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驪嫘
人世間最無奈的是什麽?
驪嫘的回答是代表辛箏與王孫誦談結盟。
辛箏也不是什麽人都結盟的。
或者說, 如果不是她自己的出身不夠高,手頭擁有的資源太少, 她更願意單幹。
雖然要結盟, 辛箏也是很認真的挑選結盟對像。
伊祁青律,少昊君離,相繇慶父, 扶風旌還有七八個同是學宮的弟子, 以及王孫誦,出身都很高, 前麵三個一個帝族的帝子, 兩個是王族的王子, 都相當煊赫。
人王之位雖是禪讓製, 但實際上白帝之後, 王位便一直在一個圈子裏打轉。
這個圈子裏最初有幾十個氏族, 經過千年的淘汰賽後隻剩下了世人皆讚其高貴的四帝族與九王族。
王位在十幾個家族中輪流,高貴的帝族與王族們滿意嗎?
驪嫘覺得應該是不滿意的。
因為四帝族與九王族開始了新一輪淘汰。
到最後的時候,防風、方雷、高辛、濁山、朱襄五家合縱連橫踢掉了別的對手。
不出意外的話, 第三輪淘汰結束後, 這個小圈子會進一步縮小, 隻剩下一家, 重演扶風亂事。
但是。
巫女無光活生生打斷了這種小圈子競賽, 最終不屬於帝族也不屬於王族的夔氏子奪得了王位。
伊祁、少昊、相繇、扶風這四個無比高貴的氏都是王位圈子裏角逐的失敗者, 背後的國分兩種狀態, 暮氣沉沉以及重新崛起但離輝煌還有不少君離。
國族的利益需要,以及對淘汰了自己的氏族,導致自己氏族遠離王權的仇恨。
另外七個人, 也很好談, 隻是比帝族與王族低,但也不是什麽三流小國,再加上國族之間的距離,自然有底氣和帝族、王族們搶食。
除了王孫誦。
王孫誦不喜歡辛箏。
學宮一起學習了不少時間,辛箏和很多人的關係都屬於還算熱絡,隻除了王孫誦。
驪嫘不解,出發時也問了句,辛箏的回答是王孫誦尚禮。
驪嫘彼時沒明白。
尚禮又怎麽了?
禮崩樂壞,人心不古,天下大亂,向往過去禮樂天下時代人人君子的人多了去。
驪嫘自己並不認為重振禮治能安天下。
禮樂天下,太平祥和不過是因為所有人都忙著發展基本盤,沒能力外擴,如今嘛……把長大的少年塞回嬰兒時的搖籃裏覺得這樣少年會更好,莫不是忘了吃藥?
而且,向往禮樂天下的人分兩種:在新時代中失去了過去身份地位的沒落貴族,拿禮當幌子證明自己的身份地位是具備法理性的王侯貴族。
驪嫘在見到王孫誦第一眼時懂了辛箏的王孫誦尚禮是什麽意思。
這家夥是第三種。
認為帝國回到禮樂天下的時代,便會人心清正,天下太平。
衣著舉止,無一不優雅,無一不合乎禮製,與辛箏可謂兩個極端。
貴族自小錦衣玉食,接受高等教育,言行舉止更是從會走路起就開始了培養,說話的語調要如何如何,走路姿勢要如何如何。
但衣著舉止也沒到要完全合乎禮製的程度,隻要能達到讓人自慚羞愧,覺得,貴族就是貴族,血脈高貴,與吾等賤民就是不一樣,難怪貴者恒貴,賤者恒賤。
辛箏的貴族禮儀知識隻能在庶人身上找優越感,很多東西看不出來,最多就是覺得王孫誦對於禮講究得有點過頭,驪嫘卻是看出來了,王孫誦對禮哪是有點過頭,分明是按著禮樂時代的標準來的。
招待驪嫘時,完全是按著禮製來的。
驪嫘深感佩服。
這年頭居然還有這麽講究的人。
難怪不喜歡辛箏。
辛箏那可是個為了方便能吃賤者食的麥,穿粗布短褐的奇葩。
一個講究得過頭,一個完全不講究,互相看不順眼才正常。
不過,這兩位之間有點不一樣,是王孫誦對辛箏單方麵的不喜歡,而辛箏,她對王孫誦完全沒有情緒,有用的時候就想起來,用不上的時候就忘腦後。
雖如此,驪嫘仍舊抱著能說服王孫誦的信心,對於上位者而言,個人喜好怎能影響利益?
