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三途
三途坐在食肆裏品嚐著本地特色菜肴——菜粥。
人族雖然種植蔬菜, 但比起粟麥,蔬菜種植委實是不上心, 根本是種子往地裏一灑, 偶爾澆澆水就夠了。精耕細作,委實沒那個需求,野菜這玩意漫山遍野都是, 有那功夫精耕細作還不如到野外采一圈。
實際上氓庶食的菜大部分都是野外采摘的野菜。
隻有貴族才會讓人專門種些菜供食用, 精心種植的總是比純天然的味道好點。
這家食肆是兩個幌子的小食肆,自然弄不著好的菜, 菜粥最大的優點便是野菜現摘現煮, 量很足, 裏頭都沒放什麽粟麥, 全是野菜, 以及, 這家食肆有肉食——水煮蝸牛,蝸牛同樣很新鮮,現摘現煮。
不能說不好, 時值冬日, 除了九州南部四季如春的沿海區域, 也就寧州巴陵這裏還能吃到新鮮的野菜和水煮蝸牛了, 整個寧州都一片銀裝素裹, 隻巴陵四季如春。
哪怕三途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食物上, 在一口菜粥一口蝸牛時也很難不皺皺眉。
雖如此, 為了不顯得怪異,三途並未放棄這兩盆食物。
一個四處遊曆的遊士應該懂得如何享樂,畢竟這年頭能讀書習武的, 家境都差不了, 但懂得如何享樂的同時也要能吃苦,遊士往來列國,出門在外可沒講究的條件。
至少,純天然野菜粥與水煮蝸牛不應該吃不下。
哪怕上回吃水煮蝸牛還是活著的時候,都想不起來什麽味了,三途在堅持中重溫了曾經的不少記憶。
享受著純天然的食物,三途的注意力皆在對麵的逆旅。
關於生前的記憶,祂記得的其實也不是很多,時間太久,而且亡者死賴在人間不走也不是一點代價都不需要。
雖如此,卻也有一部分記憶在時光的流逝中愈發清晰,從始至終,曆曆在目。
因而在見到一個不認識的人時,祂在思考了片刻後發現自己與那人有過一麵之緣,不同的是,自己從活人變成了邪靈,而對方從少年變成了中年。
既然是死的時候見過的,那就吃了吧。
反正,他們臨終時見過的人,除了望舒,隻要不是死的,統統都是該被吃掉的食物。
吃掉的想法因發現對方是有組織的而臨時終止。
當年之事,水麵之下涉及的勢力委實不少,三途覺得,不管是做人還是做鬼都要有始有終,不管是什麽勢力,都應該全吃掉,不能隻吃一個,那也太對不起自己了。
在發現該組織是湮滅教時,三途頓覺無語。
知道你們在陰影裏很活躍,卻也不至於如此活躍吧?怎麽哪都有你們?
不過想想,湮滅教追逐死亡,熱愛血祭,曆史上湮滅教明麵上的勢力被元洲各族聯手屠滅前,最愛幹的便是動不動就血祭全城,若非如此也不會惹來所有種族的敵視。
元洲各個種族,不管是誰跟誰都掐過,仇深似海,能讓所有種族同時放下仇恨握手合作,湮滅教也委實曠世奇才。
若湮滅教的血祭名單裏沒有自己,三途一定會非常熱烈且用力的鼓掌。
現在嘛,隻想吃了湮滅教所有人。
想這麽幹的人或者說種族很多,但湮滅教自被屠滅後,死剩種們在陰影裏藏得忒嚴實,沒人如願。
三途也是與不少同類聯絡交換了情報才追蹤至此,同行的還有另外八個同樣尋仇的邪靈,比起三途,它們每一個追蹤湮滅教的曆史都很漫長,也恨得曆史悠久。
“不過,巢穴設在巴陵,真是委實令人想不到。”三途自語道。
巴陵,顧名思義,巴蛇之陵。
巴蛇,又名修蛇,是一種體型非常巨大的蛇類,棲息地廣泛,寧州、瀾州、豫州以及沃州不少地方都有,但巴蛇最豐富的地方還是寧州的巴山一帶。
除了修蛇,巴蛇還有一個名字,食象蛇,蛇如其名,能吞象,三年後才吐出骨頭。
巴蛇吞象後吐出的象骨人族遇到了都會收集起來,這種骨頭可以治療心腹之疾。
傳說中,炎帝曾於此地斬殺一條千丈長蛇。
