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王孫誦
春嵬的地點是王畿東部的一片山林。
山澤森林皆為封君之私產, 除了王畿的山澤森林,王畿的山澤森林全是王的財產, 但因為王並非世襲, 倒也談不上私產,確切點說應該是帝國公有財產。
在很早的時候,王畿山澤森林全部是帝國公有財產, 後來……在一代代君王與貴族的努力下, 時至今日,王畿的山澤森林已被瓜分得差不多了, 王所擁有的屬於公有財產的那部分山澤森林連很多貴族的都不如。
不是沒有王想動山澤之利這塊肥肉, 但.……白帝將諸侯給馴化了, 將王畿給擴展到了空前, 比動山澤之利還過分, 她連非山澤之利的肉都給吃了。
在白帝之後是□□, □□想讓帝國的權力更加集權,看到了白帝高度集權帶來的好處,後來者很少能不感興趣。
集權可以做很多平常做不了的事,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白帝主持修建的漓水水利工程, 整個工程動用人力數百萬, 牛馬馱獸數以十萬計, 持續近百年, 而彼時漓水流經的國家至少兩百, 若非白帝的集權已達到她指著太陽說那是月, 帝國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的讚同,根本做不到。
想集權,自然得有錢, 很多很多的錢。
□□將主意動到了山澤之利上, 想將天下山澤之利收歸帝國公有財產,其它人想用,都得交稅。
然後,就沒然後了。
史載,□□與民爭利,民怨沸騰,國人暴動驅逐□□,□□因此創造了一個記錄——帝國曆史上第一位非戰死也非老死床榻的王,被驅逐後流離於荒野,死於荒野。
分封製下,隻有貴族才擁有土地所有權,山澤之利說白了就是貴族碗裏的肉,而分封貴族在自己的封地都有近乎獨立權力,每一塊封地和國之間差的就是一個名分,這也意味著國君有的,貴族們都有,土地、氓庶以及軍隊。
讓貴族交稅,簡直沒天理,這樣無道的王被推翻實屬天理。
能在創造記錄方麵與□□媲美的隻有王洋,王洋因為羽族有複興之勢,想出兵幹預下,出兵需要錢。
因為□□的前車之鑒,在他之後的王被□□的遭遇給教育了,待民親切,不踩民之底線。
問題是,王權退讓一小步,諸侯貴族必然進一大步。
王洋時,王畿縮水雖無後來那麽厲害,但最賺錢的山澤之利卻已不再獨享,其它的利益也多多少少被切掉了不少,蒲阪的財政之頹敗簡直沒眼看。
沒錢,但仗還是得打,不然被人族掀下元洲舞台主角位置的羽族複興起來,人族會很麻煩。
王洋一邊弄錢一邊丈量王畿的田地與人口,想通過料民緩解財政問題,彼時有臣子進諫王洋別這麽幹。
理由是民眾的數目是不能專門進行檢查統計!古代不檢查而知戶口多少,是因設有各種官職在管理,司民管百姓的生死登記,司商管民眾的姓,司徒管征兵服役,司寇管罪犯數目,牧正管養牲畜,百工管用工製度,場正管國庫收入,廩人管糧草支出。這樣,人民的多少、死生,財物的出入、往來都可知道。
此外,王在春耕時節舉行藉田禮,在農隙時舉行軍事訓練,也都可以熟悉人民的數目,何必大張旗鼓地專門統計呢?因民少而大檢查,是厭惡政事的表現,諸侯將避而不附,也難以向人民頒布命令。況且,無故檢查人口,不僅妨礙王今天對天下的治理,還將對未來產生不利的影響。
王洋沒聽,料民之後,稅收增加了,軍隊也擴充了,卻也民怨沸騰,然後……在一次春嵬中,這位搞得民怨沸騰的暴君為王畿的一位封臣所殺。
因著那位封臣是直屬於王的分封貴族,諸侯們自然是幹幹淨淨的,幹幹淨淨的諸侯與王畿的分封貴族們歡喜的立了一位仁君,自此海晏河清。
刺客?
自然是被醢了,不過他的子嗣就跑了,跑到了一個諸侯國,後來位居高位,世代都是公卿。
前往春嵬的山林需要經過不少地方,關卡諸多,每個貴族都會在自己的封地設關卡收過路錢,不給錢的話,就別想過去,甚至你為了方便自掏腰包修個路,封君都給你拆了。
必須交錢,不交錢就不能過。
自然,王的隊伍是沒人敢收過路錢的。
但王看著那些關卡很難不起感慨,與被叫來陪聊的王孫誦、辛箏聊了起來,閑談中便談到了王洋。
王孫誦頗為博學的將王洋的事跡一一道來。
王孫誦素來勤奮好學,對於這些信手捏來是理所當然的,但讓王沒想到的,自幼失教的辛箏也不無知,在王孫誦的基礎上引申了下王洋的難姐□□,說明了下王洋為何那麽執著發財和料民。
兩個創造帝國記錄的王,很難不被人放在一塊談起。
王問:“那你們覺得王洋所為是對還是錯?”
