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夷彭
夷彭將一塊魚肉咽入腹時再一次告訴自己, 若辛箏今日若還不來,自己一定要辭職。
混蛋, 失約也就罷了, 居然一失約就是小一年,連個信都不捎,自己吃魚吃得都想吐了。
用全部的自製力逼迫自己將一碗魚湯吃完, 夷彭輕輕揉著肚子幫助消化, 好不容易吃進去的,若是吐出來就得重新進餐, 人生沒有比那更悲慘的事了。
將肚子填飽, 又散了一會步消化後夷彭回到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連同整座宅邸都是這去歲新建的。
他有一個野心, 掌控整個雲水的商貿命脈。
這是個很遠大的野心。
雲水發源於斷雲雪山在冀州的那一段, 在綿延起伏的雪山中匯聚了無數融雪後在兗州與冀州交界的地方衝出了雪山, 橫穿兗州後又穿過了斜穿過沃州, 最後挨著青州東流入海。
九州大地上最長的河流,沒有之一,經過四州, 雖然在冀州北方斷雲雪山那一段無法利用起來, 但在兗、沃及青三州, 雲水始終是當之無愧的母親河。
雖如此, 但雲水和另一條長河漓水卻是很難比。
雲水並非全都在人族境內, 因而再加上中下遊戰事頻繁, 因而開發力度不高。而漓水卻是人族古早的時候便開發利用的大河, 同樣是流經四州,冀、寧、瀾、豫四州依靠漓水建立起了繁華的商貿。
不過也正因為雲水開發度低才有機會不是嗎?
漓水的航運利潤早就被貴族瓜分幹淨了,加之冀、寧、瀾及豫都是人族的傳統腹地, 開發度也高, 方國也多,王權強盛時這條河是黃金河,王權式微諸侯征戰時這條河亦是當之無愧的血河。
夷彭有自知之明,自己這身板去摻和漓水的商貿,一定會死得不能再死,辛箏也救不了自己,但在雲水卻還是有一定希望的。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
千裏之行的第一步,先建立起一條和兗南的商道。
人族乃農牧二元文明,遺憾的是辛國不是農耕區,但不管天下局勢如何,辛國這樣的畜牧方國都對農耕區有著嚴重的依賴。
曾經王權強盛時這種依賴並沒有什麽問題,比如白帝時所有諸侯都跟狗似的,帝國所有資源都由白帝進行宏觀掌控。
辛國隻要每年養出足夠的牛羊與良馬,農耕區的糧食便會源源不斷的運來,量多又便宜。
彼時大概是辛國所有階層都過得最舒心的時候,隻要搞好畜牧就行。
遺憾的是好景不長,白帝再長壽也有山陵崩的時候。
當白帝崩,當王權式微,農耕方國自然不會再賠本般的往畜牧方國送糧,後者想吃上糧食不得不自己想辦法,用辛苦養好的牛羊駿馬換來昂貴的糧食。
曾經氓庶也能吃得上的糧食如今在辛國這樣的畜牧方國已然成為了貴族獨有之物。
也因著自己不產糧,辛國在過去的曆史上吃了不少虧,早些時候甚至一度自暴自棄當強盜,遺憾的是當強盜不僅不能吃上便宜的糧食,還被南邊的農耕方國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頓,割讓了不少利益才沒亡國。
也是那以後辛國才徹底靜下心來埋頭發展,既然打不過,那就埋頭發展,等打得過的時候再打。
這一慫就慫到了現在。
辛箏沒興趣和自己的祖先一樣繼續慫加聯姻的生存方式。
不想繼續先人的老路就得先解決糧食問題。
除非是閃電戰,否則畜牧方國的天然劣勢根本沒眼看。
終究是祖先和子孫的直係關係,流著相同的血,如辛箏這般的,以前其實也有過。
辛國廣泛種植圓蔥便是那位先君努力的結果,卻不是令他滿意的結果。
圓蔥終究比不上粟麥,充饑還行,可做為軍糧或是長期囤積卻遠不如粟麥。
