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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鯈

  【美麗的羊會有很多的朋友, 但美麗的狼如何能與羊做朋友。】


  【我以為她的朋友很多呢。】


  【消遣時間的情人和朋友不是一類。】


  望舒想說我沒搞混,隻是覺得情人分布範圍都那麽廣了, 足可見其足跡之廣泛, 沒道理會人緣淺薄。


  靈鵲先生的傾訴仍舊在繼續,戰爭結束他回去找芕的時候,芕沒有朋友, 但也沒被排擠。


  沒人敢排擠她。


  以卑賤之身敢在巫序殺人, 最終還全身而退,芕的事跡讓所有人敬她而遠之。


  哪怕很多人都覺得這是個瘋子, 但越是生活優渥的人越愛惜生命。


  錦衣玉食、呼奴喚婢、左擁右抱的人生不香嗎?幹嘛要去招惹這種會玩匹夫之怒, 血濺五步的家夥?


  靈鵲先生不太清楚具體怎麽回事, 為了保護死者的名譽, 事情並未傳播開來, 他很幹脆的去問芕。


  芕用一種惋惜的口吻表示自己殺了個人, 身上肥膏挺多的,可惜……殺了卻不能吃。


  “那你為何要殺他?”靈鵲先生問。


  芕的性格他了解,不會無緣無故殺人, 殺人, 要麽為了吃, 要麽為了自保。


  芕對不能吃的惋惜足以證明她不是為了吃而殺人。


  “他想睡我, 但我不想睡他, 他聽不懂人話。”芕回道。


  既然聽不懂人話, 那就不用聽了。


  “屍體被發現的太快了。”芕忍不住有些委屈的小聲嘀咕。


  靈鵲先生看著因為未滿八歲還是垂髫之齡, 因而褐色的卷發披散著的芕,憤怒於那個人禽獸不如,這麽小的孩子都能下手, 也無力於芕的委屈, 如果屍體沒被及時發現,你想做什麽?

  同樣是毀屍滅跡,芕毀屍滅跡的做法絕對和正常人有差別。


  “沒事,這種人你殺了也就殺了,但,殺人可以,吃就算了。”靈鵲先生道。


  “我沒吃。”


  “如果沒被人發現,你也不會吃?”


  芕沉默以對。


  靈鵲先生皺眉,問:“你這兩年,沒殺過別的人吧?”


  “沒有,巫序管吃管穿。”芕回道。


  她又不是瘋子,沒有動機也能殺人。


  這話題聊得著實心累。


  巫序管吃管穿所以你沒有動機殺人,那不管吃穿呢?

  靈鵲先生為了心髒承受能力著想,明智的沒追問這種問題,反正確定芕在自己不在這兩年沒吃過人就夠了,他忘不了芕那個洞穴裏堆積的人骨,以及他養傷時有一回芕帶回一具孩童的屍體問他想吃那塊肉。


  一輩子的心理陰影。


  “你那時候為何會救我?”靈鵲先生好奇的問。


  芕是會吃人的,這點毋庸置疑,而在發現學醫可以一輩子有飯吃前芕就沒有救人的概念,撿到後他不是吃了他,而是救下他,簡直不可思異。


  “我沒救你。”芕回道,見靈鵲先生不解,遂解釋了下。


  她撿到靈鵲先生那地方是專門用來遺棄老人和孩子的地方,因為那地方地形有點複雜,老人沒力氣爬回去,也不會爬回去,小孩子倒是可能會為了求生試圖回家,但那地方很容易迷路,被遺棄在那裏的稚童通常還沒找到回家的路就先饑渴而亡了。


