力,但王侯公卿皆敗於她手,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坐上王座。


  充分詮釋什麽叫腦子好就是能為所欲為。


  辛侯同樣為了這類腦子好的人準備了一套考題:就如何攻打東邊的那些個國家寫篇策論。


  招滿四萬人便停止,這四萬人會扔進輔卒兵營進行冬訓,在天寒地凍的冬季進行最殘酷的訓練,一直練到春耕開始,春耕後開墾荒地。


  忙完了春耕所有人進行一場大賽,再加上平時的成績,優勝劣汰,淘汰三分之二,剩下的人組建輔卒軍隨第一、四軍出征,第二、三軍分別留守辛原與條邑。


  鯈看完不由慶幸進入冬季後湧入流民的減少了,之前的流民都相繼完成了隔離安置到條邑各地了,否則隔離營地就該倒大黴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進入輔卒軍的好處,到時人都跑去輔卒軍了,隔離營地就沒人了。


  再看國內的,疫情得到了控製,大部分城邑聚落都已經恢複了正常生產,這點可以通過一座又一座解封的城邑聚落可以看出來,不是確定沒事了辛箏是寧願多花錢把人養著也不會解封的。


  還有一大串的招工,辛侯預計在條邑修建大大小小一百多條渠以及大量的道路,明歲會征發徭役兩萬人,待到對東邊方國的戰爭結束後會增至五萬,並鼓勵氓庶農閑時去修渠的工地上做工。


  擴建條邑,辛侯準備將條邑擴建成一座能容納百萬人口的大城,疑似準備遷都條邑。


  還有一些關於妖魔鬼怪的。


  旱災的時候祭旱魔,祭河伯水君,水災的時候祭河伯水君……花樣繁多的自然災害都有祭祀的對像,而祭品無一例外——人。


  瘟魔肆虐時自然會有人祭祀瘟魔。


  這些是巫宗幾千年來都沒能搞定的事。


  做為帝國唯一的國教也是最大的宗教,巫宗是明確拒絕人祭的,這也使得巫宗勢力擴張的同時也擠壓了人祭自然神靈風俗的存在空間。


  擠壓,終究不是斷絕。


  辛原還好,這麽多年的強製義務教育不是白搞的,但在條邑,瘟魔肆虐時這些妖魔鬼怪自然也活躍非常。


  在端了好幾次活祭的愚民後辛侯頒布法令:再有搞活祭的,開除人籍。


  研究疫病的醫者非常缺實驗材料,疫病的死亡率太高,染上了基本死路一條,不好隨隨便便找人做實驗,但開除了人籍的材料用起來就沒人道精神的顧慮了。


  還有最新的人口清查。


  辛國各地的人口加上已經落戶的流民將近四百萬,不考慮其中幼崽的比例非常高,單看數字,哪怕是放在人口最稠密的冀州這也是一個大國的體量。


  鯈將邸報全部閱讀完的時候修仍舊在審核流民,鯈詫異了下,每天都送流民來審核,他多少也對修的效率有所了解,不應該這麽慢啊。


  仔細一瞅,修的眼神……好像在走神,但為什麽有人能在走神的時候還能和十個人聊天仍舊有說有笑的?