有此前車之鑒,辛箏打上了商貿的主意,隻是不再是過去那般以別人為主的商貿,而是以自己為主的商貿。
掌控雲水的商貿,這是辛箏對他的要求,也是唯一的要求。
在這條路上辛箏不會給他任何明麵上的幫助,因為任何明麵上的幫助被發現了都會讓夷彭變成雲水的一具浮屍。
夷彭輕歎著處理起了事情。
兕子你可千萬可別有個三長兩短,為兄將所有都壓在了你身上,你若有個好歹,為兄也將血本無存。
建立起商道並不是容易的事。
貴族與流民都是問題,但最棘手的還是商隊補給和存放貨物的地方,中轉站若是不夠安全,投入再多也是便宜別人。
傳統的做法都是務色合適的地點,然後遣軍隊和奴隸建立中轉站設立關卡,但這招隻能在自己的封地裏做,設立關卡收過路費是貴族的重要收益來源。但這對於過路的商旅而言並不安全,因為貨少了賺不了多少,搞不好連過路費都不夠,貨多了又會被關卡的主人殺人越貨。
關卡林立,還不時化身盜匪,收了過路費都還要殺人劫財,迫使商賈不得不自己想辦法建立屬於自己的補給點。
家族實力深厚的會派分支去務色好的地點定居,建立中轉站,好處是全程都掌控在宗族手裏,不用擔心過路費和突然被殺人劫財,缺點是這種商道必須隱秘,不能讓別人一起走,自然也不能收過路費和搶劫。
家族實力不那麽深厚的則是打點好各地的關係,比較快的方式是聯姻,每到一個地方就和當地氏族聯姻,隱患是人族是一夫一妻製,雖然法律也允許納妾,但對於納妾有著嚴格的規定。
隻有非合婚者和非嫁者才能納妾。
士在正室配偶之外還可以有一名側室,女性為侍妾,男性為侍夫。公卿大夫除了正室可以有兩名側室。
君爵除了正室的小君外還有三夫人(男女皆可),子爵則是三夫人加九嬪(女)、九侍郎(男),侯爵則是在子爵的基礎上加上二十七世婦(女)、侍君(男)。
這套規則是黃帝製定的。
女性貴族還好,除非是想不開,否則不會拿身體開玩笑,女子是會懷孕的,而懷孕是一件危險的事,因而女性貴族的婚姻以合婚為主。
男性貴族,黃帝曾治罪一名男性貴族,結果抄家時發現這位貴族有兩百多名姬妾,而這並非特例,大部分男性貴族對於女色都是多多益善,那時候貴族後院人成堆是常態。
黃帝表示,古人雲食色,性也,孤做為男性很理解你們,但孤還是要收拾你們。
孤要打仗,孤要種地,孤要很多很多的人口,孤要人族多多生養,你們少吃多占生養的人口根本比不上民間一夫一妻對國家人口增長的貢獻。
全麵推廣一夫一妻不允許納妾顯然落實不了,而且貴族的婚姻也不全是好色的問題,還有政治方麵的因素,因而黃帝最終隻是限定了不同身份的人能納妾的數量,對於沒有納妾資格卻納妾或是多納的,全部嚴懲。
氓庶不包含在可以納妾的人中,貴族不屑於與賤民做生意,因而會做生意經商的都不是真正的貴族,為了商道到處聯姻,不被發現還好,若是被發現了.……騙婚的最慘烈死法正在招手。
夷彭選的是第二種,但不聯姻,到處聯姻快是快,但隱患大,而且這麽點利益也不值得他拿婚姻去交易。
雖然身份見不得光,但他終究是辛箏一母同胞的兄長,辛箏如今又重用他,他以後是有希望獲得貴族身份的,婚姻這麽重要的籌碼,自然要留到以後換更有價值的東西。
是人都會有所求,好生經營,遲早能取得信任,而取得了信任,回報不比聯姻差。
夷彭給予得並不多,隻是在水邊漁民吃不上飯要餓死時借給他們糧食,允許他們用第二年的水產還債,不收利息。以及走私時邀請漁民一起,沿途會保護漁民走私船的安全,條件是歸途時漁民的船得為夷彭載貨,不白載,會給漁民酬勞。平時的時候夷彭的商隊會在漁村修整和存放貨物,漁村要幫忙看護商隊的貨物。
夷彭原本是做好了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覺得自己得這前期準備耗個十年八載都不稀奇,真的開始做後卻發現順利得不可思異。