千丈大蛇肯定是誇張,巴蛇最長也就五六十丈,達不到千丈。
不少人甚至懷疑炎帝斬蛇於此是否也是說的人多了,麵目全非的結果。
巴陵的名字裏有個陵字,卻並無陵,隻有巴陵山。
加之巴地多蛇,很多人都覺得許是將不知道哪個斬蛇人的事跡給套到炎帝頭上了。
雖然炎帝是否於巴陵斬過千丈長蛇不得而知,但巴陵卻是真的很燈下黑,也很奇異,它一年就一個季節:溫暖如春。
做為寧州,乃至整個北方唯一一處四季如春,同時又位於漓水之畔的城邑,離蒲阪也很近,五六百裏的距離,順流而下也不過是一兩日的功夫,巴陵發展得甚好。
這巢穴安的就差杵蒲阪臉上了。
三途都不知自己該佩服湮滅教藝高人膽大還是蒲阪自□□王洋之後究竟有多衰頹。
她可不認為帝國王權強盛時湮滅教有膽量將巢穴安插在這。
將一隻隻水煮蝸牛剝殼丟進嘴裏,野菜也喝得差不多時,三途終於看到逆旅裏有人出來。
沒起身,而是張開嘴吐出了人耳無法聽到的聲音。
邪靈生前是人,但死了還不能活蹦亂跳在人世間的東西,誰都沒法昧著良心說那還是人。
邪靈能夠發出人耳無法聽到的聲音,聲音能傳播得很遠。
不過三途發出的聲音是嘈雜的。
巫宗的巫女還有一些有特殊能力的巫是能聽到這種聲音的,湮滅教的曆史比巫宗更加遙遠,從後者建立起就一直相殺,鑒於曆史上巫宗在誕生之初就表現出的對湮滅教的高度了解。
三途有理由懷疑巫宗與湮滅教有淵源。
安全起見,發出的聲音不能太規律,同伴能明白是什麽意思就行,同伴之外聽噪音就夠了。
三途在位置上又坐了一柱香的時間,三途取出一塊布放在案上當飯錢。
出了食肆,尋了個沒人的地,三途扶著牆張嘴便吐,之前吃了多少便吐了多少。
邪靈喜食活人血肉,尤以智慧生物為甚,對於煮熟了,精氣神都煮散了的食物卻是味同嚼蠟。
三途將腸胃吐幹淨後蹲在地上看著自己的嘔吐物,莫名無言。
腦海裏浮過多年前的事。
祂追尋仇人為食,望舒追蹤仇人送給某人當實驗材料。
某次遇到了一個硬茬,要食的是方雷國君的弟弟。
這位貴族非常惜命,保護的人一層又一層的,令人甚是無奈。
發現點子紮手,祂選擇了伺機而動。
望舒選擇了回去找某同門幫忙。
某人非常幹脆的製造了一場驚動全城的動亂,讓人由衷佩服巫女無光的眼光。
這麽個為了個可有可無的實驗材料可以製造一場死傷無數的動亂,人命仿佛連草芥都不如。
望舒被嚇得不輕,自此再也不曾尋過某人幫忙。
驚嚇中望舒看到了在混亂中火上澆油製造機會的祂。
化為祂的怨靈至少一半與望舒有或遠或近的血緣,望舒注意到祂時,祂也注意到了她。
那個本該化為煉獄亡魂的孩童。
邪靈是什麽?
是食人的怪物。
即便是至親之人也不會將親人化成的怪物當做親人,都分得很清,自己的親人是人,不是怪物,人和怪物是不一樣的。
也的確是不一樣的,很多邪靈從墳塋裏爬出來後吃的第一撥人便是生前的血親。
望舒卻仍執著於那點遙遠且隔了生死的血脈聯係,甚至試圖改變祂的食譜,將各種世人渴求而不得的好東西弄熟了給祂吃。
可惜都沒用,吃多少吐多少。
若非祂最後跑得快,可能就被黔驢技窮的望舒給綁去尋某人嚐試生理改造了。
三途揉了揉發酸的鼻子。
祂一直都忘了告訴望舒,雖然那些食物都吐了,但我很喜歡,並不討厭。
“明知道不能吃,還吃那麽多,你也是找虐。”
三途抬頭,牆頭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眉目精致細膩的少年。
少年並非活人,祂的肌膚太過蒼白,人若有這般蒼白的皮膚,隻能是死人。
邪靈是亡者,肌膚蒼白是必然,但很多邪靈都會下意識讓自己的肌膚哪怕蒼白也不要跟死人似的,因而人形時大多看著如同病弱的少年少女,卻也有一些完全不在意,頂著一副死人般蒼白的肌膚。
“與你無關。”三途道。“發現什麽了?”