這種信心沒幾句話的時間便開始傾塌。
王孫誦表示,結盟可以,但辛箏得將搶走的逃奴都還給原來的城邑。
驪嫘:“.……”
可辛箏就是不想還逃奴才找人結盟。
驪嫘默然須臾,覺得自己得和王孫誦好好聊聊,至少得弄清楚王孫誦想得什麽,直覺這位大概率和辛箏一樣是個不從眾的奇葩,對付之前那些人的說法對王孫誦沒用。
驪嫘斟酌了片刻,對王孫誦說:“辛子並未搶別人的奴隸,那些奴隸都是自己跑到辛子執掌的城邑的,辛子隻是收留了他們,讓他們能生存下去,他們在辛子的城邑生活得很好。”
驪嫘覺得自己沒說謊。
雖然為了管理方便,辛箏搞的是嚴苛的軍事化管理,所有人實行配給製,除了嬰孩,不準任何人閑著,不幹活就沒吃的。但對於奴隸而言,的確是很美好的生活,能吃飽,隔幾日還能吃點肉,並且辛箏頒布法律給了他們人的身份,誰也不能隨意殺死他們,殺他們是犯法,要償命。
王孫誦道:“但他們是有主人的,辛子收留後理應歸還。”
驪嫘道:“他們並不願意。”
王孫誦聞言惱怒:“是辛子不願吧?”
辛箏的確不願意,但奴隸們本人也比辛箏更不願意。
驪嫘問王孫誦:“不知王孫可知逃奴為何要逃跑?甚至殺了主人也要跑?”
王孫誦露出了茫然委屈之色。“我不知。”
王孫誦的確很茫然,也很委屈。
他知道奴隸吃不飽疲憊勞作,過得很辛苦,他也很同情,會分給奴隸一些粟麥,覺得奴隸主應該善待一下奴隸。
但他並不認可奴隸的逃跑行徑,有什麽不滿為什麽不能和主人好好談談?
好吧,你跑了也就罷了,竟然還喪心病狂的殺死主人,太過分了。
難道看不到失去孩子的老父母,失去父母的幼童的哭泣嗎?
他的城邑也有奴隸逃跑,他有一個認識的人,那是一位品性高潔的君子,樂善好施,素有賢名,卻被奴隸給殺了。
城邑公中的奴隸也有逃跑的,明明他來了以後對公中的奴隸都很好。
這種時候辛箏這個始作俑者派遣使者過來,王孫誦還能保持禮貌的招待,不可謂不有素質。
驪嫘三言兩語套出了怎麽回事,一時無言。
她相信王絕對不會把唯一的孫子給養成這般模樣。
身為王,沒那麽多風花雪月與含飴弄孫的時間,帝國的公文案牘足夠累死他了,能隔個三五天檢查一下孩子的功課,說兩句話都已是不易。
這也是諸侯們的常態,再喜歡一個孩子,都無法做到長久的陪伴,能做的不過是安排可靠的人照顧孩子。
別說什麽龍生龍,老鼠的孩子生來會打洞。
她從辛箏給那些孤兒的教材裏看到過一篇文章:有人將一隻鷹的幼崽當雞養,然後那隻鷹被養成了雞,終其一生都不會飛。有人將雞當鷹養,每天從不同的高度往下扔,最後,那隻雞學會了飛。
孩子們最後長成什麽模樣,王侯們隻能賭運氣,反正好就是自己的種好,不好就是另一半血脈的問題。
所幸,很多王侯都是廣播種,縱是賭運氣,基數上去了,總能挑揀出個滿意的。
王,很不幸,他是純粹的賭運氣,一子一女皆早亡,如今隻這一個後代,沒有賭博的基數。
更不幸的是,王賭輸了。
驪嫘覺得這是必然。
王保護得再好,也擋不住有心人的努力,刻意引誘孩童耽於玩樂,少年縱情聲色是最下乘的,王孫誦這才是最高明的毀人手段。