  修自然不是在走神,但也差不多。


  本體雖然在隔離營地裏,卻有兩縷精神印記在萬裏之外。


  精神領域,天人永遠的行家中的行家,更別提修這個活了幾十萬年閑來無事連自己都能解剖研究一番打發時間的神話生物版天人。


  精神印記聯係方式便是祂閑來無事的成果之一。


  在別人身上留一個精神印記,再設置一個關鍵,比如關鍵設置為蛇,那麽以後那個人隻要看到蛇,便會看到修,但實際上修根本沒出現在人麵前,對方所看到的隻是精神投影。


  不過這有個副作用,精神投影損耗的是當事人的精神力量,若給普通人留這麽個精神印記,兩三回就足夠燃盡那人的生命與靈魂了。


  精神力量不足會用生命能量補上,生命能量不足用靈魂能量去補。


  補到最後就是死得透透的,神話生物的精神不是那麽好承受的。


  因而祂隻在青婧與無名身上留了精神印記,不過前者也是天人族,研究了沒多久便心裏有數了,雖然沒有將精神印記給抹掉,但她修改了關鍵,祂是不會出現她眼前的。


  無名雖然有能力抹掉精神印記,在她剛成為神話生物時便將祂留在她身上的精神印記給抹掉了,但如今的無名隻是一個凡人,不是天人也不是神話生物,連精神印記都發現不了,何況抹除。


  修借著無名的眼睛打量著金碧輝煌的宮宴,老實說,有點不太適應。


  倒不是沒見過更輝煌的夜宴,隻是被炎帝給關在地底岩層裏六七千年,出來後又多是混跡於普通人中,最近雖然與青婧與辛箏有了交集,但前者癡迷研究,勻出時間給政務已是最大的耐性,再勻出時間給無聊的宴飲,她會殺人的,因而青婧從不舉辦也不參加任何宴飲。


  若青婧是有錢但沒時間,那辛箏就是沒錢也沒時間。


  祂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麽熱鬧的宴飲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琳琅滿目,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它沒有的.珍貴的肉食在這裏仿佛不值錢一般,豚肉根本沒有擺上來的資格。


  便是盛放食物的玉器、金器也無一不是一戶氓庶之家一輩子都攢不出的珍品。


  “挺熱鬧的。”修對坐在防風陽生下首離國君最近的位置上看似認真實則無聊到就差睜著眼睛睡覺的無名道。


  無名完全無視修的存在。


  對於一個跟幽靈似的時不時冒出來你還趕不走的家夥,除了無視還能怎樣?


  修一點都不介意無名的無視。


  自從婚禮之變,祂倆很少有和平共處的時候,每次遇到都是相殺相殺再相殺,少數沒相殺的情況也都隻是忍著,像如今這般心平氣和,那得是三十萬年前的事了,久遠得仿佛一場夢。


  仗著自己隻是精神印記,摸不著碰不著,修在大殿裏隨意的走動著,東走走西走走後甚至走到了國君的位置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無名終於不睜眼睡覺了,不由望向王座的方向。


  陽生並未察覺到王座上疊加了一個人,察覺到無名的目光,以為無名是太無聊了,用口型表示再忍忍很快就能走了。


  無名:“.……”現在有問題的不是我,是你。


  修完全無視與自己重疊的大活人,對無名道:“你別說,封/建時代的王座視野還挺不錯的,居高臨下,萬眾矚目。尤其是這個,叫防風侯的家夥是吧,按著封/建時代的標準是當之無愧的明君時,看著就意氣風發。”


  弱冠繼位,不到十載的時間裏,變法強國強軍,廢分封,對外開拓,滅了八個國家,將防風國的版圖增加了四分之一。


  在祂經曆過的諸多封/建時代中,不論放在哪個時代,防風侯都是數得上號的明君。


  這也是這場宮宴格外盛大的緣故,為了慶賀盛世繁華。


  “可惜了。”修從王座上站了起來,走到王座下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無名以眼神詢問可惜什麽?

  “再偉大的帝王也終有化為枯骨塵埃的時候。”修道。“帝王單純的功績放到萬年的時間尺度下,不過長河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再微不足道,也有存在的意義。”無名低語,聲音很輕,輕得人的耳朵很難聽清,但她知道修不是人。“永生如你,這世上還有什麽是有意義的?”


