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葛天兆
世有天賦異稟者, 樣樣全能,但葛天侯顯然不是其中之一。
昭明聽著不遠處的廊下傳來的琴聲再次判斷著, 不能說葛天侯的琴技水平就差了, 及格線還是達到了的,但他聽過太多音律大家的演奏,及格線對他而言等於不及格。
但比起琴技, 更令昭明刮目相看的是, 撫個琴還能將心思給藏得嚴嚴實實的,究竟是隱藏心思的技能太出神入化還是無心呢?
昭明不大好判斷。
上位者的心思, 他從來都是難懂的。
便如生父生母之間, 他就無法理解那倆人是怎麽隔著對立的種族還能在一起生下他, 並且坦坦蕩蕩且理直氣壯的想殺死彼此。
完全不考慮兒子怎麽想。
甚至於他自己都是多年以後才回過味發生了什麽。
你永遠都不知道, 一個執掌權力的上位者究竟戴著幾層麵具, 大概率他們自己都不清楚。
與葛天侯隱藏得嚴嚴實實的琴音比, 井雉的笛音無疑通透灑脫很多,風輕雲淡得就不像一個將死之人。
雖然看著也的確不像,也不知青婧是怎麽做到的, 明明脈象是將死之人, 但井雉整個人的精氣神非常好, 也一點都沒有什麽痛苦, 仿佛尋常。
陪著井雉吹夠了風, 葛天侯拿帕子將井雉臉上因為撫笛而出現的汗擦掉。“今天賞雪的時間已經滿了, 還想看雪得明天。”
沒有痛苦, 看著跟尋常時差不多,不代表身體內部也是如此,看一會的雪景還好, 久了卻是不行。
井雉道:“我不是賞雪, 隻是想看看今歲的雪厚多少。”
葛天侯:“.……你都這樣還關心冬季雪災嚴不嚴重?”
“雪災?”井雉道。“很嚴重嗎?”
“還好,不嚴重。”葛天侯麵不改色的回答。
井雉瞅了瞅葛天侯毫無瑕疵的神情,忽問:“我們成婚多少年了?”
“四十七年了。”葛天侯隨口回答。
“四十七年了。”井雉摸了摸葛天侯充滿了欺騙性的美麗臉龐,“所以,你為何會覺得在我麵前說謊能騙過我?”
他們是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也曾是政見不合的政敵。
親人與敵人占了個全,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葛天侯了。
“我想多陪陪你。”
“來日方在,無需如此,不要耽誤了正事。”井雉道。“蒲阪如今同金烏台開戰,遲早會索糧至葛天國,如今若是損失太大,日後被索糧時會很麻煩的。”
“我沒有耽誤政務。”葛天侯解釋道。“而且我也有讓孩子們打理政務,正好考驗一下他們各自的手段。”
井雉頓時沉默。
孩子們。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知道。
前兩個生的孩子大概占了所有的靈氣,後麵的三個孩子,不能說不出色,但比起葛天國的需求,真的就很平庸了。
葛天侯安慰道:“帝國沒那麽快天下大亂的,他們會平安度過一生。”
至於子孫的子孫,他沒那麽愛操心,自己生的不全部亡國殞命就很好了,孩子生的孩子,那是兒女自己的責任。
井雉想了想冀州十幾個大國並立的局麵,估摸著不打個三五百年,打得腦漿四濺不會有結果,而不會有結果,以葛天國的國力,孩子們想平安到老還是可以的,便吃了葛天侯的安慰。
“好了,都讓你拖這麽久了,該回房了。”葛天侯將井雉拉了起來。“你還有什麽想說的話,可以回房慢慢說。”
一整天隻有半個時辰的放風時間,半數時間躺床上,哪怕原本還有話想說,被拉回了房間,井雉也不怎麽想說話了。
躺在床上,井雉焉巴巴的不想說話,葛天侯倒是很有說話的興趣,將井雉摟在懷裏漫無邊際的自說自話,話題跳躍性大且充滿了發散性,仿佛純粹為了說話而說話,卻沒有沒話找話的枯燥感,因為不管什麽話題,他都說得很有趣味性。
“你不覺得悶嗎?”井雉問。
葛天侯不解:“哪裏悶了?”
