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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扶風侯

  扶風侯是一個極有效率的人, 哪怕隔著千山萬水。


  榮去了扶風國沒幾個月,負責照顧嗣君順便管理濁山侯後宮諸事(因為濁山侯是合婚, 情人與私生子不在媵正的管轄範圍, 後宮合法的存在等於沒有,這項工作可以忽略)的媵正對後宮進行了一番篩查。


  篩查出來的人統統被處死,其中甚至有幾個是濁山侯的情人, 濁山侯被氣得不輕, 覺得扶風侯大驚小怪,分明是借故想染指濁山國的權力。


  奈何生氣也沒用, 合婚的雙方派媵正為對方打理後宮, 無君夫人之名而代行君夫人之權, 本就是互相取信以保障嫡嗣利益的一種手段, 濁山國有出身扶風氏的媵正, 扶風國也同樣有濁山侯心腹出身的媵正。


  他若覺得媵正管得太多想廢了媵正, 那扶風侯也同樣能廢了他安排的媵正。


  隰叔對此也沒想太多。


  妻者,齊也。


  說得好聽,實則沒有任何國君能容忍另一個人與自己齊平, 君後不合乃常態, 每個君王都會打壓君夫人的權力, 讓後者做一個沒有自己的聲音, 以君王的意誌為自我的頂級裝飾品。


  自然, 不樂意的君夫人自然也一抓一大把, 曆史上不樂意當後宮最華麗的裝飾品而幹掉君王自己臨朝的君夫人一抓一大把。


  最親密的夫妻, 也是最大的敵人。


  哪怕這個後換成了代行君夫人之權的媵正也不會例外。


  有摩擦有矛盾很正常,兩個人若是相處得和睦如一家,那不放心的就該是扶風侯了。


  君王的利益可不一定代表嗣君的利益。


  和扶風侯利益捆綁最深的人是嗣君, 而非君王。


  哪天濁山侯與嗣君隻能活一個的話, 扶風侯肯定想都不想的選擇讓嗣君活,讓濁山侯去死。


  亙白1192年。


  年方二十有二的隰叔終於冠禮。


  人族成年年齡並不一致。


  氓隸男子以初/精為成年,女子以初/潮為成年。


  貴族一般以年滿二十歲為成年,提前冠禮也可,比如成婚。雖然不同地域的成年年齡有所差異,但已成婚的人,不論具體年齡如何,皆為成年人。


  對於隰叔而言,成年最大的好處便是終於可以接收自己的封地了。


  根據人族的傳統,國君的子嗣,隻要不是私生子,不論嫡庶在成年後都會有一塊封地,若國君很喜歡某個孩子的話,也可以提前給。


  雖然一定會有一塊封地,但土地與土地之間的差異多了去,能不能封到一塊好封地完全看國君對該少君的上心程度。雖然功績也能起到些作用,但隻是錦上添花,國君不喜歡,功績再大也分不到好封地。


  先君顯然沒指望長子會像自己一樣對幼子上心,幹脆自己能安排的都提前安排了,若非七歲這個年齡委實小了點,提前給小兒子加冠也並非不可能。


  也因為隰叔年紀太小,濁山侯一直以弟弟年幼為由讓隰叔留在台城,哪怕十四歲後讓隰叔搬了出去,也始終以未成年為由不讓隰叔接收封地。


  拖到二十歲該冠禮的年紀,結果沒冠禮。


  最終還是榮從扶風國回來後據理力爭,與濁山侯鬧騰了一年,終於讓國君答應為隰叔加冠。


  行了冠禮便是大人了,隰叔摸了摸自己頭上的禮冠,看向走來的榮,嘴角微微翹起,最終還是賭贏了呢。


  “叔父。”榮歡快的跑到隰叔麵前。“叔父今天真神氣。”


  隰叔笑著道:“那是自然,叔父成年了。”


  可以拿到自己的封地了,思及封地,隰叔忽的看向榮,要接收封地他是一定要去自己的封地的,並且以後沒有戰爭的時候每年都要騰不少時間前往封地,直到能夠完全控製封地為止。


  這樣一來他能陪榮的時間就少了。


  榮疑惑隰叔的眼神變化,遂直接問:“叔父怎麽了?”