  當然,有大部分,自然會有少部分,不過這個問題也不難解決,大部分父母扔下孩子時會將孩子給捆了,避免孩子跟在父母後麵找回家,或是沒有父母在前麵引路也能自己找回家。


  她能在荒野裏獨立生存那麽久,那塊地方的地利功不可沒。


  看到靈鵲先生時,她以為靈鵲先生是被遺棄的老人,雖然還沒死,但活著可以保存更久,她便在已經死透了的孩童屍體與靈鵲先生之間選擇了後者。


  因為是儲備糧,芕是將人扔在洞穴角落裏放著就沒管了的,準備等他死了再吃。


  結果左等右等,靈鵲先生就是不死。


  等了兩天都沒等到靈鵲先生咽氣,她都驚呆了。


  以前也不是沒撿過還沒死的人回來,但扔在角落裏,沒吃沒喝沒藥,一般沒幾個時辰就死透了。


  靈鵲先生的求生意誌之強,她頭回見。


  不僅沒咽氣,還頑強的醒了過來。


  許是太過稀奇,也許是芕自己都說不清的緣故,做出了將珍貴的食物分一部分給靈鵲先生的舉動,想看看靈鵲先生能否繼續活下去,創造奇跡。


  若是死了,那就當那些食物為肉類保鮮的代價了。


  因為沒有鹽,她得到的食物都得在短時間內吃光,不然就會腐爛,雖然她不介意吃腐爛的食物,但怕生病啊。


  靈鵲先生也覺得自己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以及,對芕的思維改造絕不能輕忽。


  改變思維很難,但要改變吃人的習性卻很容易。


  雖然這世上有那麽一些人吃過人後會對人/肉念念不忘,哪怕不缺吃的了也還是會惦念著這份美味,不時的打牙祭。但芕沒到那個境界,殺人是為了吃,吃是為了活,當不殺人也可以活時,她便不會殺人,因為沒意義。


  而且殺人也是有風險的。


  殺人者人恒殺之。


  沒人能保證自己永遠都不會被反殺。


  既然有更穩妥的方式獲得食物,幹嘛還要選擇高風險的法子?


  對此,靈鵲先生甚是無言。


  芕的改變結果是好的,但改變的原因真的就有點令人不適了,純粹的生存與否,不摻半點道德。


  師徒倆爆發過不少爭執,總是以靈鵲先生被氣個半死而告終。


  以至於後來芕忍不住評價靈鵲先生:矯情。


  靈鵲先生的反應自然是氣得跳腳,逆徒,尊師重道懂不懂?


  也隻是氣得跳腳,抄家夥教育一下徒弟什麽叫尊師重道……隻能說天賦狗就是天賦狗,芕不僅學醫很出色,習武亦不遑多讓,她十二歲以後靈鵲先生便打不過她了。


  既如此,還能咋的?


  自然是尊重徒兒的自我意誌,不然總不能和徒兒打起來然後被徒兒揍一頓吧?麵子還要不要了?


  而且,芕也不是完全沒道理,雖然覺得靈鵲先生矯情無聊,但對於靈鵲先生的醫者仁心,她就給出了提議。


  這年頭最缺的不是高明的醫術,而是足夠的醫者,師君你將自己的醫術著書廣傳天下比手把手帶出一百個弟子都更能救人。


  大抵是因為自己從醫的初衷與醫者仁心不沾邊,芕對於靈鵲先生那學醫者必須有一顆仁心的收徒標準非常嗤之以鼻。


  師徒倆針尖對麥芒的互相折磨了許多年,沒有最心累隻有更心累的日子終結於芕十四歲那年。


  某一天,小徒弟突然與靈鵲先生說自己要當苦行巫醫。


  換了別的任何一個徒弟,靈鵲先生都相信徒兒是為了濟世救人而有此誌向,畢竟他教徒弟也不止教醫術,還教醫德,別的徒弟也都很聽,不像芕……逆徒。


  靈鵲先生以一種逆徒你哪根神經搭錯了的眼神看著芕。


  芕學醫,救人也是真的救人,但隻要行醫賺的錢夠吃飯夠花銷了,芕就會馬上扔掉醫者的幌子,等錢花完了再撿起自己的職業。


  務實到令人無話可說。


  芕沒跟靈鵲先生自己神經有沒有搭錯這種問題,靈鵲先生都快耳順之年了,老人家身子骨自然沒以前那麽皮實,一個不留神氣死了多悲劇。“師君你可還有什麽能教我的?”


  靈鵲先生不假思索的回答:“醫德。”


  他的醫術,芕已經學完了,並且比他這個當先生的還出色,圓滿了他當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願望,隻一點:芕的醫德就沒及格過。


  “師君你確定要和我討論道德?”


  靈鵲先生當然不想,誰也沒有找虐的意思。“你想作甚?”


  “我想更多的醫術,我獲得更多的權力。”


  靈鵲先生沒明白過來這和去當苦行巫醫有什麽聯係。


  “知識乃珍貴,大多非子孫不傳,而願意傳弟子的,收徒標準又極嚴。”


  “你還想拜別的師君?”