“一天有半數時間躺床上。”井雉道。“我覺得骨頭都要生鏽了。”
“沒覺得。”葛天侯輕嗅井雉身上的氣息,湧入鼻腔的全是藥味,昭明給井雉用藥的量越來越大,服藥也越來越頻繁,不管是誰這麽個吃藥法都不免從骨髓裏透著藥味。“美人在懷,如此美事,哪裏會悶?”
雖然現在瘦了點,全是骨頭,沒有了以前的細膩豐腴,不過這也沒辦法,病成這樣,難免形銷骨立。
井雉想了想,隨著政見不合和權力爭鬥,她和葛天侯有很多年沒這麽安靜的躺一張床心平氣和的純閑聊了,衝突最激烈的時候甚至分房睡了大半年。
葛天侯不覺得悶,好像也能理解。
“真難為你的眼睛了。”井雉道。
她都是花甲之年了,哪怕因為習武而衰老緩慢,這幾年纏綿病榻,美貌早已說再見。
葛天侯道:“在我眼裏你永遠都和初見時那般美。”美得讓他一見鍾情。
雖然很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樣,也知道葛天侯是情人眼裏出神女,但井雉不僅沒不開心,還更加開心了。“兆也始終如初見。”
“初見時我可沒看出你對我有另眼相看。”葛天侯道。
“但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你了。”井雉哄道。
葛天侯的皮相生得太有特色,生生在眾人中鶴立雞群,不眼瞎的都會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不過這些原因就沒必要說出口了,隻說最終結果即可。
葛天侯也沒追問原因,而是頗為自得的吻了吻井雉的唇。“那是必須的,我生得這麽好看。”
井雉非常配合的誇讚了一番葛天侯的盛世美顏,將葛天侯哄得開開心心的。
病人終究精力不濟,陪著葛天侯鬧了一會井雉便犯困了。
葛天侯有節奏的輕拍著井雉的背,讓她睡得更舒服些。
半睡半醒的井雉抱著葛天侯,忽問:“她會不會回來?”
葛天侯愣了下,回道:“我也不知。”
三十餘載的時光流逝,誰也不能確定一個人的變化會有多大,何況那人三十餘年前就不是什麽可以常理論的人。
井雉哦了聲,這回真的閉上眼休息了。
葛天侯安靜的抱著睡著的井雉,直到確定井雉真的睡著才起床出門。
昭明還在廊下捏雪人。
明明一臉大胡子,但昭明卻總有些童心未泯,旁的人可不會在胡須長長的年紀隨意的在雪後玩雪。
“雉她還有多久?”
昭明聞言抬頭,想了想,還是坦誠回答:“少則半月,多則月餘。”
葛天侯安靜了須臾,道:“她看上去氣色很不錯。”
昭明解釋道:“那隻是藥物的作用,減少她離開時的痛苦而帶來的一點影響。”
但該死了還是得死。
“她也沒有法子?”葛天侯問。
昭明詫異的看著葛天侯,這個她確定自己想的哪位?
葛天侯道:“你用的東西,有一些便是她幼時發明的。”
昭明覺得葛天侯的記憶委實不錯。
他沒記錯的話,師妹和這對夫妻鬧掰並非一年兩年之事,而是三四十年的事了。
“最近的藥便是她改的。”昭明回道。
雖然給了他很多藥,但青婧也不是完全就不聞不問了,還是會通過一隻海東青與他錦書往來,了解井雉的身體狀況變化,以及藥膳藥物如何調整。
昭明也不知青婧是何心情,但青婧最近的調整已經放棄了延壽,而是改成了追求怎樣死得不痛苦。
“她在葛天國?”葛天侯皺眉。
就青婧那張臉,出現在葛天國他不可能一無所覺。
“我也不知她如今在哪。”昭明回道,他連青婧在幹嘛都從來不過問的,何況青婧的蹤跡,就怕哪天覺得三觀受不了忍不住和青婧動手,然後被青婧給幹掉。
葛天侯篤定的道:“但你有聯絡她的方法。”
昭明反問:“君侯意欲何為?”