  “叔父成年了就要去自己的封地,以後每年能陪榮的時間就少了。”隰叔回答。


  “無妨,等叔父將封地打理好了就又有時間了。”


  隰叔嘴唇翕動,想說我是擔心你會不會在我沒留意的時候有個三長兩短,但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杞人憂天了。


  媵正可以說是扶風侯為嗣君安排的顧命大臣,濁山侯哪怕有點拎不清,但最基本的理智還是有的,知道嫡子的意義,有這兩個人的保護,榮想出事也有難度。


  榮不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弱者,失去了保護者,加上濁山侯雖然什麽都沒做,但他對繼父透露出的人之常情的不喜與漠視,諸多因素相加最終導致人沒多久便跟著去了。


  榮並不軟弱,也有很多的人保護。


  “那我盡快將封地打理好。”隰叔道。


  雖然封地是很多年前就封給他的,是先君精挑細選的肥沃之地,但這些年一直都不在自己手裏,隰叔了解過,大概因為不是自己的雞,殺雞取卵不心疼,他的封地這些年被折騰得夠嗆。雖然想恢複到最繁華的時候肯定需要很長時間,但努力一下將封地的控製權在短時間裏搶回來還是有希望的。


  叔侄倆聊了幾句,榮最後好奇的問:“他們都說成家立業,叔父成年了,很快就會成婚了吧?叔父可有中意的?我替你去向君父說。”


  隰叔聞言目光複雜的看了榮一眼,最終道:“我暫時沒有成婚的想法。”


  榮的表情古怪了起來。“叔父莫不是想讓君父指婚?”


  指望濁山侯給隰叔挑一門好親事不如期盼太陽從西邊升起,以濁山侯的性情,不會給隰叔安排什麽表麵光鮮實則內裏不堪入目的婚事,但也絕對不會在挑選婚事時上三分心。


  隰叔搖頭。“我隻是暫時不想結婚生子。”


  榮不解。“為何?叔父你都二十二了。”


  “沒有合心意的。”隰叔道。“現在湊合了,以後遇到合心意的該如何?”


  榮道:“那就以後有了合心意的再納為妾。”


  隰叔拒絕。“那樣的話我怕自己處理不好孩子們的事。”


  先君堅持一碗水不端平做法,對他很好,卻仍多有疏忽。


  濁山侯堅持一碗水端平做法,但嫡子和私生子都沒真正開心的。


  在確定怎麽做比較好前他不打算成婚生子,反正男人隻要想生,勤習武,用心保養身體,七老八十了也照樣能生,隰叔不著急。


  榮不能理解隰叔的回答。


  隰叔解釋道:“不管是妻生的還是妾生的都是我的孩子,我怕一碗水端平了會家宅不寧,怕一碗水不端平,孩子們會不開心。”


  榮不由想起濁山侯對嫡子私生子努力一碗水端平的做法,一時沉默。


  ***

  亙白1193年春。


  生命有多脆弱?


  生命非常的脆弱。


  當你以為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時,命運總會用生命的易逝告訴人們,以後沒有那麽長遠。


  出使蒲阪回來的隰叔再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這種無情。


  離開前還活蹦亂跳的說等隰叔從蒲阪回來了要一起去扶風國看弟弟的榮在冬日的一個平常的日子裏去世了。


  孟春回來的隰叔隻能見到一副彩繪的精美棺槨。


  榮在玩冰嬉時冰麵突然破碎掉進了冰冷的水裏,撈上來一場高燒就沒了,是一場意外。


  隰叔撫著棺槨沉默了須臾,對回答自己疑問的寺人道:“意外?”


  語聲清淡,無喜無悲,平靜得詭異。


  寺人戰戰兢兢回道:“確是意外,冰麵有些薄,卻無人發現。”


  隰叔沒說什麽,轉身出了靈堂,比起這些寺人,他更相信自己留在蠶邑的耳目與心腹。


  耳目與心腹給的答案是意外。


  榮出事後濁山侯遣了心腹反複查了好幾遍,幾乎將台城每一個能喘氣的人都給查了個底朝天,想害榮的人當然不少,但都不是他們做的,真就是個意外。


  隰叔沉思片刻,問:“榮怎麽會去那裏冰嬉,又是和誰一起去的?”


