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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鯈

  一名小童道:“鎏金宴啊, 我知道,國君派了人在城裏散發食物, 好像就是因為鎏金宴, 不過我們沒搶到多少食物。”


  鯈聞言也能猜到怎麽回事,雖然國君有派人散發食物與民同樂,但往下一層就被剝一層, 最終實際散發的食物不僅少還味道粗劣, 不過底層氓隸也不挑這些,能吃就行。


  乞兒們最大的看著也就九歲左右, 實際年齡可能更大點, 因為這些乞兒全都營養不良, 身高比起同齡的貴族小孩、庶人小孩要矮很多, 搶食物時自然不可能搶過那些大人。


  將所有食物都取出來後鯈拿了塊油渣先吃, 見他動了, 乞兒們也跟著吃了起來。


  “鯈,你再給我們說說你在辛國時的事吧?”一名小童啃著油渣道。


  “好啊。”鯈將已經說過一遍又一遍的辛國遊記再次說了起來,每個小童都聽得很入迷。


  又一次聽完一遍後一名小童好奇的問:“辛國那麽好, 鯈你為什麽要走?”


  “因為我喜歡四處走, 看不同的風景, 遇見不同的病人。”鯈回答。“每個地方的風景都有它的美麗。”


  小童道:“我不喜歡風景, 但我喜歡辛國, 在那裏我不需要擔心沒有飯吃, 我可以進育幼院。”


  鯈理解。


  用望舒寫的文章裏的理論來說就是需求境界不同, 他追求精神上的需求,但小童們則是生存需求,詩與遠方得建立在柴米油鹽得到滿足的前提下。


  小童繼續道:“鯈, 你說辛侯會打過來嗎?”


  鯈愣住。


  另一名小童道:“不會來的, 你沒聽到大街上說的嗎?辛侯如今很忙,不會來攻打條國的。”


  鯈也聽說了大街小巷都在傳的消息。


  葛天國去歲洗劫了周邊鄰居一半的年輕女人,冀州本來就人口失衡嚴重,以至於龍陽之風盛行,好看的男人走在街上比好看的女人走在街上還危險。葛天國的新嗣君這麽一搞,人口失衡更嚴重了,出生率更是暴跌,一整年都沒多少新生兒誕生。


  不僅底層男性找不到妻子,中層和上層的庶人也一樣,甚至於,原本有妻女的,他們的妻女就是之前割地賠款中的賠款。


  底層戾氣橫生,為了轉移矛盾,今歲開春後諸國便以搶回女人的名義向西邊的國族發起了戰爭。


  不是葛天國。


  被揍過一次後,不想短時間湊上去挨第二頓揍。


  至於向西搶女人,哪怕搶回來了,也不是原來的妻女,隻能說大丈夫何患無妻,換個更年輕的不香嗎?若是立下軍功可以分到更多的年輕女人。


  女兒?


  反正賠錢貨,實在舍不得的話,換了年輕的妻子後可以多生幾個女兒。


  很多男人被說服了。


  問題是,冀州本身人口比例就是嚴重失衡的,再加上城破後無法控製的燒殺劫掠女幹淫,免不了一部分女人被城破後失控的大軍糟蹋死。


  哪怕是搶光軟柿子方國的所有女人,也不可能搶到能讓每個成年男人都娶妻的女人數量。


  因而,隻有立下軍功者才能得到女人做為賞賜。


  可哪有那麽多軍功?


  立軍功必得衝殺在前,但那樣的話,哪怕立下軍功也不一定能活下來。


  不過總歸是有希望有盼頭的。


  打贏了後,這些方國將葛天婧對他們做的對那些方國做了,賠償,拿不出錢就用女人來抵,不然就一路打到王都去。


  最終那些搶來的女人,最好的一部分由貴族分了,或為妾或為通房侍婢(貴族花樣多,哪怕限製了納妾的數量,也會有弄出來的沒有名分的後院人),容貌最差的分給底層出身的軍功者,還剩下的和中等的一起賣入女昌閭,讓底層的男人花錢。平息戾氣的同時又可以獲得更多的軍費,一舉多得。


  至此和辛侯還沒什麽關係。


  導致辛侯與冀東的亂局產生關係的是葛天婧在看了鄰居們豐收後出手了。


  首先,她陳兵邊境,向鄰居們表示,學我是要繳束脩的,你們沒給我束脩,我要求也不高,分一半的女人給我。


  束脩到手後葛天婧又去尋了鄰居們曾經拜訪過的西邊的國族,搜刮了剩下的女性,連剛出生的女嬰都沒放過,後者.……敢怒不敢言。


  為了湊軍功娶上妻,鄰居們的大軍瘋狂殺良冒功,大量的平民被殺死,這些國家實在是沒有反抗葛天國的能力。女人沒了就沒了,先把命保住再說,大不了以後向更西邊的國家去搶去買。