血緣對青婧顯然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但絕對趕不上正常人。
“我要聯絡她。”
昭明想了想,道:“我覺得她不會想聯絡你。”
從被無光帶走到現在也有三十多年了,青婧真的是實打實的沒聯絡過葛天國一次,昭明估計,若非井雉將死,青婧很可能一直都不會再和葛天國有瓜葛。
葛天侯道:“如何說服她是我的事。”
昭明思量了下在長葛反抗葛天侯可能的結果,一枚說不清是丹丸還是香丸的東西給了葛天侯,隨身佩戴著這個,青婧不知怎麽馴養的一隻海東青會自動找上門。
葛天侯滿意的收下丹丸,然後繼續看著昭明。
昭明小聲問還有何事?
葛天侯道:“我聽說這些日子你時常搖一枚鈴鐺。”
該說血緣很玄妙嗎?
昭明無奈的將一枚鈴鐺交了出來。
鈴鐺裏有蠱,是子母蠱,搖動母蠱鈴鐺,子蠱鈴鐺也會跟著響。
不過從發現青婧將用藥改成了怎麽安樂死後他就沒少搖鈴,但青婧的反應.……安靜得跟死了似的。
海東青很快帶著青婧的帛書回來,帛書上的藥方.……仍舊是怎麽沒有痛苦的安樂死,以及如何死得不那麽難看。
葛天侯看了眼疑惑的看著自己的海東青,也不知青婧是如何馴化的,這隻海東青比他見過的任何一隻海東青都要來得神俊威武,以及靈氣。
執筆寫了一封聲情並茂的信,寫完後葛天侯重新審視了一遍,揉成一團扔掉。
這種招不適合青婧。
絞盡腦汁想了半天,葛天侯決定還是別跟青婧打親情牌,大概率會起反作用,但感情牌不能不打。
因為他沒有能夠打動青婧的利益,沒有能打動人的利益,以情動人便成了唯一的選擇,但自己可以選擇怎麽打。
葛天侯提筆在空白的帛書上寫起了自己與井雉的一見鍾情,多年相思,多年籌謀,終得償所願,婚後伉儷情深,共同養育孩子的溫馨的部分,猶豫了下,葛天侯還是跳過了,怕刺激到青婧。
結縭四十七載,自然不會隻有夫妻恩愛,磕磕絆絆也是難免的,矛盾最激烈的時候不論是他還是井雉都曾想過弄死對方,葛天侯都如實的寫了進去。
慶幸的是,不論曾經怎樣矛盾衝突,最終都過去了,到了晚年,又恢複了曾經的相濡以沫。
葛天侯寫著寫著莫名的覺得眼睛有些濕潤,一邊拿袖子擦一邊繼續落筆。
人性貪婪,少年時美人與江山都想要,今已遲暮,諸事皆看淡,獨不舍發妻,隻求擁有的更長久一些。
在帛書的最後,葛天侯提筆寫下了五個字:乞阿子垂憐。
將帛書塞進銅管裏,再綁到海東青的腿上,揉了揉海東青的腦袋。
“拜托了,請你盡快將帛書送到她手上。”葛天侯道。
許是南溟遙遠,也許是那人不願再回應,始終沒有回信,葛天侯隻能每天搖鈴,從最開始每天隔一個時辰搖一會很快發展到了讓寺人全天候的搖鈴。
在搖鈴頻率與時長的變化中,井雉的身體愈發衰敗——不把脈根本發現不出來那種。
雖然內部已經油盡燈枯,但外表的氣色卻是好看了許多,從形銷骨立不成人形一路往正常人的方向狂奔。
但愈發接近正常人,倒計時便越短。
悲痛也罷,求神乞魔也罷,滴漏裏的水終有滴完的時候。
又一場大雪落下時,井雉連床都起不了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下了三日也未止,躺了三日的井雉的生命卻已走到盡頭。
再不願麵對,葛天侯也終不得不接受現實。
也沒找一堆文武百官來煩井雉,隻是讓兒女們來同井雉道別。
井雉同每個孩子都叮囑了一番告誡的話,至於孩子們會不會聽她就沒辦法了,不過若是聽話,日後怎樣也能平安終老。
和三個兒女說完了話,井雉望向門口。“她還沒回來?”
誰?