漁民捕魚為生,順便也走私,十戶漁民至少九戶半有走私。
漁民的稅賦比庶農更重。
雲水上遊多玉料,中遊多湖泊,而很多湖泊產珠,雖然山澤之利是國君的私產,但靠山靠水,氓庶才不會遵守國君的私產神聖不可侵犯的規則,隻要不被抓住就不是犯罪。因而所有人都覺得靠著雲水吃飯的漁民很富庶,既然富庶那就繳納稅賦吧,做為損害了國君財產的懲罰。
夷彭曾經也以為這些漁民很富庶,若非如此也不會覺得自己需要花十年八載甚至更長的時間來收攏人心。
然而真的來了,親眼見了卻是沉默了。
雲水上遊多玉料,但河水冰涼刺骨還湍急,再加上山澤之利是國君的財產,盜竊者死罪,因而偷采玉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很多人寧願走私都不願去河床上開采玉料,走私同樣是犯罪,但沒盜竊國君財產罪名重,兩害相權取其輕。
雲水中遊多湖泊,許多湖泊產珠,但湖泊裏多大魚水怪,平時捕魚一個不慎都可能被大魚水怪給吞了加餐,更別談采珠了。除了大魚水怪,雲水中遊的湖澤裏還有智慧物種定居,沒人喜歡別人跑自己家裏偷東西。
雲水中遊的雲夢澤地域是一座寶庫,也是整個沃州乃至九州都數一數二的危險地方。
權衡利弊,走私最安全。
可走私也是犯罪。
難道就一定要犯罪?
自然不是,也可以不犯罪的做人,不犯罪的看著全家餓死。
同羽族的戰爭使得雲水做為後勤動脈而被帝都高度重視利用了起來,民眾的日子也更苦了。
貴族的關注對於氓庶而言從來都不是好事,至少帝都的重視成功讓雲水兩岸漁民的日子更下幾層樓。
夷彭放無息貸也放得瀕臨破產,辛箏為他準備的做為本金加風險太大不得不二次開始的巨額財富完全不禁花。
向他借貸的漁村多達四百多個,分布於雲水上遊千裏河段,還在不斷向更上遊蔓延。
開始時選擇了這條路,哪怕是跪著哭也要堅持下去。
不是沒想過隻借一部分漁村,但考慮了下人性,算了,真這麽幹,借到糧食的漁村肯定前腳拿到糧食後腳被屠村。
看著簡牘,申請借貸的漁村又增加了。
夷彭借貸時還是設了關卡的,真無限製借貸,還真撐不到現在。
夷彭隻借貸給之前幾年裏和他有合作,信得過的漁村,沒有合作過的漁村如果想借貸,必須有超過兩個信得過的漁村做為擔保。
借貸時還會對漁村的人口進行一次清查,搞清楚有多少人口,再決定借多少糧食。
人人吃飽是做夢,能不餓死就不錯了。
愚民並非真的愚蠢,涉及到自身利益時也是狡詐的。
不止一個漁村在人口方麵做假,花招層出不窮,夷彭也被迫和他們拆招不停。
明明才過了一年多,夷彭卻感覺自己老了十歲不止,一日起床梳頭時竟在自己的頭發裏發現了一根白發,自己才十九歲啊。
許是少年白發的刺激太大,每次看到刁民陽奉陰違時,夷彭盡管能理解他們也是為了生存,卻還是會忍不住想念辛箏。
若是辛箏在,刁民肯定一個比一個乖巧等著按人頭分糧,不乖巧的活不到分糧的時候。
而且幹掉了一部分饑民,還能省下不少糧食讓安分的饑民支撐更久,鬼知道雲水的低穀要多久才能過去。
奈何龍生九子,九子不同,他與辛箏亦然。
夷彭自問不是好人,但壞人和壞人之間也是有差距的。
公文越看越腦仁疼。
錢錢錢.……
許是神祇也覺得夷彭太痛苦了,終於有人打斷了夷彭看公文自虐的行為。
“幫主。”
“又有誰來借糧了?”
“不是。”
“要債的來了?”
“是您曾讓我們留意一名容貌生得甚為矜貴的女童,今日有人見到了一名與您描述酷似的女童,那名女童在打聽您。”
夷彭腦仁終於不疼了,感覺脖子涼颼颼的。
人生總有那麽一個人,見不到的時候是真想,快見到的時候又是真怕。