  榮是和濁山侯的兩個私生子一起去玩的。


  濁山侯的私生子數量龐大,但榮也不是每個都看不順眼。


  這些沒有繼承權威脅不到自己,在濁山侯百年後必須依賴自己在貴族圈子裏立足的異母兄弟用得好了會是很好的幫手,榮有選擇性的挑選了幾個心思安分的往來與培養。


  和榮一起玩的兩個私生子其中一個很喜歡冰嬉,榮有時也會一起玩一會。


  以前都沒出過事,就這回出了事。


  最先掉下去的也不是榮,而是其中一個孩子,第二個才是榮。


  第三個孩子,也是喜歡玩冰嬉的那個孩子反應過來後第一個跳下去將榮撈了上來。


  三個孩子都撈上來後都著了涼,榮和將他撈上來的那個孩子都沒了,隻有最先掉下去的那個熬了過來。


  隰叔一聽就篤定的道:“這不是意外。”


  下屬不明白。


  隰叔沒解釋,榮往來和培養的幾個私生子他都認識,那個喜歡玩冰嬉的孩子水性很好,身體也很好,三個孩子裏,他的身體是最強健的,其次是榮。


  身體最差的還好好的,身體最好的兩個反倒沒熬過去,這不合邏輯。


  然而,不論怎麽查,榮都是正常的死於風寒,醫案與藥渣都沒問題。


  隰叔又查了那個喜歡玩冰嬉的孩子,醫案沒問題,弄到了一點藥渣,藥材沒問題,但藥材的品質有點問題。


  隰叔偷偷找了多位醫者檢查,藥材的品質差並不會害人,但會影響藥效。


  再將私生子身邊的人全都給查了一遍,發現少了個人,私生子的一名從人在不久前喝多了失足落水,值得一提的是,他死前曾經給他家裏送了一筆錢

  繼續查,什麽都沒查出來,或者說,不能再查了。


  從人失足落水有濁山侯心腹的痕跡。


  隰叔並不認為濁山侯會害榮,濁山侯是風流多情不是沒腦子,再怎麽一碗水端平也很清楚嫡子對他的重要性。若嫡子已經長大,羽翼豐滿威脅到了他,那他的確有可能加害榮,但榮如今才十歲,未雨綢繆也不是這麽個綢繆法。


  隰叔不用想都能猜到怎麽回事。


  能夠讓濁山侯粉飾以保護的隻能是他的孩子。


  打聽了一遍濁山侯諸子的現狀,托濁山侯一碗水端平態度的福氣,他的私生子們都有一定的存在感,打聽起來不難。


  有一名情人似乎觸怒了濁山侯被濁山侯給賜死了,她生的兩名私生子則被濁山侯送走了。


  那兩名私生子與玩冰嬉的兄弟關係很差。


  隰叔沒再繼續查下去。


  孟春的下半旬,收到長子離世消息的扶風侯自扶風國趕來,風塵仆仆抵達後水都沒飲一盞,第一件事便是開棺。


  濁山侯差點氣死,人都死了,棺槨都蓋了,還打開棺槨,這不是驚擾亡靈嗎?


  扶風侯墨色的眸子冷定的看著濁山侯。“孤的孩兒真的死於意外?”


  濁山侯有一瞬的心虛,但想想自己查到的,加之不甘自己在扶風侯麵前的弱氣,又重新挺起了胸。“確為意外。”


  扶風侯唇角冷冷勾起。“孤不信,開棺。”


  夫妻倆僵持了半刻時辰,最終互相退一步。


  扶風侯不開棺了,但濁山侯要允許她在台城裏重新查一遍。


  隰叔連夜將自己查到的東西全數打包送給了扶風侯。


  扶風侯不是濁山侯,對後者的情人和私生子沒什麽憐惜,情人已經死了她沒辦法,但兩個私生子愣是被她給抓了回來,一番嚴刑拷打後查出了怎麽回事。


  還是意外。


  針對的不是榮,是那個喜歡玩冰嬉的私生子。


  濁山侯對每個孩子努力一碗水端平意味著他給每個孩子的資源是差不多的,不算榮,他有二十九名私生子,哪怕國君手頭很寬鬆,資源均分到這麽多孩子頭上也不剩多少了。


  本來這也沒什麽,哪怕分到的少了,但終究是國君出手,比起大部分小貴族氏族提供給繼承人的資源還是要優渥的,每個人分到的又差不多,加上濁山侯不喜歡孩子們爭鬥,因而矛盾雖有,卻沒挑到明麵上。


  但榮出現了,他從私生子們裏挑選了幾名進行培養。雖然他能夠拿出的資源總量不如國君,但分的人少,又時不時讓私生子在自己學習時蹭課,私生子們之間的距離開始拉開,並且越拉越大。