三個兒女俱是不解。
兒女不解,但葛天侯卻懂,想回答,但想想海東青一去不回,蠱鈴鐺怎麽搖都沒反應,哦,也不是完全沒反應,昨日的時候鈴鐺突然怎麽搖都沒聲了。
昭明檢查了後說裏麵的蠱蟲已經死了。
葛天侯實不知要如何開口。
井雉見狀說不清是鬆了口氣還是失落的道。“她不回來,也好。”
葛天侯無言。
井雉笑道:“如果以後遇到她,告訴她,我無法不恨她,但我也無法不愛她,不後悔生下她。”
葛天侯對此並未驚訝,點頭道:“我知道,我一定會告訴她。”
“不需要強求,有緣的話就告訴她,無緣再見,就罷了。”
葛天侯嗯了聲。
井雉看著葛天侯,心中有千言萬語,卻無法開口,不論說什麽,對此刻的葛天侯都無比的殘忍,最終隻能沉默的握著葛天侯的手。
葛天侯讓旁的人都退了下去,最後的時間,隻想兩個人安安靜靜的度過。
昭明識相也是不忍的退了出去,三個公子則是安安靜靜的在一旁守著,看著夫妻倆享受著最後的時光。
出了門,發現外麵的鵝毛大雪還在下。
小冰期的威力果然無窮,今歲的雪災,怕是整個北方都受災。
而這隻是小冰期呈上的開胃菜,大菜遠還沒到時候。
昭明不由得有些同情葛天侯,喪妻已經很慘了,今歲冬季的這情況,顯然他便是想安安靜靜的悲傷自己當了鰥夫,現實也不會給他那個時間。
當屋裏響起三位公子的痛苦聲時,昭明琢磨著自己接下來要去哪裏。
他為井雉而來,如今井雉已死,他也沒必要繼續守在長葛了。
而且青婧對於井雉之死的表現.……昭明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被遷怒。
再過些日子就告辭吧。
人族事死如事生,因而大興土木修建豪華陵墓是常態,也是傳統,但不是每個人都將身後事太當回事。
炎帝是個神奇的人。
明確告訴後人,所謂輪回,是洗去所有記憶如同素縑的靈魂注入新生兒的身體裏,那是一個全新的生命,是另一個人。
這使得一些人覺得既然輪回後都是另一個人了,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呢?那不是自己。
活在當下,活在今生,來世如何……跟自己有關係嗎?
井雉無疑是這樣一個人,因而她的葬禮與陵墓都相當簡樸。
陵墓不是多豪華的陵墓。
別人是活多少年就修多少年的陵墓,活得越久,陵墓就修得越豪華,但井雉與葛天侯的陵墓是合葬陵墓,不是常見的那種國君和君夫人各有一座陵墓風格。
合葬陵墓隻修了三年就修好了,然後就一直放在那,等待需要用的時候。
陵墓不大,也沒準備多少墓室。
井雉與葛天侯合用一間大墓室,除此之外還有五間墓室,不過隻有一間墓室已經用上。
昭明瞄了一眼,裏麵的棺槨尺寸.……明顯是早夭的孩童。
未成年而夭亡的孩子被認為不吉利,是不能入祖墳的,都是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不過傳統顯然約束不了這對夫妻,在自己的陵墓裏為夭折的孩子準備了墓室。
值得一提的是,夫妻倆雖然不同棺(葛天侯還活著,沒法入棺),但用的槨尺寸非常可觀,能容納兩具棺。
葛天侯親手為妻子封了棺。
喪葬落幕,之後葛天侯便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忙碌於處理雪災的事,隻字不再提井雉,並且搬出了夫妻倆合住了數十載的宮殿,將自己起居的宮殿換到了旁邊的宮殿,以前夫妻冷戰時他都是住的這座宮殿。
昭明一直若有所思的觀察著葛天侯,卻不乏一語,直到雪災處理得差不多,葛天侯沒那麽忙時才提出告辭。
葛天侯不太想放人,這是個人才,遂邀請昭明留下為官,並許以公卿之位。
昭明婉拒,我和你女兒是師兄妹。
師兄妹。
巫女不收男性弟子,青婧的師兄隻有一個含義。
葛天侯立刻就沒有留人為官的心思了,這就是燙手山芋,但還是問了句昭明打算去哪。
昭明表示自己老娘已過世多年,但老父還活著,因為一些緣故,他十幾年沒見過老父了,突然有點想他了,想回去瞅瞅。
葛天侯估摸著昭明更可能是想回去確認一下老父死沒死。
十幾年沒回家,不著家至此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