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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窮桑槲

  一年有四季, 四季中最適宜田獵的便是秋冬兩季,尤以暮秋與孟冬兩個月最佳。


  暮秋時是動物囤積脂肪的最後一個月, 有前兩個月的積累, 這會兒的動物都很肥美,皮毛也是最好的時候。


  孟冬則是因為經過一整個秋季的脂肪囤積,動物們已經開始冬眠, 但還沒消耗掉太多的脂肪, 因而也是很好的狩獵時節。


  兩個時間段相比較,自然是秋季最適宜, 孟冬的時候天太冷, 能在有地龍的溫暖宮室裏窩著, 沒人樂意出門。


  窮桑槲在秋祭之後便呼朋喚友到了自己的行宮裏。


  窮桑氏乃九王族之一, 地位尊貴古老, 又財大氣粗, 不僅在湟水盆地有行宮,還有一大片做為私人圍場的林子。


  須知帝都貴族雲集,但能夠在湟水盆地擁有一大片林子做為私人圍場的氏族著實不多, 每一個都是響當當的姓氏。


  帝都經過半年圍場的災難後出現了大量的難民, 治安環境跌到穀底。莫說本就魚龍混雜的西郭, 哪怕是東郭這種地方, 運氣差點都能碰上搶劫, 運氣好點的話也就是被劫財, 運氣差點的話, 財沒了,命也沒了,更差點的話, 財沒了, 屍體也成了別人食案上香噴噴的肉粥。


  這種情況下宮牆內的還好,有宮牆相隔,往來皆君子,不會做出殺人劫財這等卑劣之事,但宮牆卻是很無奈了。很多貴族都不太喜歡居住環境的變化,紛紛上書要求擴建宮牆,將位於東郭的那部分宮城區也給保護起來。


  毫無懸念的被王給拒絕了,沒錢,想擴建宮牆,可以,自己掏錢。


  修城牆不是一般的花錢,傻子才願意陶這個錢,紛紛住到了自己在帝都外的行宮。


  行宮是各個氏族在帝都準備的最後堡壘,營建得比帝都內的宅邸還要用心,城牆高聳,倉庫的糧食多到發黴,絕對安全。


  窮桑槲一年十二個月至少七個月是呆在窮桑氏在湟水的行宮。


  每日也不幹別的,呼朋喚友,結伴入山遊獵。


  湟水位於昆吾山脈中,周圍群山綿延起伏,山高林密,野生動物相當豐富。


  直至暮秋時節,野味吃得發膩,加之帝國以孟冬為歲首,暮秋為歲末,暮秋乃最後一個月,除夜不足一個月。


  除夜祭雖不如冬祭地位重要,卻也是一個重要的節日,容不得疏忽,得好好準備祭祀。


  做為九王族之一,也是世襲兗州牧的氏族,窮桑氏在帝都內的府邸宮室林立,僮仆過千,緊挨著宮牆。


  周遭的許多府邸都被窮桑府給吞並了,若非盜趾之亂帶來的半年圍城,窮桑槲原是想將旁邊的府邸也給吃下的,但盜趾之亂來了,他的很多門客都死了,住房問題也就不緊張了,便暫時作罷。


  自行宮歸來時聽聞旁邊府邸有人入住了,隨口問了下是哪位王子入住。


  做為九王族的王子,不是什麽人都有資格與他為鄰的。


  家丞立刻報上了新鄰居的情報。


  不是王子,但比王子更尊貴,是帝子,少昊部的帝子。


  值得一提的是其母是巫鹹殿的太昊祭巫,不過前日離開了,走之前拜訪了這條街上的每一戶表明了下自己的姓氏,以及她和少昊君離的關係。


  本來打算沐浴熏香換件衣服便歇下的窮桑槲立刻改了主意,帶著遊獵歸來的賓客奴仆去拜訪新鄰居。


  新鄰居的府邸……窮桑槲進門第一反應便是走錯門了。


  大門根本沒鎖,隻是掛了一串鈴鐺,門一推便聽得青銅鈴鐺直響,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進門之後完全沒感覺到人氣,院子裏堆滿了落葉,怎麽看都不像是有人住。


  的確有人住,不過暫時隻有一個人罷了。


  窮桑槲頗為詫異,少昊部縱然衰落了也終究統治著沃西之地,不至於窮到連維持一個帝子最基本的生活都做不到吧?