  玩冰嬉的私生子和這兩名手足關係很不好,在得勢後經常諷刺他們。


  在無意中聽寺人閑聊知道那處冰麵看似很正常,實則很薄時,人在上麵踩久了有可能會掉下去,便買通了異母兄弟的一名從人讓他引兄弟去那裏玩冰嬉,想給人一個教訓。


  誰知嗣君那天一起去玩.……

  扶風侯讓人剮了兩名私生子百十刀後成功讓倆人想起了告訴他們冰麵有問題的宮人的大致容貌,以及聲音,再讓人對著宮人一一辨別,一路查下去終於將意外兩個字給踢飛了。


  挑唆母子三人對玩冰嬉的孩子怨懟,再通過針對玩冰嬉的孩子的意外致榮於死地。


  始作俑者是濁山侯的另一名情人。


  通過對方年老色衰卻還過得不錯,並且有六個孩子的情況,哪怕扶風侯不關心濁山侯的私生活也能意識到這女子在濁山侯眾多情人中地位不一般。濁山侯多情,卻隻好年輕的顏色,能夠生下六個孩子的情人隻此一位。


  思忖片刻,扶風侯神情非常平靜的坐了下來,沒等多久便等來了濁山侯。


  扶風侯的行動力太強,把兩個孩子給剮了,下午就查到特殊情人這裏了,濁山侯還是下了朝才知道兩個孩子被剮了,還不知道特殊情人的情況。


  濁山侯一進門便氣衝衝道:“扶風阮,你究竟有沒有將孤放在眼裏?”


  在他的台城裏剮他的親生骨肉,太過分了。


  扶風侯沒興趣聽濁山侯興師問罪,順手將查出來的東西甩給濁山侯。“問罪之前你是不是應該先給榮一個交代?”


  猝不及防差點被簡牘砸個正著,雖然身邊寺人主動當肉盾給擋了,但濁山侯還是下意識撿起看了看,旋即不可思異的看向特殊情人。


  “阿榕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為什麽不能變成這樣?”


  男人也罷,女人也罷,床上說的甜言蜜語不能當真,誰當真誰是傻子。


  所謂的榕夫人無疑是這樣一位傻子,至少年輕時是。


  扶風侯對狗男女的破事沒興趣,耐著性子沒走也是為了想看看還有沒有自己沒發現的線索,卻也不得不聽了一場歇斯底裏的舊情人捅刀。


  濁山侯年長扶風侯十歲,嗣君自然沒義務為未婚妻守身如玉,扶風侯雖然沒有刻意了解過,但也知道濁山侯情人與私生子眾多,不過她也沒留意過,反正沒有威脅,沒必要浪費時間。


  沒有名分的榕夫人與別的情人有點不同,這位是濁山侯的青梅竹馬,在訂婚前就在一起了,濁山侯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她生的。如膠似漆時濁山侯也曾許諾一定會娶榕夫人,此心此情永遠不變。榕夫人也有自知之明,要求不高,知道自己出身不夠高,因而甘願做嗣君的妾。


  理論上可行性很高。


  然而,先君最終為嗣君定下的婚事是與扶風國的嗣君。


  兩國的國君聯姻,隻能是合婚。


  向一個國君提親,表示我想娶你,那不是結親,那是結仇,遞的國書也不是求親書,是宣戰書。


  青梅連做妾都成了奢望。


  扶風侯有點懷疑先君是不是故意的。


  沒人天生犯賤願意做妾,主動做妾的人心中多半打著日後扳倒正室和嫡嗣取而代之的計劃,這種事並不罕見,老邁卻不服輸的國君與日漸長成的嗣君之間關係尖銳,趁機搞掉嗣君取而代之的庶嗣翻翻史書能翻出不少。


  後宮有這樣一個妃子,完全可以預料會發生什麽,合婚等於絕了這類人的希望,再有野心在沒有名分的前提下也是無用。


  榕夫人也曾想過離開,但在濁山侯深情的乞求下最終還是為了愛和孩子留在了濁山侯的身邊。


  濁山侯這些年情人無數,但隻有她一直都在,但這並不是好事,後者的心態愈發的失衡,隨著榮的出生,更是達到了頂點。


  她的孩子是國君的孩子,長子更是國君諸多子嗣中最優秀的,然而,不論怎樣努力怎樣優秀,比不過一個剛出生什麽都不會的奶娃娃。


  對於與自己的愛人訂婚的扶風侯,她也曾想過扶風侯會不會不喜歡她,想要趕她走,現實卻是扶風侯從未看過濁山侯的情人與私生子們一眼,跟她們不存在似的。


  “憑什麽?”榕夫人悲憤道。“憑什麽你的孩子生來尊貴,我的孩子連一個名分都不能有?”


  濁山侯的回應是滿滿的愧疚。


  扶風侯的反應漠然而幹脆利落,拔出佩劍當著榕夫人的麵一劍砍斷了她最驕傲最優秀的長子的脖頸。


  榕夫人瞬間發出了淒厲的悲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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