  修有一瞬的沉默。


  雖然什麽都不記得了,但尋仍舊是尋。


  別的神話生物怎麽樣不知道,但祂們七個那是真的活在世上長生不死,失去了一切。


  須臾,修道:“即便不考慮永生,他也已經輸了。”


  文明的優勝劣汰不是看得你做得夠不夠好,而是看你是否最先進的。


  有人已經意識到了文明的根基是什麽,走上了另一條路,防風侯仍舊在舊的道路上,哪怕他能夠在這條路上走到巔峰,這條的上限也已決定了他未來的失敗。


  無名疑惑的看著修。


  修問:“你還記得霽雪嗎?記得創造祂的那個文明嗎?那是這顆星球上文明走到的最巔峰。”


  所有的文明都敗給了冰期,敗給了神使,唯有那個文明,敗於神。


  雖然仍舊敗了,但那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摸到世界真相的文明。


  無名知道霽雪是誰,記憶裏那個咬掉了祂耳朵的瘋子,卻讓她奇異的沒有任何憤恨的存在,但創造霽雪的文明,她還真沒想起來。


  “等我想起來了再說吧。”無名隨意的道,估計那個時候她也不是她了。


  宮宴的第一主角雖然是國君,但國君若真的從頭到尾蹲到尾,那整個宴會很難不冷場。


  原因無它,在上位者麵前,下位者不太放得開。當然,那種完全不講規矩的昏君的宮宴上就無所謂了,什麽妖魔鬼怪都能見到,自然不會有規矩。


  遺憾的是陽生並非一個能夠看著臣子們在自己沒有半點規矩的君王。


  該敲打的敲打了,該賞賜的賞賜了,防風陽生很快離開讓臣子們能夠放鬆的飲酒作樂。


  出來時天都已經黑了,陽生也不急著回去,與始終落後自己半步的無名慢悠悠的走著。


  雖然無名沒開口,但陽生很容易就從無名的腳步聲中聽出了她鬆了口氣的心情,仿佛方才不是自金碧輝煌的夜宴中離開,而是自囚籠裏脫身。


  陽生不明白為何無名那麽不喜歡宴飲,但每回都會遂了她,不是必須參加的就算了,必須要參加的也會盡快將人帶出來。


  走了沒一會,忽覺鼻尖一涼,抬頭一看,天上在落雪。


  陽生拉著無名走到了廊下,將自己身上的袞袍脫下往無名身上披,卻被無名抬手製止。


  “不可,此乃大君的袞袍,隻有大君能穿。”


  “我說你能穿你就穿。”陽生堅定的道。


  無名微微蹙眉,最終還是放下了手。


  修瞧了眼陽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譏誚神情。


  看著無名披上袞袍,陽生握著拳,感覺自己到掌心全是汗:“無名,我們成婚吧。”


  無名錯愕的看著陽生,下意識搬出了很多次的理由:“我是奴隸,配不上小君的位置。”


  “你現在是將軍,是軍功貴族。”陽生看著無名道:“沒有人比你更配小君的位置。”


  無名蹙眉。


  陽生也皺眉:“你究竟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小君的位置還是不想與我成婚所以不想做小君?”


  他這一生,唯一從頭到尾都陪著他不離不棄的便是無名,他也得到了無名,無名從來都不會拒絕他任何要求,他想要,她便給,但即便是耳鬢廝磨最親密的時候他也有一種指間沙的感覺。


  無名開口道:“我不想做小君。”


  陽生問:“為何?”


  無名想了想,回答:“我不想失去自我。”


  陽生不解:“什麽意思?”


  聞言,無名隻能答:“做將軍比做小君自在。”


  “你做了小君仍舊可以做將軍。”陽生忙道。


  人族曆史上兼職將軍的小君一抓一大把。


  “麻煩。”無名回答。“不要逼我,可以嗎?”


  陽生無奈道:“我沒有逼你,隻是我快三十了,我需要繼承人,一個合法的繼承人。”


  無名愈發的想扶額。“這個要求我可能滿足不了你。”


  陽生不悅:“不想生?”


  無名遲疑了一瞬,回答:“我不確定我會生出個人還是生出一株樹,我的身體變化你是知道的。”


  陽生一時語塞。


  修捧腹大笑,笑聲除了無名誰也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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