  葛天婧不費多少力氣便獲得了四十萬女人,但葛天國之前的三十萬人口還沒消化,實在是吃不下這四十萬人口,轉手賣給了辛國。


  沒人知道辛侯怎麽想的,反正她在與葛天婧簽了一份很長的盟書後以近乎免費的價格得到了四十萬人口,然後為了安置這四十萬人口忙翻了天。


  葛天婧的所作所為簡直震驚了整個天下,一來沒人想到戰爭還能這麽打,被葛天婧這麽一折騰,葛天國周邊再無能與葛天侯掰腕子的國家;二來不太理解她圖什麽,盟約很長,但最有利的條款卻是免除兩國的關稅,可這點利益比不上四十萬人口;三來沒人理解辛侯圖什麽,葛天婧對辛侯開出的一個條件是讓辛侯於葛天國辦學,比著辛國官序的模式,但葛天國境內每一座官序的開銷全部由辛侯負責,葛天國一個子都不會掏。


  辛侯一鍋端了辛國所有貴族,不一定絕後,一定空前的壯舉震驚天下之餘,所有困於貴族之擾的國君不免好奇她是怎麽做到的,殺成這般模樣居然沒天下打亂。


  一研究便意識到了官序發揮的作用,官序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裏為辛箏提供了十倍於貴族總人口的人才。


  有錢,任性,有人,同樣可以任性。


  意識到官序的作用,自然有想學的,旋即發現沒法學,官序就是一座吞金獸。除非國君能夠控製國家所有的資源,否則養不起這隻吞金獸,但國君想養這隻吞金獸就是需要它提供的人才來代替分封貴族。


  辛侯能做到是因為她在蒲阪與冀州那些撈血錢,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她滿手血腥後還能全身而退的能耐。


  辛侯日後需要為葛天國官序花的錢十倍於四十萬人口的總價值,最虧的是教出來的人都是葛天國的子民,日後必定是要效忠葛天侯的。


  瘋了。


  這些消息傳到條國後條國朝野上下就沒幾個不嘲笑辛侯腦子有病,居然簽這麽虧的條款。


  更絕的是哪怕這樣了辛箏也沒停下更早之前的水利與道路修建,將近三十萬青壯勞力因為她的大興土木無法投入到戰爭中。


  如此種種,沒人覺得辛國會來攻打條國,放心的將重心放在南邊的戰事上,投入的兵力越來越多,最近更是發展成了同窮桑國在南邊的戰場比誰增的兵更多。


  鯈道:“我覺得她肯定會來。”


  小童愣住。“真的?可她不是很忙嗎?大街上都在說她接收了葛天國給她的四十萬女人,為了安置那四十萬人口快忙瘋了,說起來,四十萬是多少?”


  “條都據說有十五萬人口,四十萬是條都的兩倍還多十萬。”鯈回答。“多很多很多。”


  多到他完全相信辛侯一定會來攻打條國。


  無它,安置那麽多人口燒的不是銅錙,是金子,而條國有金子,有很多很多的金子。


  衝著條國的錢,辛侯都必須來,隻是不知道何時來罷了。


  四十萬人口的安置,葛天國辦學,辛國的國庫哪怕長著搖錢樹森林都不夠花,無法節流,就隻能開源。


  鯈道:“辛國和條國太近了,條國的北境原本的兩個小國滅亡後便全線同辛國接壤了。一座山上不能有兩隻大蟲,辛國與條國便是位於一座山上的大蟲,遲早要打起來拚個你死我亡的。”


  小童道:“希望辛侯早點打過來。”


  年紀最大的少女皺眉道。“可如果和辛國也打起來了的話,國君會不會征更多的軍賦徭役,到時所有人都會很窮,吃不飽,我們能夠討到的食物也會越來越少。就算戰爭結束後日子會更好,但我們能活到戰爭結束時嗎?”


  鯈與眾稚童聞言不由愣住。


  在場都是專業的乞討從業者,自然明白,乞討時找那些家境不錯明顯能夠吃飽飯的人乞食更容易乞到食物。戰爭時,底層的氓隸會更加活不下去,不過這部分對乞兒們的生活沒影響,乞兒們又不可能從這些本身就吃不飽還和自己搶食物的人手裏乞食。與乞兒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是中層的人家,他們成片的破產意味著乞兒們的收獲大幅度縮水,這樣的事最近已經開始出現了。


  至於最有錢的貴族,雖然他們出手很大方,以前有過一個貴族看到乞人便心生不忍的扔一枚金丸給乞人,但……對於貴族而言金丸是不值什麽錢的小玩意,很多貴族孩童拿彈弓打鳥時用的便是金彈丸。可對於乞人而言,乞食乞到一枚金丸意味著除非及時扔掉,否則這條命要沒了。