  窮桑槲詫異的帶人尋起了君離。


  若這是一座繁華充滿人氣的府邸倒也罷了,隨便抓個人就能問,但一座至少能容納三五百人生活的宅邸裏隻住了一個人,尋起來頗有難度。所幸窮桑槲手底下別的不多,唯獨人多,堵住前後門,幾十個人散出去,很快就尋到了君離。


  尋到的時候有點遲,君離已經翻牆跑了。


  兗州街說是街,實為街區,麵積極廣,畢竟,兗州的國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一條街根本容不下。


  就這還是多年戰爭後的結果,原本更多的,打了幾百年才隻剩下這些。


  白帝當年幾乎將所有國族都給重新劃分了,根本不存在什麽麵積遼闊的大國,尤以冀州為甚,因為人口稠密,被切割得最為細碎,保障了沒有一個諸侯能威脅到帝都。


  人族諸侯到現在都還沒爆發超級大戰的也有這方麵的緣故,白帝將諸侯切割得太細碎了,哪怕是過去王權最式微的時候諸侯也打不起大戰,且因為元洲不止人族一個種族,提醒著人族這片舞台上不是人族的獨角戲,而是多種族的大戲,故而不論王權如何式微,都始終是人族法理上的共主,沒人敢對這個名義上的共主太過分。


  某種意義上,從質子街區完全可以看出白帝崩後人族兩千年的變化。


  小魚互吃,養出了大魚,大魚再吃小魚,國力不斷增加,帝國內部諸侯的戰爭規模也越來越大。


  隻是,帝國太遼闊了,哪怕是經過兩千年的吞並,帝國的諸侯仍舊數不盡。


  光兗州街便宮室綿延不絕,若鑽入別的街,隻要對方藏得好,想找人就真的如同海底撈針了。


  雖然帝都有很多人希望少昊部的帝子有個三長兩短,給王一點教訓,提醒他別太過分,但也有不少人希望君離平安無事,不至於讓王沒麵子。


  找起來的難度必定甚於大海撈針。


  窮桑槲也意識到了這點,頓時惱了。


  他想教訓什麽人,就一定要教訓好,否則他麵子往哪擱?尤其是那個人是少昊部的帝子時。


  幹脆發動自己能喊得動的人一起找。


  君離的特征太明顯了。


  在人族生下殘疾嬰孩都會溺死或是棄於荒野的,反正不會養,即便是貴族,雖然不是養不起,但殘疾嬰孩在人族的觀念裏實乃不祥,順手扼殺也是很正常的事。


  整個帝國,先天殘疾的人甚為稀少,連總人口九牛一毛的比例都沒有。


  換言之,整個兗州街,甚至整個質子街,就君離一個瞎子。


  人海裏找個健全人很難,但尋個先天盲者卻是不難。


  理論上不難,實際上窮桑槲懸賞之下尋了三天才尋到一點蹤跡。


  君離到底是個大活人,也需要吃喝,這才讓人察覺了一點蹤跡。


  窮桑槲火速帶人尋了去。


  君離藏的地方位於兗州街和沃州街臨近的地方,也是最荒蕪的地方,住的都是末流小國或沒什麽身份地位的質子,街道路麵甚至都不是青磚,而是夯土路麵。


  一家一家的搜了過去,最後搜到了一家至少十幾年沒人住的宅院前。


  “為何不進去?”窮桑槲不悅。


  有人提醒道:“可這是辛子的府邸。”