  “我想,但不會有人收,一日為師終生父母,不得二心。”芕一副完全無法理解的模樣。“不過我想到了別的法子。”


  靈鵲先生好奇的看著逆徒。“你有什麽法子能讓別人傳授你知識?若是綁架與威脅這類我勸你別想不開。”


  “我當然不會那麽蠢。”芕問:“師君,你覺得苦行巫醫麵對與自己一同麵對瘟魔的同伴,在死亡麵前,有人能保持門第之見將自己的醫術捂得死死的?”


  靈鵲先生也是苦行巫醫,知道苦行巫醫都是什麽樣的人,瞬間就懂了芕的心思。“利用善者的仁心,你不覺得可恥嗎?”


  芕反問:“醫術敝掃自珍,當事人死了,精妙的醫術不是退步便是失傳,天下醫者永遠都不夠用難道不更可恥?”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那你想獲得權力又是什麽意思?”


  “我想往上爬,做那人上人,但我的出身,正常的路子我走不了,召醫令這個特殊路子卻是很適合我。”


  靈鵲先生扶額。“為師祝你堅持得久一些。”


  走召醫令的路子就不可避免的與瘟魔同行,瘟魔無情,不認血統的,管你是王侯公卿還是氓庶奴隸,收割起來完全不帶手軟的。


  以前也不是沒人試圖利用召醫令的路子牟利,但.……隔三差五的麵對瘟魔,內心再堅強的人也吃不消。


  也因此,能夠成為苦行巫醫的人,別的不好說,但在醫者仁心這方麵是當之無愧的高尚。


  凡是抱著牟利的心思試圖混入其中的人,最終要麽自動敗退,要麽被同化。


  他有點好奇逆徒會是那種。


  ***

  鯈啃著蒸餅問:“那後來呢?她是敗退了還是被同化了?”


  靈鵲先生沉默了須臾,回道:“我不知道。”


  鯈不解。


  靈鵲先生解釋道:“十餘年裏,她屢屢出入疫區,活人無數,也籍著活人無數的功績一路爬到了帝國的上層。但,她最終還是被拉了下去。”


  鯈道:“出身卑微,卻幹得那麽出色,難免的。”


  一個野人幹得那麽好,讓出身高貴者顏麵往哪擱?而且權力的瓜分,有人加入,就意味著得有既得利益者利益受損。


  芕的上位必然損了他人的利益,而他人想加入或是瓜分更多的權力,有著出身卑微這一汙點的芕無疑是最好捏的軟柿子。


  靈鵲先生歎道:“是啊,難免的,但她的罪名.……我一直以為我教她的,除了可以讓她不需要再發愁吃飯問題的醫術,她全都左耳進右耳出,沒放心上,直到最後,我才發現,她還是有聽進去。”


  芕的倒台是多方麵的因素,但她明麵上的罪名卻是開了一代先河。


  挖墳掘墓盜竊屍體,殺害鄰人。


  收到消息時靈鵲先生是非常不能理解的,殺害鄰人太扯淡了,芕殺人要麽是自衛要麽是吃的不夠遂殺人充饑,都爬到巫祭位置了,餓著誰也不可能餓著她,但要是自衛,以芕的能耐也不至於甩不掉罪名。


  還有挖墳掘墓,芕哪怕是吃人,她也是吃新鮮的剛死沒兩天的,死得時間太久的肉吃會鬧肚子,芕不拿身體開玩笑的,總不能是為了抓蛆蟲為食吧?

