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東郭綽
東郭綽來拜訪辛箏時辛箏已兩天兩夜, 確切說是三天兩夜沒睡覺了,眼睛裏滿是血絲, 東郭綽瞧了都忍不住呆了下, 若非知道辛箏不好色,並且去歲去西坊還被刺殺被迫蹲家裏一個月,辛箏如今的模樣真的很容易讓人往生理需求的方向想。
“辛侯可是有煩心事?”東郭綽問, 若是辛箏因為什麽棘手的事搞成這樣, 他或許能幫上忙,欠辛箏的人情, 能還一點是一點。
“我隻煩心錢永遠不夠花, 你幫不了我。”辛箏隨口回道。“你來尋我是?”
“在下是來還一物的。”東郭綽取出了辛箏前些天給自己的帕子, 帕子保存得極好, 不論是墨跡還是璽印都清晰如故。
辛箏聞言詫異挑眉。“你想要什麽呢?”
要招攬人才, 自然不能自己有什麽就給什麽, 而得對方想要什麽給什麽,對於大才尤其如此,給得不合口味.……可以參考一下青婧剛認識那兩年對她幹的事, 沒被弄死半是她命硬, 半是青婧對她有一點興趣。
東郭綽聞言想了想, 道:“辛侯有些像我的夫子。”
山鬼?
辛箏好奇的問:“她怎麽了?”
山鬼怎麽了?
東郭綽一時難以回答這個問題。
山鬼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更透徹點的話大概就是, 山鬼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 不是她的美貌, 而是她的氣質,有一種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覺。
別人講學為的是宣揚自己的學說,因而很多人講學都是免費的, 為的是學說爭鬥。
山鬼不是, 她就是為了錢,你想聽什麽學說,她就能給你講什麽學說,並且講得頭頭是道,哪怕是該學說的真傳跑到她麵前都不一定說得過她。
東郭綽是在山鬼大街上講學時被吸引的,彼時雪衣白發的山鬼因為撿了一堆被遺棄的孩童,而孩童要吃飯的問題不得不走入人族的城邑。
許是考慮到用寶石和珍貴藥材換錢賺是賺但也容易引來覬覦,也可能是一群是教,也不怕再多來幾個,山鬼在用藥材與寶石換了錢糧布帛後在大街上講起了學。
煙火紅塵,山鬼便仿佛誤入俗世的山中精靈,空靈而縹緲。
回頭率相當高,而一旦回了頭便很難不被她的講學所吸引。
東郭綽在那之前沒見過比山鬼更有學識的人,長大以後遊曆列國也沒見過。
山鬼是唯一一個學識淵博得給他一種無所不知的感覺的人。
那種感覺讓他不顧一切的偷了家裏的錢尋去了山鬼的住處拜師。
“你想學什麽呢?”山鬼簡單介紹了下自己會的東西,長長的一串,用一個詞來總結的話,那就兩個字:全才。
東郭綽問:“你全都教我不行嗎?”
山鬼瞅了瞅新收的學生,非常直接的道:“你並非國士無雙的底蘊,更無漫長的壽命,選一個能學明白就不錯了,務實點。”
“學生想學治國之術。”
山鬼問:“那你要偏文還是偏軍事?”
東郭綽用眼神問這也不能一起學?
山鬼道:“文□□定國,武滅國開疆,若無主輔,都要學,那你得學一輩子。”
東郭綽想了想,選擇了軍事為主,文治為輔。
這一學便是十年。
雖然山鬼辦學是為了賺錢,但她的教學態度卻是相當的認真,根據每個弟子的興趣和天賦教最合適的東西,還會根據學生的性格決定是誇讚多點還是責罵多點,因材施教。
十年的時間足夠東郭綽成才。
“我教你的,在這個世道已經夠用了,你可以選擇出師,也可以選擇留下來繼續學,不過你若是留下來,我還能教你的,你便是學了也不會有用武之地。”
“為何沒有用武之地?”
山鬼想了想,回答:“你教一個孩童如何揮舞長戟的技巧,他可用得上?”
“長大後自是用得上。”
“那孩童命中注定活不到那個時候呢?”山鬼坐在長廊下望著雨中的敖岸山,目光似在望山,又似什麽都沒在看。
東郭綽不是很明白,但山鬼不會騙人,他說自己還能再學到的不會用得上,那多半是真的,而且他也已成年,學了這麽多年,他對自己的才華也有點數,不能與山鬼比,卻勝過很多很多的人。
十年風雨無阻的苦學,為的是什麽?
可不是做學問。
按著慣例,學生學出師要走了,所有人會聚在一起共飲離別的酒,東郭綽忍不住好奇的問了山鬼一個問題。“夫子這些年教各家學說,為何唯獨不曾教過自己的學說?”
山鬼道:“我並無學說。”
東郭綽不解。“夫子對天下難道沒有期望?”
山鬼沉默須臾,反問:“為何要有期望?”
東郭綽不解。“夫子難道對這天下沒有期望?”