  窮桑槲一時沉默。


  辛這個氏自然不止一支,帝國如此漫長的歲月,哪怕是同樣寫的氏也有著不同的起源,但兗州街的辛子隻代表一個人——


  辛箏。


  辛國前不久被驅逐的國君,以及窮桑氏下一任君夫人,有一定概率是窮桑槲日後的妻子。


  窮桑伯與辛箏之間曾定盟,一個在所有人都看來都不可理喻的盟約。


  窮桑伯給辛箏三十萬粟,辛箏與窮桑國聯姻,長大後嫁入窮桑國。


  諸侯之間聯姻是常態,婚姻從來都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氏族甚至兩個國家,也可能多個國家的事。


  辛箏與窮桑國的婚約讓人覺得不可理喻的地方倒不是辛箏要和年紀能當她祖父的窮桑伯,這也談不上不可理喻,聯姻嘛,關乎很多人,唯獨和當事人關係不大,當事人的感受完全不重要,利益需要,什麽令人瞠目結舌的配對都能出現,包括年齡差可以當祖孫的老夫少妻和老妻少夫。


  辛箏的問題在於她是嫁。


  帝國婚姻分嫁、娶、合三種。


  嫁者地位略低。


  娶者地位略高。


  合著地位平等。


  用一個例子來形容的話,好比辛箏的家庭情況。


  辛襄子和黨氏是合婚,因而辛襄子縱然有幾十個兒女,但真正具備繼承權的子嗣隻黨大夫肚子裏爬出來的兩個,一個英年早逝,還有一個是辛箏。若非沒得選,辛襄子肯定不會選一個幼童繼承大位,根本守不住。


  若辛襄子當年的娶婚,那這事問題反倒不大了,娶婚之下,庶嗣也是有繼承權的,隻是繼承權的順序比嫡嗣低,不過這不是難事,殺了嫡嗣便沒問題了,為了江山社稷,犧牲個孩子很劃算。


  若是嫁,辛襄子更不用擔心繼承人問題了,他所有的孩子都隻隨生母姓氏,甚至他若是不能讓黨大夫懷孕,那就隻能看著黨大夫的庶嗣繼承家業了。


  不過,諸侯是不會嫁的,不然豈非家國易姓,因而諸侯與貴族的子嗣,一旦確定婚姻是嫁,便意味著失去繼承權。


  這種婚姻法是三千年前的人王稷製定的。


  原本不管是遠嫁還是不遠嫁都有繼承權,導致帝國上層的婚姻很長時間都很亂,爆發國戰也是很尋常的事,內耗很嚴重,一直是曆任人王最頭痛的事。到了王稷時為了遏止內耗,幹脆一刀切,製定了婚姻法。


  內耗減少加上幾代人的積累,攢下了讓黃帝出擊征服九州的家底。


  嫁者失去繼承權是寫在宗法和帝國法律上的。


  然而,製定婚姻法的王稷肯定想不到會有辛箏這種情況,她自己就是國君,卻選擇了嫁婚。


  一個國君,哪怕是腦子壞掉了也不可能選擇嫁人,這不僅僅意味著她的子孫日後隨別人姓,更意味著江山易姓。


  甚至於,她的子孫能不能繼承江山都是問題,她以後的配偶和別的女人生下的庶嗣也是有繼承權的,若是庶嗣太厲害,幹掉嫡嗣取而代之,繼承兩國也不是不可能。


  辛箏雖是低人一等的嫁,但也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配她的,因而窮桑伯允諾她是窮桑國的下一任君夫人。