沒說王洋剝削民力發動戰爭有什麽問題,曆史已經證明了,錯過最佳打擊羽族第二王朝時機的帝國在幾百年後付出了多慘重的代價。
與第二王朝戰爭中死去的人族是比王洋剝削民力發動戰爭死的人百倍不止。
哪怕再看王洋不順眼,被羽族第二王朝按在地上摩擦後,人族從對王洋的日常黑變成了遺忘,遺忘這位帝國有史以來第一位死於同類之手的王。
嗯,第一位,不是最後一位,不過後麵的都不如王洋出名。
王孫誦道:“他用錯了方法,即便是想增加財富與軍隊,也不當那般粗暴,做為王,他不可能靠自己一個人治理王畿與帝國,可他一下便將自己對王畿封臣的不信任擺在了明麵上,自掘墳墓。想要錢糧,完全可以令方國納貢。”
王看不出什麽情緒的看著王孫誦,問:“若諸侯不加理會呢?”
“自當伐之,即可擴充王畿,又可得民心。”王孫誦回道。
因為身份最低,因而在一旁給這對祖孫端茶倒水的辛箏忍不住在心裏同情王。
得虧帝國的王位不是世襲,王的直係子孫不能角逐下一代的王位,不然王孫誦必然活不長。
王對孫子笑道:“你這樣,也好。”
王孫誦有些無措,明明是誇讚的話,但總覺得王沒那麽開心。
王扭頭問辛箏:“辛子如何想呢?”
辛箏聞言道:“若是臣,臣會將進諫的那位賢臣的頭顱掛到高高的城樓上風幹,求情者也予以成全,一起掛城樓上。”
王沒有驚訝。
他已查過辛箏,對辛箏在辛國幹的事有所了解。
頂著一張矜貴與好看的皮,實為暴君。
把人頭顱掛城樓上不過小事,辛箏幹過不少將大活人掛到城牆上不給吃不給喝,活活凍餓而死的事,更過分的是人都死了,屍體也不允許放下來。
在位不過四年,辛國城牆上掛的人幹湊合著能組成半個軍。
饒是活了七八十年,吃得鹽比辛箏吃的穀米還多,王也很難將這些事跡同這個在冬季時嘔心瀝血活人逾十萬的少女聯係在一起。
王道:“那位賢臣的進諫是對的。”
辛箏道:“他的進諫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他的立場,王洋料民乃是王權特性的必然,忠於王洋的臣子必然也知道王洋為何如此,畢竟臣子若真的忠心自己的主君,不可能對主君的憂慮無所知,哪怕不讚同也不會說出這麽一番隱含威脅的進諫來。”
若王洋吃飽了撐的想折騰,這麽一番隱含威脅的進諫沒毛病,能讓人冷靜,不能的話可以卷鋪蓋跑人,生得被牽連,但王洋並非吃飽了撐的。
王不由對辛箏刮目相看,這眼光真是通透,就是鋒芒太露了點。
王正想提點兩句便聽辛箏繼續道:“當然,哪怕他的立場沒問題,我也還是會殺了他。”
王怔了下。“哦,為何?”
辛箏回道:“他太蠢了,我不需要這麽蠢的下屬,但臣子都是貴族,不能說罷就罷,既不能罷,便隻能殺。”
王孫誦哼道:“暴君!”
辛箏頜首:“多謝誇讚。”
王孫誦氣結。“大父,你看她.……”
王對辛箏道。“你的殺心太重了,不利於長久。”
辛箏道:“人的一生能活多久呢?顧慮太多,一生就這麽蹉跎沒了,臣不願死的時候遺憾。”
王孫誦道:“古來殘暴之君難以善終。”
辛箏不以為意:“人總有一死,老死床榻是死,死於非命還是死,都是死,沒區別。”
王孫誦被驚呆了,氓庶不考慮生與死這種問題,但貴族是會考慮的,活了這麽多年,頭回見著這種生死觀的奇葩。
王道:“尋常人教不出你這樣的弟子,你的先生定是很特別的人。”
青婧的確是個很“特別”的人,但正常人也不會是這種反應。
辛箏有些狐疑。
王該不會也認識青婧吧?