少年也不在意三途的態度,甚為隨意的道:“今夜巴陵中有一場血祭,湮滅教很多人都會聚集過來,是個好機會,你去不去?”
“我人都在這了,怎會錯過?”三途道。
***
雙月高懸。
三途坐在懸崖邊上望著下方的峽穀。
巴陵一帶的地形很奇特,這一片都是平原,隻巴陵一座孤零零的山嶺,陡峭難爬。沒有任何礦藏,若非四季如春,又盛產優質的藥材,旁邊又是漓水,根本發展不起來。
隻是這片山嶺太過陡峭難爬,即便是采藥與捕獵,也都止步於外圍的森林,自然無人發現,山嶺深處竟有一座空間廣闊的山穀。
邪靈也是能飛才發現的,這片山嶺的形狀竟似璧,四周隆起,中心有孔。
隻是,不知為何,望著山嶺的形狀,一眾邪靈總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懸崖上邪靈對自己的感覺百思不得其解,懸崖下湮滅教正於舉行著自己的盛事:數以百計,或衣著華美,或衣衫襤褸的活人被推到祭台上如牲口般被取出熱騰騰的心髒,屍體被圍繞在祭台周圍的食象蛇吞食,心髒則被投入了祭台下的一個無底洞裏。
懸崖邊的眾邪靈或漠然或垂涎的看著,吞咽著口水,好香。
“這都快四千了吧。”一名邪靈道。“這麽多人,怎麽收集到的?”
“買的吧。”肌膚如死人般蒼白的少年道。“這年頭,出門下地幹活都可能被擄走,隻要有錢,多少人都能買得到。”
“理是這個理,但販人給湮滅教。”三途道。“販子自己肯定也在下頭。”
湮滅教可是真正意義上的眾生平等,不論是王侯還是奴隸,在他們眼中都是祭品。
販子也是人,是人就可以做祭品,來都來了,緣分呀,怎能辜負?
大量的人牲喂飽了仿佛填滿山穀的群蛇,蛇潮或離去,或就地陷入漫長的沉睡。
當蛇群終於退去,懸崖上的眾邪靈瞬間褪去了人形,化為人麵鳥身的黑色怪物,雙翼展開向湮滅教徒衝去。
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湮滅教徒卻並未如普通人遇到邪靈一般驚慌失措,而是很快便緩了神,根據實力的不同開始合作擊殺邪靈。
更有甚者與邪靈單挑。
三途恰好是被單挑的那個。
果然,這個曆史比巫宗更悠久的宗教同樣掌控著非人的力量。
三途看著一身黑色禮服的青年,青年的眼睛是蛇類的豎瞳,身體反應比豹更靈敏,能利用靈力短暫的飛起來,爪子鋒利得不遜色邪靈。
三途有些疑惑,他倆究竟誰是怪物?
事實證明。
三途是怪物。
青年終究不是飛行類,不能一直停留在空中,而三途是真長了翅膀,以高打低,且采取不斷襲擾的方式,很快便將青年打得節節敗退,身上的血肉被撕下了一條又一條,沒多久便不成人形了。
青年驀的發出了尖銳的蛇類嘶鳴聲。
三途被嚇到了,不是因為青年的聲音太難聽,而是青年吐出來的舌頭是蛇信。
雖然自己也是怪物,但三途表示,你還是嚇到了我的小心髒了。
哪有人能變成這般怪物的?