山鬼想了想,道:“我從一開始便知道天下最終會是什麽模樣,既已知,又何來期待?”
東郭綽沒聽明白,但眾學生都很好奇山鬼覺得必然的未來是什麽樣的,紛紛起哄。
許是因為飲了酒的緣故,也可能是想滿足學生們的好奇心,山鬼道:“未來啊,人無貴賤之別,老有所養,幼有所依,每個人都能上學,吃飽穿暖。”
非常樸實的話語,卻也充滿了白日夢的味道,又令人忍不住期待。
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白日夢了。
東郭綽將當年出師時山鬼所言的未來說了說。“雖然夫子說那是她認為的必然發生的未來,但我相信夫子,夫子既然說那是未來,那就一定是會發生的未來。辛侯,你讓我想起了夫子。”
辛箏不解:“夢中的未來那般美好,她怎就會想不開做個隱士?”
東郭綽想了想,問:“辛侯可抓過沙子?”
辛箏點頭。“抓過。”
“那辛侯一定知道,不論怎樣握緊,沙子最終都是會落下的。”
辛箏聽懂了。“既然不論怎樣都注定會發生,何必強求?”
東郭綽點頭。
辛箏笑。“既如此,人終有意思,你的夫子怎麽不早點去死呢?”
東郭綽尷尬,但還是為師長辯駁道:“人各有誌。”
各有誌你到夫子這份上也不容易,辛箏心說。“那你呢?你既然相信她所說的會成真,為何拒絕我?”
東郭綽道。“我相信辛侯所希望的會成真,但我與辛侯是不一樣的。”
辛箏聞言問:“你所求?”
東郭綽道:“辛侯乃仁義之士,然,比起義,我更重利,我並不恨這個貴者恒貴,賤者恒賤的世道,我恨的是憑什麽貴者恒貴的世界裏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自我之上,公平公正,自我之下,貴賤恒定。”辛箏無語道:“你的追求可真實在。”
“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東郭綽理直氣壯的道。
比起利他人的義,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喜歡貴者恒貴,恨也是恨貴者恒貴的世界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辛箏道:“罷了,你我並非同路人。”
她幹的就是給血統神聖掘墓的事,自然不可能前腳為血統神聖掘好墓,後腳就將墓重新填平,人生再無聊也不能無聊到這份上。
誌不同,自然不相謀,但東郭綽還是道:“我欠辛侯兩個人情,來日必償。”
辛箏滿不在意的擺了擺手。“舉手之勞,無須在意。”
“於辛侯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於在下卻無一不是大事。”東郭綽很認真的道。“辛侯可以不在意,在下卻不可以不當回事。”
辛箏回以隨便你的眼神。
“辛侯可知夫子說她所言的未來需要多久才能實現?”
辛箏似是來了點興趣。“多久?”
“少則兩千年,多則三四千年。”
辛箏:“.……”
東郭綽歎道。“那需要很多很多人的努力。”
辛箏:“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
東郭綽聞言沒再說什麽,告辭離去了。
辛箏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一名貌不驚人的仆人來回稟東郭綽已離開才開口道:“他離開蒲阪後將他的蹤跡透給王畿的公卿貴族們,若公卿貴族們取不了他的命。”想了想,考慮了下自己手頭的人手緊張程度,辛箏最終放棄了讓自己的人到時候繼續刺殺的想法,人手培養不易,敗不起。“找殺手買他的首級,價格的話,唔,一千金好了。”
一千金買東郭綽的首級,買不到也沒虧,買到了,東郭綽的首級值這個價,還是不虧。
“諾。”
“還有,派人去通知夷彭,讓他去敖岸山查查山鬼。”想了想,辛箏補充道。“帶上九方燮。”
一個被現實狠狠按在地上教育做人都還沒心灰意懶的理想主義者與心灰意懶的避世隱居者,不知最終會是誰幹擾誰。
***
東郭綽走了,還沒等朝堂上就軍將之位要不要給他,如果不給,要安排個什麽位置給他時便離開了。
辛箏覺得東郭綽走得快說明這人的求生欲還是很強的。
軍將之位很好,但沒有足夠的出身,能活過三天都算好的。
而不當軍將,東郭綽打了那麽多人的臉,上頭想弄死下頭一個沒有背景的小卒子還不容易?
辛箏很明白,君離卻不能理解,拎著酒來尋辛箏。“他竟然就這麽走了,那他折騰這麽久是圖什麽呀?”
辛箏飲著自備的乳酒。“圖名呀。”
君離疑惑的看著辛箏。“什麽?”
“我說,圖名。”辛箏道。“他沒有足夠高貴的出身,若無名,哪個王侯會重用他?經此一遭,天下誰人會不知他之名?”
“他這麽走了,得罪的王侯還不夠多?”