  他的疑惑在芕托關係好的同僚送來讓他整理著書的劄記與解剖圖中得到了解答。


  人族崇尚入土為安,解剖屍體被認為是褻瀆亡靈,哪怕是曆史上青帝的王後羲和獨孤,以他之出身也因為盜掘墳墓解剖屍體而備受爭議。


  雖然因為戰爭的緣故,總有缺胳膊斷腿的,需要能讓死者完整下葬的人,但這一被稱之為仵作的職業也是由賤民擔任,子孫世代相傳。


  芕幹的事委實是挑戰正常人的道德底線。


  仵作幹的是縫合死者的屍體讓死者能夠囫圇著下葬,芕幹的卻是讓完整的屍體支離破碎的事。


  倒得不冤。


  但她這一次卻不再是如二十多年前初遇時那般是為了充饑,而是為了醫道。


  離開靈鵲先生後的十年風風雨雨終究改變了她,她開始理解曾經覺得不可理喻的師君。


  人力終有窮盡時,但辛辛苦苦努力的救人,病患最後還是死了,實在是太不甘心了。


  生命太脆弱了。


  魔鬼的引/誘踩進去了一定會萬劫不複,但人很難克服自己的不甘心。


  慶幸的是魔鬼雖然惡意滿滿,但她拿出來的魚餌卻是貨真價實的,總歸不算白費。


  ***

  “魔鬼的引/誘是什麽?”鯈拿著木牘與筆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問。


  “芕說她遇到了一個對整個天下都充滿孩子般天真的殘忍與惡意的魔鬼,受到了那人的指引才會嚐試通過解剖屍體來提升自己的醫術。”靈鵲先生歎道。


  一旁的元往嘴裏扒了一口兔羹羹。


  【師姐的殘忍是孩童般天真的殘忍,這我知道,但惡意是什麽意思?她幾時對世界產生過惡意這種情緒?】


  【剛被放出來那會兒,戾氣有點重,你母親運氣不好。】頓了頓,元補充。【不過,當事人不一定覺得自己運氣不好。婧雖不懷好意,但教給你母親的東西都是實打實的幹貨。】


  至於幹貨本身就有毒,又沒人逼你吃。


  聽懂了元什麽意思的望舒沉默了。


  靈鵲先生沒有讀心能力,並不知元與望舒的情況,但他能察覺到鯈在做著什麽。


  理論上目盲者聽力都極好,算是側麵應證一句話:神靈為你關上一門時往往會打開一扇窗。


  但靈鵲先生不在此列,他的眼睛是很正常的老人病,年紀到了,視力不可避免老花眼,聽力自然也有受到影響,不至於影響生活,卻也沒真正的盲人那般敏銳,隻能隱約察覺到鯈在做什麽,隻是無從判斷具體在做什麽。


  “鯈你在做什麽?”


  “我在記芕師姐的事跡,人的記憶會隨著時光流逝而模糊,拿筆記下來才不會忘了。”鯈回道。


  “你是巫即殿的采風使?”靈鵲先生下意識的問。


  采風使,顧名思義,前往帝國各地采集各地的民俗民風以及朝堂爭鬥,加以整理帶回去成為史料,人族第一史書《大荒紀年》的完善與準確性,采風使們功不可沒。


  當然,王侯公卿們非常不喜歡采風使的。


  采風使,或者說巫即殿的立場就是沒有立場,發生了什麽就照實記載什麽。但,不加以粉飾與打扮的史書……隻有更顛覆三觀沒有最顛覆三觀。


  王侯公卿們殺父殺母殺夫殺妻殺子甚至血親亂/倫等事跡,巫即殿落筆時相當實誠與客觀。


  這也導致了《大荒紀年》明明不是禁書,但想找來看,比弄卷禁書來看難度還高。


  采風使們為了安全,在外收集材料時也不會亮出采風使的身份。


  鯈搖頭。“不是,我隻是一名醫者,隻是心病用藥石無法救治,我都是通過講故事來開導別人,但憑空想象總有想象力枯竭的時候,我會將遇到的覺得值得記下來的人事給記下來,再加以改編,回頭遇到對症的病人便拿出來。”


  靈鵲聽懂了。“你這倒是有點意思,那你攢了多少故事了?”


  “有兩百多個了。”鯈驕傲道。“一半是我編的,一半是我四處流浪時收集的。”


  元隨口問:“那麽多故事,你流浪多久了?”


  鯈在心裏算了算,回道:“大約兩三歲的時候,我的狼阿母死了,我便離開了狼群,不知不覺都過去這麽久了。”


  這話裏的內容太豐富,正在用朝食的三個人俱是一愣。


  他們可真沒想到鯈是被狼養大的,從小就是孤兒。


  鯈的容色談不上驚豔美麗,屬於耐看哪一款的,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種,但他的眼睛就生得格外令人驚豔了。


  生得有特色,鯈的氣質與言行也很有特色,三分通透、三分教養、三分灑脫不羈,又識文斷字,他們一直以為鯈是家道中落的小貴族之後。


  不過,這種身世,最後還能長成現在這般模樣,而非心性扭曲,此子先天心性得有多純良才能中和掉人間帶給他的傷害?

  莫名的,靈鵲先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那不知道死哪去了的逆徒。“難怪你小小年紀卻如此少年老成。”


  鯈笑著謝了兩句靈鵲先生的誇讚,然後問:“那你現在還要收我為徒嗎?”


  “當然。”靈鵲先生道。“我很高興收你這樣的好孩子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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