就這麽一個目標,所有人一塊使勁,很難達不成目標。
事實上,王孫誦隻是迂腐過頭而非紈絝過頭,足以證明王對他的保護很不錯。
驪嫘不對王孫誦長成這般模樣中牽扯的所有人發表意見,卻隻想頭疼。
若是因為個人好惡,看不過去辛箏的性格,驪嫘覺得自己能說服王孫誦。
現在這種……分明是理念之爭,是禮與法的衝突。
若王孫誦是個蠢的,也不是不能糊弄過去,但驪嫘看得出來,王孫誦是迂腐,而非不長腦子。
這是一位君子,一位符合禮樂時代道德標準的君子。
驪嫘隻能無奈的在王孫誦的城邑中暫住了下來。
拉攏名單裏,王孫誦必須拉進來,原因無它,他是王唯一的後代。
王孫誦顯然很清楚這點,咬死了讓辛箏交還奴隸。
驪嫘不問都知道辛箏的答案,隻能委婉的提筆給辛箏寫了則自己在蒲阪時聽到的關於王孫誦的事跡。
王孫誦很小的時候就是一位善良的君子,待自己封地的奴隸與庶農很好,年幼時聽說一個庶農的孩子病了,他正好路過,便去探望,卻看到一家人在喝鼠肉羹,那個生病的孩子前一日夭折了。
王孫誦很是不可思異的問你的孩子死了你怎麽還用肉羹
庶農說,羹裏有鹽。
一個問的是血親死了,怎麽還吃得下東西?而且還是吃肉,血親病逝,再荒唐的貴族也會遵從禮法守孝,飲食不沾葷腥。
另一個答的是鹽很珍貴,肉也很珍貴,不吃就壞掉了。
這件事也讓彼時還很小的王孫誦有了重禮的美名。
驪嫘聽到的時候隻以為這是一場慣常的貴族作秀,不曾想,人不是作秀。
她相信辛箏會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寫的時候忍不住苦笑,說王孫誦天真,她曾經何嚐不是如此,至少王孫誦看待奴隸的那套邏輯是她曾經也有過的。不同的是,王孫誦被人保護得很好,始終是籠中鳥,而她離開了籠子,被現實教了如何重新做人,於是有了如今的巨狡。
辛箏的回信很快,就倆字:等著。
驪嫘好奇的等著,等了兩日,王孫誦果然改了主意,反正他是答應了定盟,至於全程談盟約的是王孫誦的一位年長從人,王孫誦全程都是個擺設.……那不重要。
盟約既成,驪嫘抓緊時間往垚邑跑。
昆北之地要亂了,接下來最安全的地方便是垚邑。
辛箏控製下的人口已過五萬,豈止吃飽,簡直是吃撐了,這也決定她在接下來隻能做一個安靜的美少女,至少,從常理來看是如此。這也是為何結盟能輕易談成的緣故,辛箏要的是一個可供發展的安全環境,別人要的是可以幫助自己搶地盤的盟友,若這個盟友不會跟自己瓜分土地就更好了,辛箏無疑很符合這一標準。
辛箏雖有意昆北之地,卻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不是背後有大族支撐的帝子王子,不存在吃不下的可能。她在吃撐的狀態若一意孤行硬吃,隻會撐死,權衡之後,未來半年都不會再擴張地盤,既如此,還不如撈點現階段實在的東西,比如布匹糧食。
代價嘛。
幫別人搶地盤,她不要土地這一戰利品,以及,以後不再接收逃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