雖受驚,但驚嚇並未影響三途的行動力,抓住機會往青年的脖頸上來了一下,可惜青年反應也不慢,頭顱仍有一半與脖頸連著。
換個正常人,這也足以致命了,但怪物之所以為怪物便在於怪物很難死,至少脖頸斷了一半死不了。
三途頓覺惡心。
最討厭這種生命力詭異的家夥了。
青年轉身朝一處山洞跑去,三途想追,卻險些慘遭蛇吻。
三途無語的看著隨著青年的嘶鳴醒來與跑回來的蛇群,方才差點吞了自己的便是一條目測四十餘丈的巴蛇。
三途扇著翅膀避過了一條又一條阻撓自己的大蛇,追著青年跑進了幽深的洞穴。
山洞內部如隧道,狹窄且越走越深。
追上青年一擊襲殺青年挖出祂的心髒時,三途才有空判斷自己自己的處境。
一,自己現在深入地下,至於是深入幾十丈還是百丈那就不好說了。
二,此山洞並非天成,而是人工開鑿,甬道上滿是人工開鑿痕跡。
是誰開鑿的就不必猜了。
可湮滅教為何要開鑿這麽個山洞?三途有些疑惑。
一把極具磁性的聲音道:“想知道他們為何要開鑿此洞,為何不進來看看呢?”
三途警惕的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是甬道的盡頭的岩壁。
三途很確定,岩壁是純天然的,裏麵不可能有空間,但聲音卻是切切實實從岩壁裏傳出來的。
“什麽人在裝神弄鬼?”
“我並未裝神弄鬼,我就在你麵前的岩石內部,你隻需破開岩層便能見到我。”
三途聽懂了。“你被關在岩層裏?”
“是啊。”
“這岩層乃天成,人不可能在其中生存。”也不應該進得去,以為真有遁地術呢。
“世界很大,你亦非無所不知。”
“說得很有道理,可我為何要放與湮滅教有關的你出來?”
“你是邪靈,怎麽死的?我或許能為你複仇。”
三途不由想起了“我們”的死亡,恨意滿腔,卻仍拒絕。“我自己會複仇。”
“你死得真慘,不過,有些奇怪呀,燧人華歆怎麽會這種事發生?”
燧人華歆?
誰?
三途疑惑。
岩層中的聲音繼續道:“你的仇家太多了,又多身居高位,你的複仇根本是與整個人族王朝為敵,你的力量做不到的。”
三途自是知道自己很難複仇,但化為了邪靈,複仇是祂存在的唯一意義,對岩層中的聲音嗤道:“說得好像你能做到似的。”
“我能不能不好說,畢竟我現在這麽慘,說我能,估計你也不會信,但你可以放我出來,這對你有益。”
“哦?我怎不知?”
“敵人的敵人是朋友,你想毀滅人族王朝,我也想毀滅燧人華歆的王朝,我覺得我們會很融洽的。不過,你不知燧人華歆是誰?”聲音說到最後充滿了匪夷所思之情。
我應該知道那是誰嗎?
三途腹誹。
不對,為何對方能猜到自己在想什麽?
岩層裏的聲音默然,須臾才問:“你當然應該知道,你生前為人族怎能不知自己的王?”
三途驚悚於對方竟真的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又甚為驚訝,帝國的王不是王昭嗎?燧人華歆是誰?
“王昭是人族的第幾任王?第九十九任呀?”聲音有些驚訝。“怎麽會呢?第一任王是瘋了還是死了?不對,應該是死了,若是瘋了,你不可能沒有印像,一個瘋掉的天人,足以令人族刻骨銘心。還是不對,這世間能殺死祂不是出不來便是被祂殺了,再不便是如我一般被封印了,還有誰能殺死祂呢?不,還是有的,祂自己,可誰會想不開自殺?哈哈,總不至於真的是自盡吧?怎麽可能……”說到最後岩層裏的聲音自己也不是很確信了。
當所有不可能都被排除後,剩下的那個再荒謬也必然是真相。
三途痛苦的倒在了地上,岩層裏的家夥不知是什麽,當祂心緒紊亂時竟然對周圍的生物造成了無形的精神衝擊。
終於明白過來對方有多危險的三途努力往外爬。
同樣是會讀心的怪物,岩層裏的家夥比多年前遇到的某人生猛多了,祂以後再也不說某人是怪物了。
“讀心的怪物?在我之後大地上又出現了一個返祖的倒黴蛋?”
“你在逃跑嗎?”
“你會回來的,回來的時候記得帶上赤霄劍,那是燧人華歆的佩劍,能破我身上的枷鎖。”
我不會回來的!
一定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