  重點在於窮桑伯一直沒立嗣君,而窮桑伯的婚姻是娶,這也意味著他膝下具備繼承權的子嗣相當多,最新的情報據說已經有三十一位了,還在持續增加中。


  辛箏的性別幫窮桑伯淘汰了一半的孩子。


  婚姻乃男女結合,女女可不能通婚,因而下一任窮桑伯的性別在婚約訂立時便已定下。


  沒人能拒絕辛國的並入,除非窮桑伯的女兒中有人能將辛箏給掰彎並能讓辛箏生下孩子,不然再出色日後也隻能屈居兄長或弟弟之下。


  窮桑伯沒立嗣君,窮桑槲雖是嫡次子,但繼承權很靠前,希望也很大。


  繼承權比他靠前的隻有他的同胞兄長窮桑鬆,年長辛箏二十餘歲,早已娶妻納妾,子嗣眾多,不過也不是完全沒希望。


  當年的婚姻訂立後沒多久窮桑槲的大嫂便病逝了,正妻的位置自然空了出來,多年來也一直空著。


  不好說辛箏日後是嫁給這兩兄弟的哪一個,亦或是哪一個都不是,窮桑伯的兒子不止這倆。


  不管是哪種,窮桑槲都不會想和辛箏結仇,別的質子也不願。


  辛箏縱然被驅逐了,但她活著,辛子的法理便在她身上,隻要法理還在,窮桑國就不會放棄這位未來的君夫人。


  最終也是最重要的。


  辛箏很能打。


  辛國變故窮桑槲是知道的,但萬萬沒想到辛箏會跑來帝都。


  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去窮桑國借兵複國嗎?跑來帝都做什麽?帝都根本沒人能幫你。


  不論辛箏想的什麽,都可以確定一件事,此女並不溫馴,真的溫馴識趣就該在變故後前往窮桑國而非跑到帝都來。


  窮桑國想插手辛國的內政必須有合理的幌子,辛箏便是窮桑伯多年前準備的幌子。


  現在這根幌子自己長腿跑了。


  窮桑國多年來對辛國的謀算全都讓辛箏給毀了。


  殺了辛箏倒不至於,哪怕辛箏不乖順,她也還是法理上的辛子,辛國最合法的國君,日後的窮桑國君夫人。


  隻是,鷹犬不聽話,做主人的自然要好好的熬一熬它。


  窮桑槲隨意示意了一個窮桑國附庸國的少君給辛箏點教訓,又示意了下很多人,這位失去了國的國君欠調/教。


  結果……辛箏殺了那位少君的六名從人,砍掉了少君的一條手臂,沒有仆從,辛箏是獨自入帝都的,殺人砍胳膊自然是自己動手。


  一打多還能打出如此結局,辛箏的武力讓整條街都瞠目結舌。


  至於帝都圈子的排擠,辛箏沒呆兩日便出門了,現在都還沒回來,排擠也得人在圈外。


  窮桑槲如何看不出眾人的畏懼。


  貴族殺人不是稀奇事,但辛箏這種不怕髒手的真不多。


  他們哪個想要人死不是讓下麵人去做,動動嘴皮子就行,不僅不用動手,連看了汙眼的機會都不會。


  辛箏……這位顯然是另類,喜歡自己動手殺人。


  這就很讓人頭疼了。


  辛箏的身份,殺個把貴族還真不用賠命,搞不好殺了人,死者的父母還要向辛箏賠禮道歉。


  窮桑槲道:“蠢,辛箏根本沒入住過,我看少昊氏那小子也是見這座宅子無人才躲這。”


  捧高踩低哪都有,帝都也不例外,給辛箏安置的宅子比君離的宅院更似鬼屋。


  眾人聞言這才反應了過來,對啊,辛箏根本不在家,即便日後回來,知道他們幫她清理了不請自入者也不可能將他們如何。


  門栓閂著,推不開,但難不倒一眾貴族,指了個腿腳靈活的翻牆從裏頭開門。


  辛箏住的是兩進宅院,和子爵的身份完全配不上,不過小也有小的好處,尋人方便。


  在第二重院子裏和一盤糖蒜艱難做著戰鬥的君離目瞪口呆的“看”著突然闖進來的眾人。


  “這是兕子的府邸。”


  你們這麽闖真的好嗎?

  “今兒個便是辛箏也救了你。”窮桑槲譏笑道。


  君離用一種非常同情的語氣道:“我覺得,你現在最需要擔心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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