  一枚金丸太珍貴了,能夠吃很久很久的飽飯,沒人舍得扔掉,因而那些得到金丸的乞人最後都死了。


  但這隻是少數,正常的貴族出行,仆從簇擁,又髒又臭的乞人根本沒有靠近乞食的機會,硬湊過去,運氣好是被趕走,運氣不好的話被踹幾腳或被抽幾鞭子,然後因為缺醫少食傷勢惡化而亡。


  好一會,鯈認真的道:“你們救過我,不論如何,我都會幫你們活到戰爭結束以後。等戰爭結束了,你們中四歲以下的可以去育幼院,那裏有人會照顧你們,四歲以上十歲以下的可以去官序讀書,官序教得知識若你們學得好的話,會有膏火錢拿,膏火錢就是辛侯給的獎賞,辛侯喜歡認真讀書學習好的孩子。放心,不是金丸那樣的東西,就是一些銅錙,最高也就一百枚銅錙,拿了不會有人搶的,就算有人搶,官署也會管的。”


  鯈盡量用孩子們能理解的方式為他們解說。“辛侯給別人的任何東西,誰也不能搶。我認識一個稚子,成績非常好,每年都能拿到膏火錢,從來都沒被人搶過。”


  孩子們不由露出了羨慕的眼神。


  鯈繼續道:“還有,官序一年上九個月的課,一年有十二個月,剩下的三個月官署會安排你們去做工,酬勞很豐厚的,如果做得好的話,你們以後還能轉正做吏呢?”


  做吏做得好還能做官,問題是這些乞兒根本不理解什麽是官,他們見過的最大的大人物也就是胥吏了。


  孩子們聞言雖然對戰爭爆發後的艱難仍舊害怕,卻也更加期待了。


  “十歲以上可以去做工,紙坊、織坊、修路、修水利……”鯈報了一大堆的工坊和能做工的地方,全都是一直都缺人的地方,雖然現在什麽情況不清楚,但考慮到這些工坊都是辛箏開的,而辛箏的風格……估計這輩子都得缺人。“你們到時候可以去這些地方找活幹,辛律有規定雇工的最低薪酬,找活的時候需要注意工坊許諾的薪酬有沒有達到這個線,如果沒有,那就是黑工坊,不要在這些地方做工,不安全。遇到了一定要去報官,報官有賞錢的。”


  “不過這些不是最重要的。”鯈道。“最重要的是十歲以上的不能進官序,但還是得識字,必須去夜序,就是教大人學習的地方,不知道在哪裏的話可以找小吏問。夜序雖然需要花錢,但收的錢不多,哪怕你們到時候找到的工作給的工錢是最低薪酬,也能承擔這筆支出。”


  “識字有什麽用?”一名小童問。


  鯈道。“識字的話,遇到什麽麻煩的時候,你能比別人多一條路。”想了想,鯈舉了個例子。“就好比同樣是餓肚子,不識字的話要麽去乞食要麽去做碼頭扛包,但識字的話,除了乞食與扛包,可以給別人代寫書信,可以給別人算賬,可以去抄書,還能去官序與官署找工作,總之,有很多很多的方法賺到錢吃上飯。”


  一個年齡大點的孩童道:“這樣的話,我希望辛侯快點打過來,哪怕我可能會死在戰爭結束之前,但那樣也沒什麽不好的。不過我還是希望我能夠活到戰爭結束後,比起哪一天突然就餓死凍死,戰爭再壞,也不會再壞不到哪去了。至少我知道,隻要我能活到它結束,我會過上能吃上飯的生活。”


  鯈不由回憶起了冀州時與辛箏的相處,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辛箏內心無窮盡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虛無。


  若要舉例來描繪這世間有極致的黑暗,鯈覺得辛箏會是最好的例子。


  貴族因為生活環境與教育而視賤民為動物,但辛箏不是,她很清楚貴族的生活環境與教育背後的本質,也不相信血統神聖性,但她就是不將人當人,或者說,芸芸眾生在她眼裏都不是人,隻是工具,區別在於工具的用處不同,但本質上,都是工具。


  然而,所有的君王裏能夠讓最多的人過上好日子的卻也是她。


  簡直是對人族推崇,王侯們宣揚的仁義愛民的王道的最大諷刺。


  宣揚仁義愛民的,甚至真的信了邪遵循仁義的君王都不能為底層帶來希望,一個心性品性完全與仁義背道而馳的家夥卻做到了。


  辛箏根本就不愛民,或者說,她是愛的,但她的是匠人愛工具,農人愛耕牛,牧人愛牛羊,獵人愛良弓走狗的愛,唯獨不是對人的愛。


  但她會對每一個子民都很好,因為工具需要用心保養才能用得更順手用得更久。


  沉默須臾,鯈終是道:“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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