“多啊。”辛箏道。“不過,走得如此痛快,他對王畿還真是一點都不抱希望。”
雖然她自己也沒抱希望。
帝國是腐爛已經爛到了根子裏,薪火台再努力也是白搭。
樹葉樹枝甚至樹幹生了病都還能治,但樹根出了問題,隻有一個辦法:砍了燒柴。
“對了,他走了,軍將的位置也不需要爭議了,換成誰了?”辛箏問。
君離悶了一口梨花白。“我。”
辛箏一口乳酒差點噴了,輕咳了兩聲。“你?呃,好像也合理,決賽時表現最亮眼的便是你了,雖然沒去搶王旗,但你幹掉了半數的參賽者。”
君離目盲,不管是出將還是入相,古往今來就沒有殘疾人的,但君離的身份足夠高貴,別的參賽者再謙遜禮讓表示自己不如君離,表達一下對君離的支持.……
辛箏幸災樂禍的笑。“做人莫囂張,若囂張,現世報來得快。”
君離不悅。“喂,我都被人這麽算計了,你怎還笑得出來?”
“我不笑難道要為你哭?”辛箏反問。
君離噎住。
辛箏到底人性未泯,很快又問:“既然你都被推上去了,顯然是不可能下來了,你打算怎麽做?”
君離:“.……我練過兵,也帶過兵,但這回……我委實不知該怎麽帶,在昆北時,不論我自己培養的還是你給我的,都是會聽我令的。”
辛箏想了想,道:“我建議你將所有人都揍一頓。”
“我能打贏的隻有三成。”
辛箏聞言也隻剩下無奈了。
君離繼續道:“兕子,我待你如何?”
辛箏警惕的看著君離。“你想幹嘛?”
察覺到辛箏身上透出的警惕,君離無語,頗為哀怨的道:“這麽多年我待你一片真心,你怎能如此無情?”
辛箏搓了搓胳膊。“說人話,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你看我如此艱難,可否為我也為帝國分憂。”
“比如?”
“我覺得司馬很適合你,你不是崇法嗎?”君離道。
“司馬,軍中統軍法秩序之職,這倒是個好位置,但這個位置上,要麽幹得特別好然後死得快,要麽幹得毫無成績但活得長久。”辛箏悠悠道。“你希望我是哪種?”
“我希望你是第三種。”君離摸索著握住辛箏的手,眼神專注認真得仿佛真的能看見辛箏,且隻看得見辛箏一般。“我相信你,也希望你能信我一回,不論麵對誰,我都會是你的後盾。”
辛箏瞧著君離的眼神不由怔了下,旋即甩掉了君離的手,見鬼,她方才竟有種對方好似真的看見了自己的感覺,冷冷反問:“我為何要相信你?”
君離難過道:“多年相交,你我之間的情誼難道還不值些許信任?”
“談感情傷錢。”
君離:“.……你的錢又花完了?”
“我何時手頭鬆過?”
君離無法反駁,認識這麽多年,辛箏的生活一直都是拮據的。“談錢傷感情。”
“錢我所欲,感情我所欲也,若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取錢而舍感情也。”
君離為難。“我如今真沒錢,為了保證我自己的安全,我總得為自己準備足夠的精銳親信,錢已花得差不多了。”
“欠條,利錢一成。”
“你放高利貸呢?”
“你的意思是你更喜歡九出十三歸?”
“不,還是一成好了,多少?”
辛箏順口回答:“五百鎰金。”
“你怎麽不去搶?”
“我如今正在搶劫你呀。”
“.……”
辛箏很快在隨手翻出的犢版上寫好了欠款,遞給君離。“用印吧。”
君離無奈的在犢版上用了代表自己身份的印璽。
辛箏滿意的將犢版收了起來。
君離忽的伸手往她的發髻上插了一根奇楠木簪。“送你的,當謝禮吧。”
辛箏也沒拔下來,君離差不多每個月都會送她一根簪子。“這破簪子可不能當定金。”
君離:“.……不是定金,隻是單純給你的禮物。”
那就好,辛箏摸了摸簪子。“你很喜歡木簪嗎?”
君離想了想,發現自己對簪子真沒什麽喜好。“好看的簪子我都喜歡。”
“那你怎麽送我的都是木簪”
他現在隻會用刻刀雕刻木簪,木頭以外的材質一點都不好雕,他還看不見,能用刻刀刻木簪尚且練了很久才不再傷到手,何況別的。之前勉強做了一枚和自己手上扳指樣式配對的兕角扳指弄得滿手都是傷口,養了好一段時間。
君離笑道:“你不喜歡?那我下回送你其它材質的簪子。”
“也不是不喜歡,雖然刀工一般般,但樣式都挺合我心意的,隻是除了前段時間的兕角扳指,你送的全是木簪,不免顯得單調。”辛箏隨口道。“不過你如今也沒錢了,沒必要送我東西,反正送不送禮都不影響你我交情。”
君離哭笑不得。“所以你就從來都不送我禮物?”
辛箏理直氣壯道:“沒錢。”
“你上回送我的扳指也沒花錢。”
“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