不然也沒法解釋為何春嵬會讓自己與他同行。
雖然她幫他解決了一個難題,但彼此身份地位差距太大,王給她的賞賜已足以抵償她的幫助,沒必要特意讓她同行,更讓她與王孫誦一同乘坐大。
辛箏下意識的聯想到了青婧。
災難君王禍害國族無數,但建設一個國族和毀滅一個國族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前者你得知道該國的病灶,對症下藥,後者你也得知道病灶,對症下毒。
一個能看出經過的國族的病灶的人,才華可想而知。
辛箏有時都忍不住對青婧表示,有這才華,若用於治國,這麽多年,隨便一個彈丸小國都該發展成大國了。
可惜青婧專注人體/實驗一百年不動搖。
雖然人生方向奇葩,但青婧的才華是實打實的。
沒有人生而知之,如果有,肯定是妖孽。
青婧那驚人的才華是從何而來?
尋常環境可培養不出這樣的滅國士。
雖然猜不出,但辛箏可以篤定,青婧的出身必定極好。
在發覺祭酒與青婧可能相識後辛箏對青婧的出身有了個大概的範圍,帝國的頂級權貴圈子也就這麽大,青婧和王認識,並非不可能。
所幸考慮到青婧曾經被諸國聯軍追殺的事跡,當年拜師一段時間後,師徒倆便共同編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說法,內容九真一假,隻要對方不是辛箏這種多疑成性,不管誰都不信任的妖孽,準能騙過去。
哪怕倒黴碰到個疑心病晚期的奇葩也無妨,師徒倆編的說法是兩層。
扒了第一層露出的第二層還是假的。
辛箏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一路上卻始終沒提起青婧,仿佛真的隻是看辛箏合眼緣,所以讓辛箏陪著聊天罷了,談天說地,乍一看倆人竟然很談得來。
周圍人對辛箏的態度也因此越來越恭敬。
辛箏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一來跟紅頂白者不可信,二來她更不信王真的會因為覺得自己合眼緣就真的將自己當成心愛的晚輩來照顧。
她又不是王孫誦,王孫誦是親孫子也是唯一的孫子,再蠢王也願意寵著他,但別的人,憑什麽?
辛箏食不知味的啃著新鮮的果子。
王孫誦用完一碗羊肉糜,發現辛箏麵前的肉糜一點都沒動,倒是一大盤的果子快給吃完了。
“你怎麽不吃?”王孫誦問。
辛箏隨口胡謅:“我身體不好,巫醫囑咐我少吃葷,多吃素。”
王孫誦瞧著辛箏的臉色,五官生得一看就很矜貴的臉上是蒼白羸弱,看著就活不長的那種蒼白羸弱。
“你這樣為何不先靜心調理好身體?”王孫誦道。“天大的事都沒有身體重要,身體養好了才能做別的。”
辛箏道:“等身體養好了,我早就老死了。”
“一世安寧不好嗎?”王孫誦道。
辛箏斬釘截鐵的回答:“不好,人生苦短,若隻有一種味道有什麽意思?酸甜苦辣鹹湊齊了才叫人生。”
王孫誦道:“你的酸甜苦辣鹹中包括了斂財?”
好歹也是辛國的國君,辛氏是多短著她供給了才能將人給養得這般貪財?
辛箏回以疑惑的眼神。
王孫誦指了指辛箏帶來的五十名從人,與別人帶的從人相比,辛箏帶的從人完美的詮釋一個散亂。
散亂是很正常的,五十名從人全都不認識,也都不是辛箏的家臣門客,能遵守基本的秩序不在大隊伍裏搗亂已經很不錯了。
辛箏哦了一聲。“他們想到春嵬上展示自己的才華,卻苦於出身不夠,我又沒義務幫他們,收取些許酬勞也是應該的,他們也不虧,得到了在春嵬上展示才華的機會,這可是千金難買的好機會。”
不是每個王侯公卿如她一般能答應用金銀換機會的,在別的王侯公卿那裏,要麽出身高,要麽成為半仆半主的家臣,後者還得是心腹,不然免談。
自然,若是才華橫溢到可以超越出身也行,但這世間哪有那麽多才華橫溢到超越出身的人?有那本事的人往往不會短了出身,畢竟,天賦再高,沒有足夠的教育資源,不過泯然眾人。
“用錢就能買到機會,對於真正有才卻無錢的人多不公平?”王孫誦不忿道。“春嵬這種場合,乃是選拔人才的地方,薦人也當遴選有才能者而非有錢者。”這麽一群人湊過來,亂得讓人看了就頭疼。
辛箏讓噎了下,少年,是什麽讓你覺得這世上有公平這玩意的?
有錢的拿錢買機會對沒錢的不公平。
那貴族哪怕自身是隻草包靠出身就能有資格還有舉薦別人的資格對沒有出身的人豈非更不公平?
“我是貴族,我想怎樣就怎樣。”辛箏道。“有能而無錢者若覺不公,有能耐就推翻我。”
不過真有那能耐,推翻分封製不是比推翻她更能解決問題?推翻她也不過是出一口氣,這氣度,哪怕有才也不可能出頭。
王孫誦氣結。
如此肆意妄為者,見所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